相思不負(fù)，風(fēng)月成雙，萬死難忘。

　　明珩，生死之大，神鬼難測，情愛之事也不過是萬般世事中滄海一粟的存在，我看得這樣重也不過是求一個善終罷了。

　　皇天降物，以示下民。天欲雪，山川合，伐桀紂，舉湯武，行以正義。

　　……

　　天啟十一年

　　立冬之后天雪山的天氣一天比一天難捱，屋外陰沉黯淡，烏云黑壓壓一片像伸伸手就能把人吞進(jìn)去?？諝饫镞€存留著些許初雪的清冽，走出門就有一種被寒風(fēng)扇暈的恍惚，壓的人喘不開氣。

　　天邊一聲悶雷將靠在茶幾上小憩的人一下子驚醒。舒珣抬了抬眼皮，旁邊的侍女會意，正要去關(guān)上門窗，只見一人匆忙闖入。

　　那人一把推開了侍女，力氣之大連帶自己一時止不住力氣，狼狽地滾進(jìn)屋里。舒珣清醒了些許，起身去看。

　　見來人竟是一女子，容貌姣好卻看著面生，身上的衣飾因顛簸變得凌亂，幾縷青絲落到耳側(cè)，連步搖都險些掛不住。

　　舒珣看著那只做工精細(xì)的步搖，心下一驚，不禁多瞄了幾眼闖進(jìn)來的女子，親自去扶。

　　“姑娘是合離峰的人吧？”舒珣輕柔地在耳邊詢問，一呼一吸之間都縈繞著女子特有的清香和一股淡淡的藥香，女子猛地仰起頭，用力掙脫了舒珣的護(hù)扶“撲通”跪在地上，伸手緊緊攥住白衣流紋的衣角，聲音有些嬌柔的哽咽卻透著視死如歸的孤絕。

　　“舒珣姑娘，我家閣主回來了，在三清殿跪著，您…您去幫幫她吧?！迸咏跗蚯蟮募鼻凶屖娅懹行┎缓玫母杏X?？囱矍暗娜艘仓皇峭L(fēng)報信，機(jī)密之事她又怎么清楚，倒不如先去看看。

　　“來，姑娘別急，我這就去?！笔娅戄p拍那女子的背以示安撫，長袖一揮收了玉笛和藥囊。

　　那步搖是合離峰星淵閣之物，星淵閣主楚瓊是舒珣的師姐，但兩年前下山久滯未歸，如今回來本是好事一樁，但看這姑娘的神情多半有難言之隱。舒珣暗自盤算，腳已是不著地地要飛起來，又見那姑娘跟得吃力也不好用輕功帶她，便頓了頓對她說，“姑娘，勞煩你向東一直走，去拂塵閣請顏昭閣主一同來，我先行一步”言罷人已經(jīng)飛了出去。

　　天雪山中有七十二座閣，均是三清殿丹離真人的弟子，久居天雪山，與世相隔，其中無論奇門遁甲還是神醫(yī)藥術(shù)皆不外傳。從舒珣的忘憂閣到山巔的三清殿，路途不長不短，情況緊急，她只能一刻不停。

　　殿外弟子認(rèn)出她，不敢多加阻攔，舒珣也無心停留，腳尖輕輕一點，飛了進(jìn)去，帶了一身久久沒有消弭的寒氣。

　　又走了幾步看長廊上沒有預(yù)料中單薄的身影和瘆人的血跡，身上才覺得暖和了些。

　　舒珣剛要緊一緊衣冠就聽見那威嚴(yán)的女聲“你雖犯此大錯，念及多年情分，就受’天雷之刑‘吧?！?p>　　舒珣只聽了著一句，腳下一軟，一個趔趄差點兒撞到長廊上的石柱。剛有些放松的心瞬間有提了上來，硬著頭皮匆匆穿過長廊。進(jìn)正殿就看見跪著的兩個活人，堪堪受住了方才砸過來的幾個大字。

