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我怕死,卻總會想到死
我應(yīng)該挺怕死的,有點什么小病小痛的我都會趕緊跑到醫(yī)院,總怕真的有了什么問題。可是當真正感覺到可能是大病的時候,我就又不敢去醫(yī)院了??偱抡娴牟槌鳇c什么我不敢面對的,就不好了。
站在高樓頂?shù)臅r候我會想跳下去試試,說不定飛翔的感覺還真的挺好。走到高空玻璃橋的時候我會想如果玻璃突然斷裂了會怎么樣,如果我就這樣高空墜下,能不能在空中翻幾個跟頭。坐飛機的時候我會想氣流的顛簸會不會導致飛機失靈,我們向下俯沖的時候該留下什么遺言。
當時做手術(shù)之前,我反復想為什么是我?我到底怎么了?憑什么是我?既擔心手術(shù)中有什么風險,更擔心手術(shù)之后也好不了。但是不敢去想,如果真的醒不過來怎么辦,所以沒有留下遺言。
手術(shù)室外面密密麻麻的家屬和病人,輪到我的時候,護士大聲喊著我的名字,一切的幻想和逃避都沒有用,被逮到就是被逮到了。我兩腿發(fā)軟全程被護士攙扶進了手術(shù)室的大門。進來后才發(fā)現(xiàn),里面的空間真大。手術(shù)室里面還有很多小房間,有的房間開著門,有的關(guān)閉著。等到了我的手術(shù)間門口,護士手一指,“進去吧”,就消失在手術(shù)室里面了。房間里的兩名護士正在聊天,手里還擦著什么東西,我不來不及細看,他們就很大聲的問我的名字,然后又是一指,讓我躺在床上。我站在床前面猶豫了半天,這個床真的很窄,還很高,我正在心里打鼓,“不會掉下來吧”,護士好像看出來我在想什么,“快躺下吧”。
躺下之后護士又確認了一遍我的名字,然后就說“閉上眼睛”。
可是我不舍得就這么躺下睡著了,突如其來的眩暈感讓我更加擔心是不是藥出現(xiàn)了問題,“護士,我頭有點暈。”
“那就對了,睡吧?!?p> 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完全失去了意識,過程中也沒有做夢,完完整整的睡了個好覺。
等手術(shù)完成之后,護士拍打著我,“醒醒,醒醒,手術(shù)結(jié)束了?!?p> “啊?!?p> 我睜開眼睛的那一刻,第一反應(yīng)是“手術(shù)是不是沒做,怎么一點感覺都沒有?”
后來護士反復跟我說,“不要睡了,睜開眼睛,現(xiàn)在送你回病房”,可是我就是控制不住的要閉上眼睛,也不是困,就是睜不開,完全使不上力氣。
“家屬在哪,過來推回病房?!?p> 我好像看見媽媽他們圍過來,知道這真的是手術(shù)結(jié)束了,不是我做的一個夢,可是還是沒有力氣多看多想,只想閉上眼睛。
回到病房后,我被送到了加護病房,所有被推出手術(shù)室的人,都會被送到這里觀察一晚上。大家都是病友,前后腳接受手術(shù),但是每個人的情況都不同,大家也都顧不上關(guān)心別人的病情,都是各自哀嚎和掙扎罷了。第二天一早,整個病房的病人都被推出了加護病房,只有我一個人待到了手術(shù)后的第三天,經(jīng)歷了60個小時的不吃不喝。我當時沒有任何心思去想我的病到底有多嚴重,我就是想好好喝水、好好吃飯、好好活著。大夫查房到我屋時,我仿佛看到了救命稻草,護士不理我,大夫總會理我吧,聲音嘶啞著憋出了一句話,“我想喝水?!?p> “你還不能喝水,都是為了你好,再觀察觀察吧?!?p> “什么時候?”說著就要流出淚來。
大夫大概是看慣了這種把戲,“不要哭,哭也沒用,都是為了你好,好好休息吧。”大夫帶著隊伍扭頭就走了,剩下我自己在病房,聽著機器的運轉(zhuǎn)聲。每一口吐沫都像是救命稻草,給我繼續(xù)活下去的力量;但是又像是匕首,鋒利無比刺穿喉嚨,疼痛難忍。
其實,我也是出院的時候才知道自己得了癌癥,因為之前大夫只是懷疑,沒有確診。應(yīng)該是在我手術(shù)期間暫停了一會,把切掉的標本拿去化驗,確認了是癌癥后才繼續(xù)手術(shù),完成了剩余的切除任務(wù)。手術(shù)結(jié)束后,我也根本不想去問我的病,只想問大夫我什么時候可以吃肉。
