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小天走在了大街上,這一回,他覺得自己相當(dāng)輕松。
實事上,水家餅店的伙計生涯,盡管已成為習(xí)慣,但忽然有一天走出來,他不但不覺得意外,反而覺得自然而然。
在昨天,他最后一次進出松明山,并沒有想到有一天會離開水家餅店。他所想的就是日復(fù)一日的劈柴,燒炭,磨面,發(fā)面,制餅,他甚至還想著有朝一日制作出新的餅式,把餅賣向更遠的地方。
即使老板娘和掌柜的不同意,他也可以日復(fù)一日的兢兢業(yè)業(yè),即使被老板娘動輒得咎的罰去松明山砍柴,他也覺得那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自己樂此不疲,樂在其中。
而現(xiàn)在,他被老板娘和掌柜的掃地出門了,雖然老根板說這是為他好。
鄭小天雖然這三四年一直被老板娘罰去砍柴,還動不動罵他兔崽子,但少年想來也僅此而已,老板娘嗓門大是大點,但并沒有趕他走。所以少年即使一天到晚生活在那樣的環(huán)境里,也沒有動要走的念頭,現(xiàn)在老板娘開口讓他走了,他卻沒有一句求情讓老板娘留下他,如果他堅持留下來,也許還真能留下來。
但少年個性倔強,他張不開這個口。
少年想,自己走出餅店的時候,后悔的可能是老板娘和掌柜的。
他們少了一個免費伙計,餅店的生意一定會是另一個樣子。
但他們決計不留他,一定有不留他的原因。
如果真的是怕他留在封古鎮(zhèn)危險,那如何解釋過去一直對他近似惡劣的態(tài)度?少年想不明白,老板娘什么時候?qū)ψ约哼@么好心了。
這仿佛就是一夜間的事,人性就徹底改變了。
唯一能說得通的是,老板娘知道他在松明山闖下大禍,會殃及餅店,盡管少年不敢把他昨晚的經(jīng)歷說給任何人聽,但他覺得很多事情,要想人不知,除非已莫為,以封古鎮(zhèn)古怪的人和事,他昨晚的經(jīng)歷早晚有人知道。
出了這么大的事,老板娘可能相信,少年是個命硬的人。
這點少年也深信不疑。
這也是少年沒有求情留下來的一個原因。
走在封古鎮(zhèn)大街上,少年身上空落落地。
還有一種輕松。
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沒有責(zé)任,沒有負擔(dān),沒有壓力,自由的感覺真好。
封古鎮(zhèn)經(jīng)過一早晨的騷動,現(xiàn)在安靜下來了。
而少年,也想找個安靜的地方,想一想自己究竟要怎么辦。
從南北走向的這條街往南走,街道上鋪著青色的石板,然而在這入冬的季節(jié),天氣干燥,細碎的粉塵覆蓋在青石板上,道路灰蒙蒙地,一腳走下去,帶起細微的輕塵。
兩側(cè)的街門或開或閉,鎮(zhèn)上的人家或進或出,似乎籠罩著一絲難言的緊張。
災(zāi)難到來,突入其來。
封古鎮(zhèn)的人還沒有做好準(zhǔn)備,流言在坊間如瘟疫般擴散。長陵坡封印將開,陰陽兩間界限將打破,三界將陷入神魔大戰(zhàn),帝國國運將走向衰弱,天下蒼生將萬劫不復(fù)……
這些籠通的理念披上了各種故事的外衣,成了形形色色的故事,在坊間流傳。