　　舒珣承受著師尊投射過來的不善目光，長袍一撩，也跪在了楚瓊身邊。

　　“且慢！師尊，可是有什么誤會？”舒珣避開鋒芒問了一句，只為拖延些時間。

　　這種事，顏昭比她處理的手段高明，她也實在沒有想到會是兩個人。

　　“誤會？我還能逼迫她做這種大逆不道之事不成？”師尊拂袖轉(zhuǎn)身，聲音中透著嚴(yán)肅和生氣。

　　舒珣趁師尊背對著他們伸手靠近楚瓊，頃刻又是一陣心力交瘁。

　　她打量著師姐一如既往地端莊賢淑，安靜沉穩(wěn)，然而氣質(zhì)中滲出的慈愛與為人母的歡喜還有眼神中剛毅果決是舒珣從未見過的。

　　舒珣微微側(cè)過身瞥見了師姐身旁的男子，腰背挺直，面對師尊毫無懼色。師尊久居高位，一向不怒自威慣了，曾經(jīng)一句輕飄飄的質(zhì)問就將一家掌門嚇到“臥病在床”兩個月。如今看這男子側(cè)顏周正清俊，氣質(zhì)還算出眾，倔強(qiáng)不屈也生出幾分君子端方的味道。

　　舒珣無知無覺地還想再看就聽見師尊冷不丁地開口，“舒珣，人間七苦，神農(nóng)百毒，你是都嘗過了？你這么空閑想要來替他們求情？若是無意探求，大可不必用多管閑事來消磨時日，自己下去領(lǐng)罰就是?！睅熥鸷敛涣羟榈刂钙?，舒珣向來頑皮卻不逾矩，一旦有些心思就容易露馬腳。

　　“師尊，我知師姐犯了錯，但孩子……孩子是無辜的，不如等孩子出世再做定奪?！边@話一出師尊微垂的手竟震驚得有些顫抖，舒珣趁著師尊失神又偷瞄了著那個男人一眼，見他臉上亦是驚喜與幸福的神情，想必也與師尊一樣前一刻才知。

　　“師尊，還請看在孩子的份上暫且放過我等。”

　　“對對，師尊，阿珣的孩子，我愿意承擔(dān)一切責(zé)任！”只聽殿門方向傳來帶著些許微喘的清朗聲音，音色像夕陽照拂下泛著粼粼波光的清溪，帶著少年的歡喜與意氣。

　　溫潤又俏皮，浸了蜜糖里又添了紫蘇葉的清香。

　　舒珣本想他來能給些主意，勸師尊熄火，誰知這家伙是來添柴的。

　　這么明目張膽地欺騙，只怕今日必定有人要領(lǐng)罰了！

　　舒珣看他也跪在了身邊還一臉得意地沖她揚了揚下巴，舒珣悄悄用手勢問他“那姑娘怎么和你說的？”

　　“那姑娘說你讓我來一趟，我一進(jìn)門就聽你說孩子，就想著既然有了總要留下不是，無論你和誰生的總要認(rèn)我做義父吧。來來，讓我看看我的小義子！”

　　顏昭興沖沖的向舒珣展示自己清奇的腦回路，就見舒珣冷笑著一側(cè)身指了指身旁的師姐，手指輕輕搭在小腹上。

　　“我真謝謝你的智障和眼瞎?！笔娅憦难揽p里擠出幾個字用只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砸向顏昭，顏昭也是一臉尷尬，微微抬頭去瞄師尊神色，措不及防的撞上師尊冷冽的目光，不由地心里一顫，心叫不好。

　　“怎么，今日我天雪山這輩最有天資的三位閣主都聚在三清殿，為了各自那些心思，心懷鬼胎，好不辛苦啊。”師尊的目光利劍般掃過來，看得兩人心里發(fā)毛。

　　“師尊別氣，我與阿珣開玩笑的。人間七苦唯情愛難度，我等雖是半個修道之人，卻難免年少愛玩，何況這么多年您不也有念念不忘的人嘛。”顏昭眼角舒展帶著極好看的弧度，是一雙極妖冶的桃花眼，一笑就能將人的心魂吸進(jìn)去。

　　師尊看他討笑，似是見了故人之影，稍稍消了脾氣卻也沒有放過之意，只聽她毫無波瀾地開口“算有幾分歪理，孩子尚未出世，生靈無辜，但規(guī)矩非人定，乃是天意，那七十二道天雷就由……你……來代替吧。”師尊抬手指了指師姐身旁未置一詞的男子。

