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牛是個普通的山民，沒啥手藝，從小到大只會放羊，都說行行出狀元，可他放羊也沒放出個名堂來。眼看著年近三十，還沒討著個媳婦，阿牛自己也急，但是沒轍啊，家里窮得叮當(dāng)響，誰愿意嫁過來？
可是最近阿牛發(fā)了一筆橫財(cái)，走在村里腰桿都硬了。幾天前阿牛正在村頭跟幾個老鄉(xiāng)嘮嗑，吹噓自己小時候放羊曾經(jīng)見過神仙，老神仙帶著個小仙童，把自己從狼爪下救了出來。這話村里人早聽夠了，大家都知道山上好像是住著一位老神仙，雖然這幾年沒見過，但以前有不少人看到過，村民們故意逗阿牛，對他的話表示懷疑。這時突然一個黑衣人出現(xiàn)在村民身邊，讓阿牛帶他去當(dāng)年見到神仙的地方，阿牛被那人鬼魅似的身形嚇得夠嗆，不敢說不，于是便帶那人上了山。沒想到等阿牛下山后，村民們發(fā)現(xiàn)這家伙笑的嘴都裂了，那人竟然賞了他兩片金葉子！可算是有錢討老婆了。
從那天起，村里人就看到每天都有人到山上去，后來甚至有騎著高頭大馬的將軍們領(lǐng)著軍隊(duì)上山扎營，難不成是哪個大官要去山上找老神仙？
這天來的人更多了，一隊(duì)隊(duì)的官兵站在路上，從山腳到山上，村民們都被命令不準(zhǔn)出門，有膽子大的趴在窗邊往外看，只見一桿明黃色龍旗后跟著一隊(duì)金甲官兵，官兵護(hù)著一輛大馬車，后邊跟著一群人，浩浩蕩蕩上了山。
這山正是易連山隱居之地，來到山上的自然是當(dāng)今天子與朝中諸臣，宮中最不缺能人異士，自有人帶領(lǐng)眾人穿過易連山生前布下的迷陣，皇上事前曾下令不允許動易師生前布置，自然無人敢破陣，好在陣法只是防人打擾，并不復(fù)雜。皇上與幾位重臣走到易連山隱居的小屋前，看到屋內(nèi)擺設(shè)雖然簡單，但的確符合易連山當(dāng)年的習(xí)慣，并且屋中一些筆墨紙硯等物件還是當(dāng)年皇上和稷下書院眾人送給易連山的。當(dāng)即便有稷下書院出身的大臣們跪下來號啕大哭，悲戚之情溢于言表。唐知行拿了桌上的硯臺，走到皇上面前，哽咽道：“陛下，這是當(dāng)年陛下微服出行，買給易師的硯臺啊?！被噬辖舆^硯臺，輕輕撫摸著，不由鼻頭一酸，低聲道：“諸位隨朕去祭拜易師吧?！?p> 看到易連山簡單的墳塋，一行人又是一頓唏噓，書院一派的大臣們更是痛哭不已，恨不得身赴黃泉，侍奉老師。眾人拜的拜，哭的哭，待大臣們祭拜結(jié)束，皇上擺擺手，讓他們都退下了，旁邊侍衛(wèi)搬來了太師椅，放在祭祀桌前，而后退到十丈之外，方圓十丈內(nèi)再無他人，只剩下皇上一人對著一座小小墳塋。
皇上捻起三根香點(diǎn)上，插在案上香爐中，緩緩坐下，半晌沒說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三根香燃了一小半后，才聽到皇上嘆了一聲：“三十六年了，易師，三十六年未相見了?！?p> “當(dāng)年你不辭而別，可知朕當(dāng)時心中有多惱火，憑什么就這么走了？朕在你眼中就是個無情無義，兔死狗烹之人嗎？你是朕的老師，還能不知道朕是什么樣的人？還能對自己沒有信心，怕你教出一個無情帝王嗎？朕若真無情，那也是你教出來的。朕初登大寶不過三年，局勢剛剛穩(wěn)定，只想著你能輔佐朕成為一代圣君，可你呢，就那么甩手走了。你知道朕當(dāng)時是什么心情？是背叛，沒錯，是被背叛，被最親近的人背叛！你走了，不是把朕往孤家寡人的道路上推嗎？是你教朕不要成為孤家寡人，可你卻把朕變成了孤家寡人。你知道那幾年朕心中的憤恨嗎？那些年朕心中煩躁，也曾殺過一些不該殺的人，可這怪誰呢？你若不走，他們怎會被朕遷怒？”
“朕知道，對你來說離開是一個明智的選擇，不管對你自己還是對朝廷，這是朕后來想通的，可是你考慮過朕的感受嗎？朕是九五至尊啊，竟然連一個人都管不住，竟然連最親近的人都要離我而去，朕，朕做這皇帝還有什么意思？你武功絕世，沒人找得到你，就這么走了。你走的輕巧，卻讓朕一個人面對那一個朝廷，你，你就……”皇上本來想罵幾句出氣，可話說出口卻是一句句的抱怨，手指著墳塋，最終沒說出什么狠話，喃喃道：“你就如此狠心嗎？易師，朕是你的徒弟啊，你怎么狠心丟下朕……丟下我一個人?！边@時的皇上氣勢慢慢弱了下來，不再居高臨下盛氣凌人，而是像一個徒弟向師父訴說往事。