最揪心的一個版本是,封古鎮(zhèn)還有第二、三次日魘,一次比一次嚴重,人們根本不知道將會發(fā)現(xiàn)什么,個個慌恐不安,又不知如何應(yīng)對。
最慘忍的一個版本是,小鎮(zhèn)兒童將會有一人被選中,祭奠封印的陣樞,以求保住封古鎮(zhèn)不因封印的碎裂而沉沒。
最恐怖的一個版本是,百年前西極洲神魔大戰(zhàn),惡魔永勝被打入真無界,如今永勝脫離真無界,長陵坡封印碎裂所造成的陰陽騰噬之氣,會吸引永勝放棄西極魔域而踏足中夏大陸,到那時魔道將會統(tǒng)治人間,人間將會變成阿修羅地獄……
最血腥的一個版本是,天道輪回,中夏帝國將以千萬計的生人血肉,喚醒異域圣靈,救民于水火……
……
流言沒有源頭,不知出自誰人之口,但是越傳越玄,越傳越令人不安。
光棍漢老古靠在門邊打盹,太陽光照在他的臉上,眼窩和鼻洼處汪著一窩陰影。他那有些松弛的黧黑色的臉上,短胡茬剌剌碴碴,有些臃腫的棉袍油漬抹奶,發(fā)著油膩膩的亮光。
少年聞到一股豆腐的焦香味,抬了下眼,發(fā)覺自己不知不覺來到了瓷器街。
街道很窄,眼前有股飄著豆腐香味的門洞,門板早已破舊,年節(jié)的對聯(lián)被風(fēng)雨浸蝕得褪了顏色,盡管一半被打上了明晃晃的陽光,但內(nèi)容還是看不清楚。能夠辨認的反倒是門頭上歪歪扭扭寫著的“豆腐王”三個字。
“豆腐王”,這種蹩腳的自吹只有老古能干得出來。
少年想起昨天傍黑,背上扛著豆腐筐的老古,站在老墻跟下撒尿,心說這老古的豆腐,吃起來必有一股子尿臊味。
少年對老古沒有好感,正像老古對少年也沒有好感一樣。
靠在門框上的老古,懷里揣個扁擔(dān),閉目打盹,一身油漬抹奶的袍子,已不太能分清是什么顏色。
少年想繞過豆腐王的門口,可街道太窄,要通過這里,必需跨過老光棍橫在街巷道上的扁擔(dān)。
少年剛想跨過去,卻聽得西院傳來一聲哭號:“娘啊,我餓?。 ?p> ……
哭聲凄慘,反復(fù)就這么一句。
少年很少經(jīng)過瓷器街,對這一帶的街坊并不是太熟悉。
這條街雖叫瓷器街,可從來沒有一家瓷器店,更不會有一家制瓷的窯主,甚至連一個略通燒瓷的窯工都沒有。
據(jù)說在一百年前,瓷器街還是一條聞名中夏帝國的瓷器名街,居住在瓷器街的窯主有二十一個,窯爐散布在陰河兩岸,燒制的青釉彩瓷一度成為朝廷指定的貢品,遠在他洲的客商也慕名前來定購,西霍國的貴族們以能擁有一套中夏帝國封古鎮(zhèn)瓷器街的一套青釉彩瓷龍紋茶具而自豪,正像帝國的紳士們,如果腰間掛一枚中夏境內(nèi)的獨山五彩玉佩,便是不言而喻的高門雅士。
但瓷器街一夜盡毀。
原因不明。
二十一位瓷器街窯主被神秘殺害,至今還是太陰城封古鎮(zhèn)刑案中的無頭案。
瓷器街人死屋空,房屋年久失修,漸次破敗,今天瓷器街的居民,大多都是貧落之戶,借住在死人的房子里,自然也缺少對房屋的修繕,瓷器街看起來便散發(fā)得一種古樸破敗的味道。
光棍漢老古睜開眼,一臉的睡眼惺忪。
老古晃動一下竹制扁擔(dān),扁擔(dān)和干泥地劃出哧的一聲。
一根白色劃痕,如一條傷口,散彌著粉霧。
少年似乎被一息氣機控制,一個寒顫箭一般從膻中貫穿至腳心。他忽然覺得周身陰氣森森。即使陽光明媚,仍覺得寒氣逼人。
老古擠出一絲詭異的笑,“娃娃,昨天你在山上弄出的響動?”
少年疑惑,這個邋遢的豆腐客,難道有千里眼順風(fēng)耳?
還是因為他知道自己昨晚進了山,故意詐唬?