我時常想,如果當時手術(shù)之后沒有醒來,是不是也挺好。麻醉藥一下去,完全失去了意識,不會感覺到痛苦。什么難過、不舍、懷念,躺在那里的人都感受不到,只是活著的人需要經(jīng)歷一個從不接受、到接受、到時常想起、到不經(jīng)常想起,到完全忘記的過程。這個過程對于活著的人來說是挺痛苦的,但是對離開的人一切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所以,只要我繼續(xù)活著,我就不會用死去的人折磨自己,一切都不值得,也沒有意義。再多的意義,也只是活著的人附加在上面的。手術(shù)之前,我從來沒有記得你的紀念日,手術(shù)之后我開始所有節(jié)日都不去看你。因為我堅信,我去不去看你,對你來說不重要,對于我來說更不重要。
媽媽他們老一輩的人總會感覺不去不行,不給你送紙錢,你就沒的花;不去的話你就會來給他們托夢,在夢里糾纏他們。他們害怕,所以總是要去看你??墒俏也粫?,我巴不得你來夢里看我。長這么大,我也只夢到過一次你來找我,而且還是匆匆的就走了。
我不會因為不去看你就心懷愧疚,也不會因為別人說我不孝順就一定要走這個流程。我可以問心無愧的做自己,是因為我知道,這只是活著的人的一個儀式,跟你們死去的人沒有關(guān)系。你們放下了一切離開,只是有人放不下。
將來,如果我在離開的話,希望可以不受病痛的折磨,也不希望住在醫(yī)院,我不想把生命浪費在讓我痛苦和恐懼的地方,我想自由。來的時候不由我,走的時候我想灑脫。
而且,如果我的病復發(fā)了,我一定不會再開刀了,我會辭掉現(xiàn)在的工作,拋下現(xiàn)在的一切,住到一個沒有人認識我的地方。我會重新開始,我要做一切我自己想做的事情,我只聽我自己一個人的話,重新開始一段真正的我自己說了算的人生。這不是放棄生命和生存的機會,而是把選擇權(quán)重新奪回到自己手里。這反而是樂觀和積極的,如果病復發(fā)、一起惡化下去,那就順其自然的走。
你可能要問了,活著的時候為什么不能好好活,為什么要盤算著離開之后的事情?那是因為我們欠了太多債、太多情,活著的時候要努力還,等到自己最后的時刻,還的完、還不完的,也顧不上了,自己痛快才是要緊。我的債還沒有還完,所以我還不能放下。
我生命的最后一段時間應(yīng)該是這樣渡過的:我一覺睡到自然醒,沒有鬧鐘提醒我?guī)c鐘,沒有日歷提醒我?guī)自聨滋枺瑳]有人提醒我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
我餓了就吃,困了就睡。醒著的時候能看到太陽和大海,能聽見水聲和鳥叫,能寫著我想留給這個世界的話。累了就伸個懶腰,困了就窩在沙發(fā)上睡著,睡醒了之后能吃上幾口最喜歡的食物。如果不能醒來,那就繼續(xù)睡,直到我從另外一個世界醒來。
對了,我死了之后不想給別人添麻煩,我想來的時候是高興的,走的時候不能是惡臭的。如果我以后獨居的話,還真的要避免這個問題,不能自己在家里發(fā)臭了才被人直到。所以應(yīng)該有人發(fā)明一個警報系統(tǒng),當人失去生命體征的時候,醫(yī)院能接收到這個信號,然后把人拉到醫(yī)院火葬。這一定會符合將來的社會需求。
我應(yīng)該還會簽訂一份器官捐贈協(xié)議,自己不能用的就送給別人,也算是留給這個世界的一點紀念。
骨灰、墓地什么的對于我來說也只是個形式,所以我不會給自己置辦墓地,骨灰隨便撒到什么地方都可以,如果能撒到大海里最好。BJ現(xiàn)在就有一種公園,死者的家屬可以買一種可降解的骨灰壇子,把死者的骨灰放到壇子里,埋到地底下,大概幾年之后就會徹底溶解掉,然后融化在泥土里。泥土的表面也沒有什么墓碑,只有草坪和鮮花。每當家屬懷念死者,就可以來這個公園里面坐坐,獻上一束鮮花,算是一種文明的祭祀。我覺得這種方式就很好,一切都在心里。一個人真正消失的方式是被人徹底忘記,我能一直在心里跟你說說話,就是你存在過最好的證明。
第一次覺得自己離死亡很近,是在你的葬禮。那種感覺不是恐懼,不是害怕,只是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為什么這就叫走,為什么走了就不回來了,為什么大人們都很痛苦你不回來的這件事情,我并不知道未來將要面臨的到底是什么。也許是這次的經(jīng)歷,讓我對死這件事情開始變的敏感起來。我樂于跟別人分享應(yīng)對親人死亡的經(jīng)驗,不抗拒告訴別人你去世的消息,我走過了最艱難的時刻,往后也會越來越輕松。
至于我自己,我希望我的帶給別人的是平靜和祥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