“易師，當(dāng)年我也不過十八歲，你就那么走了。你知道嗎？當(dāng)時我先感到的是害怕，誰想過皇帝也會害怕？可我真是怕了，當(dāng)年支持二弟的人派來那么多死士殺我時，我都沒怕過，因?yàn)槲抑酪讕煏Ｗo(hù)我，有易師在身邊，沒人能夠傷我。可是你就這么走了，我害怕，怕再也沒人保護(hù)我。我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母后早就不在了，父皇也駕崩了，在我心中，能夠依靠的只剩下易師你了。那些妃子、太監(jiān)和大臣們，有誰會真的忠于一個登基三年的年輕皇帝？真正關(guān)心我的，只有你啊?？墒悄銋s走了。所以我開始恨你，為什么要離開我？我開始下令把你的痕跡抹去，可是每天晚上我又拿著你批注的書冊，在書房里哭，為此我還殺掉了好些不小心看到我哭泣的太監(jiān)宮女。你如果在的話，一定會責(zé)備我濫殺無辜吧。不，也許不會，這不就是你教我的帝王術(shù)嗎？”
“后來我想通了，時間越久越明白你的苦心，特別是看到那么多大臣不惜以死袒護(hù)你的時候，我想到你跟我講過的功高蓋主。你是怕書院出身的大臣們有一天把你奉上皇位，你也怕我一直在你的保護(hù)下無所作為，所以你離開了。易師，這世上還有誰像你這樣為我著想？”
“再后來我就開始做一個好皇帝了，按照你教我的?？墒怯袝r候真覺得這個皇帝當(dāng)?shù)牟皇娣。髅魇种杏兄粮邿o上的權(quán)力，卻不能為所欲為，擔(dān)心自己一不小心就把祖業(yè)毀掉。易師啊，如果你沒有教我那么多道理，我會不會更輕松一些？你說過這天下不會永遠(yuǎn)是我大安朝的天下，不會永遠(yuǎn)是我寧家的天下，可我就想讓這天下永遠(yuǎn)是我寧家的大安帝國。為了萬世的基業(yè)，我在盡力把這個王朝打造成盛世，超越前人的盛世。所以，我不敢松懈。這世上，有誰會像皇帝這么累呢？可最諷刺的是，這世上，誰不想當(dāng)皇帝？”
“易師，你知道我在得知你的消息后有多開心嗎？可是誰曾想，這次你是真的走了啊。怎么就不等我再見你一面呢？我真羨慕沙守那小子，能在易師跟前生活十八年。我知道，這些年來來，其實(shí)你也在關(guān)注著我。二十多年前邪教勢大，有一次他們派了十多個高手，想混入京城，趁我微服出行時候刺殺，可是那些人都死在了京郊的亂石崗。聽四喜說那些人均是一劍斃命，成了江湖謎案。當(dāng)時雖然懷疑是你出手，但你歸隱前并不用劍，直到宋尚書告訴我沙守的情況，我才知道你后來自創(chuàng)了劍法。有時候我甚至?xí)?，那些年邪教如果鬧得再厲害些，你是不是會重新出現(xiàn)在我身邊呢？”
“說起劍法，我這個小師弟沙守可真是個人才，他一個人把江湖和廟堂都攪得熱鬧了一陣。我還得謝謝他，沒有他，我怎么能坐在這里跟易師傾訴心腸？我給那小子封了侯，他喜歡江湖，就讓他逍遙去吧。易師，有我在，不會讓人欺負(fù)他的，雖然你也不會在意我給不給他庇護(hù)?！?p> “易師，我真的很高興，年過半百后，越來越覺得力不從心了。我就怕自己哪天突然死去，再也沒機(jī)會知道你在哪里，能再見你一面，我真是高興啊?？墒?，易師，我找到了你，卻再也見不到你。我多想再看看你的樣子，可是再也沒機(jī)會了。易師，如果我早早放下面子，早些重提你的名字，你會不會見我最后一面？易師，易師啊，為什么就不再給我一次見面的機(jī)會？”皇上這時候就像一個孩子一樣抽泣起來，緊緊閉著眼，哽咽不成聲：“易師，師父，徒兒早就不恨您了，為什么不來看看徒兒呢？”
皇上還在椅子上半躺著，沒人敢驚動他。這時外圍好像有些動靜，皇上睜開了眼，正了正身子，招手叫來了侍衛(wèi)，問道：“出了什么事？”
“稟陛下，承恩侯來了，杜尚書哭倒在地，要來祭拜?！?p> “知道了，下去吧，跟他們說，我一會兒就過去。”
侍衛(wèi)離開后，皇上盯著墳塋看了一會兒，說道：“易師，朕要回去了，等會兒先去見見朕的小師弟。有時間，朕再來看你。”
說完，右手放在太師椅扶手上，拇指、小指合攏，食指、無名指半屈，中指在扶手上輕輕敲了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