少年當(dāng)然不能承認,再說了,自己的確是只喊了三聲,至于為什么那三聲地動山搖,他就不清楚了。如果按封古鎮(zhèn)的古老傳說,少年猜測那三聲興許是跟惡龍嘯谷湊巧碰到一塊了。當(dāng)然,這僅限于少年的猜測,實話說,他只見到霧,沒有見到龍。
老古魅惑的笑了笑,笑容有些古怪。
“娃娃,等下,我想起來了,……你叫鄭、小天,對吧,我說小天,你在日魘日進山,驚動了山神,斬龍谷五百年凝聚的怨氣,被你叫醒了。要是我沒有猜錯,現(xiàn)在后悔的最起碼有三個人,一個是陰*水的陰神,一個是水家餅店的老板娘,另一個人不能說……”
老古作一個噤聲的手勢,“尤其是你家老板娘,看看吧,長得那叫一個水靈,就是腦子不好使,她昨天就不該罰你進山,但這是她的命數(shù),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命數(shù),水家隱藏了這么多代了,直到自己都認為自己真真正正成為凡婦俗子了,水家混到連個男丁都沒有,真以為就脫離了魔咒?五百年前的帝國術(shù)士,自以為可以心懷三界,肩當(dāng)眾生,孰不知當(dāng)年的那些陸地修士,甚至有一些修為已達三階九境了,到頭來都上了那個人的圈套,成了封印的結(jié)理?!?p> 少年不懂老豆腐王在說什么。
雖然他的豆腐制作環(huán)境邋里邋遢,但味道還不錯。
就像那潔白如雪散發(fā)著焦香味的豆花,點上鹵水,就變成另一種味道了。這種味道少了飄浮流動,多了沉甸甸的老漿味。
老古雖然表情花哨,但說出口的話卻不像空穴來風(fēng)。
如果自己僅僅是驚動了山神,那罪名不會很大吧。
“古大哥,我家老板娘有危險嗎?”
少年問的有些急切。
老古人到中年還光棍一條,最不喜歡人喊他大叔大爺了,一個老爺們裝嫩,這在封古鎮(zhèn)女人們的嘴里,往往是老不正經(jīng)的代名詞。老女人們把瓷器街的老古與陽河村的李四并稱“奇葩雙棍”。
對于女人們的這類評價,老古說你當(dāng)會事就輸了,但他私下里對把自己與李四并稱極為不屑。那李四是個真光棍,我老古可是娶過美嬌娥的,只不過伊人別離,暫寓遠方罷了。
少年識趣,叫他一聲大哥,把老古美得喜上眉梢,但一提起水添露,他就心情復(fù)雜。老古曾親自給水美兒送過豆腐,但水美人兒不吃老古的豆腐,說老古的豆腐有一股尿臊味兒,硬生生給他扔了出來。
我老古只是衣裳邋遢,豆腐那可是白嫩水滑的好不好?
老古哼一聲道:“你家的那個水添露啊,怕是遇到麻煩了。小天,要是我沒猜錯,你是被趕出餅店了吧。”
剛剛發(fā)生的事,少年還沒跟任何人講過,這邋遢大叔還有這本事?
但少年不會撒謊,他光亮的眸子黯淡了下來,垂著眼皮道:“老板娘、掌柜的是怕我受連累,讓我先出鎮(zhèn)子?!?p> 老古又把竹制扁擔(dān)在當(dāng)街的地下劃剌了一下,地上騰起一股粉塵。
“出去?現(xiàn)在是一只蛤蟆也蹦達不出封古鎮(zhèn)了,水老板卻借口讓你出鎮(zhèn)子?這理由聽起來別扭吧?!?p> 老古陰陽怪氣,但少年不以為意。
老古繼續(xù)道,“水添露……水家,可惜了,現(xiàn)在只剩下個娘們兒。這娘們兒又是財迷,我看這回難逃一劫了?!?p> 少年警惕起來,雖然老板娘讓他離開餅店,但他不認為餅店就與他毫無瓜葛了,他沒有立即離開而是想找人解開心頭迷團,這才看似漫無目的,實則沿封古鎮(zhèn)街巷向西南方向走去,那里有他要找的人,延齋書屋的主人,白松嚴先生。
但眼前這個衣著邋遢的光混漢,看起來知道的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