　　包括一直淡然處之的楚瓊都不由得一驚：修道之人自小習(xí)武，拼一身修為才受得住師尊所說的“天雷之刑”，舒珣未探到那男子有半分內(nèi)力和靈脈，活脫脫凡胎肉體怎受得五雷轟頂一樣的刑罰。楚瓊也跪不住了，一時間急紅了眼。顏昭還想說什么就見那男子起身向師尊作了一揖“二位不必憂心，我愿意承那天雷之刑，只請真人能饒過阿瓊?！?p>　　舒珣和顏昭只覺這人不知利害，所以無懼。

　　那男子彎腰去扶楚瓊，師姐緊緊攥著他的手沖他搖頭，眼睛里蓄滿了淚，那人輕撫她的手溫柔地安慰。舒珣震驚之余聽他那話只覺這人身上又多了幾分骨氣，可一個普通人真能如此……從容地應(yīng)對這種局面嗎？

　　見楚瓊被護(hù)扶著，兩人也不好摻和見他們出了殿門才站起來，顏昭已經(jīng)退了出去了只留了舒珣一人。

　　“阿珣，你知道今日你犯了什么錯嗎”師尊語氣柔和了不少，舒珣搖了搖頭，沒有說話。師尊也不在意自顧自地回答“你不該來管閑事，少年意氣看似單純美好，卻又極易被人利用?！?p>　　“師尊，師姐是阿珣的親人，此事并非閑事，今日坐視不理，何以心存善念，又如何濟(jì)世行醫(yī)。”

　　師尊沉默良久，百歲童顏的臉上竟顯出一絲哀怮，幾不可聞地輕嘆了一聲，聲音也不覺染了些難以察覺的動容“阿珣，你…你多去星淵閣看看你師姐，等孩子生下來，若是男孩就放他們下山，若是女孩就……”師尊說到此似也覺得沒道理便停了，擺擺手作罷，舒珣會意退了下去。

　　殿外沒有殿內(nèi)結(jié)界護(hù)持出門就迎過一陣?yán)滹L(fēng)，出門匆忙，路上又火急火燎沒工夫感覺冷，這會兒心里空落落的，一陣?yán)滹L(fēng)掃過，輕易灌進(jìn)了喉嚨里，舒珣不禁低頭輕咳了一聲，縮了縮脖子，暗嘲自己雖明藥理，不諳時季，無法借天理命，不由地?zé)o聲地笑了。忽地只覺肩上一重，身后覆過一層熱浪，接著將自己環(huán)了個圈，大氅上的白絨細(xì)膩溫柔地舔舐著她的脖頸，溫暖從心底浮上來填滿了被挖空的地方。

　　顏昭果然從身后轉(zhuǎn)到身前“你這不知時季的毛病什么時候改改？”他笑罵著，舒珣白了他一眼，卻抬手將大氅緊緊一裹，讓熱氣滲進(jìn)身體。

　　“你是不是知道那個人的底細(xì)？”舒珣沒搭理他的打趣。

　　“流金熨邊，細(xì)云作紋，騰蛟潛底，即使沒帶腰牌，那些皇家慣出來的毛病總會不錯，不然師尊在山下就把他弄死了，才不會管他是不是那小鬼的親爹呢?！鳖佌堰呎f邊向她戲謔地挑了挑眉。

　　“師尊與皇家也只是點頭之交?！?p>　　“師尊不屑與皇家虛與委蛇，卻要為蒼生福澤做庇護(hù)。”舒珣點點頭表示認(rèn)同，明君澤世，眾生蕓蕓，指引者須外通四境，內(nèi)明政局，尤其是更迭之際。

　　顏昭從手中遞過一個精致小巧的湯婆子，剛好能被舒珣手掌包住。舒珣一樂逗了一句“你是老媽子嗎！”顏昭瞬間黑臉追著她就作勢要打，一邊跑一邊吼

　　“我以后再管你就跟你姓！”

　　“枉我自毀清譽，碎了多少少年的心啊，你好不識好歹！”

　　一路打打鬧鬧擠走了殫精竭慮地思慮，誰也沒再提天雷之刑該如何解決，在這喘不開的破天氣里總算有了些活力，彼此心照不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