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節(jié) 紅面
不知是否對這樣的狀況早已習慣,黑衣人沒有再多說什么,也沒有對眾人半是欽佩半是驚懼的目光做出半點反應(yīng)。他恢復了之前那種悠然而規(guī)律的步子,徑自走到那棵樹前拔下自己的長槍,卻沒有接著進行下一步動作。他眉頭微微皺起,回頭瞄去,視線的末端是全場唯一一個沒有把注意力投放在他身上的人。
羅曼有些尷尬地伸手拍拍正在嘔吐不止的洛一凡的后背:
“喂,這么嚴肅的時刻,你一定要犧牲自己來娛樂大眾嗎?”
洛一凡根本沒空回答他。雖然剛才從山上奔跑下來的時候就看到了那些驚悚可怖的景象,但當時的他整個人都處在戰(zhàn)前的緊張與亢奮之中,及至此時到達山腳,蠻人已經(jīng)死絕,只余下遍地殘肢斷臂和各種敏感詞匯。血氣與腥味在空氣中彌漫,不住地往洛一凡鼻孔里鉆,加上這周圍大大小小的各種碎塊……
新兵蛋子洛一凡實在是受不了這樣的刺激。
“我這兩輩子里頭一次覺得馬賽克真是個拯救世界的好發(fā)明……嘔——”
他在嘔吐間隙嘀咕了這么一句意義不明的話。
羅曼搖了搖頭,看他除了吐啊吐的也沒什么大事,便拍拍胸脯走到一旁,咳嗽兩聲,向那些呆滯的村民們喊話道——
“薩托萊特的諸位,我們是庫斯托州的鳳翼軍!如各位所見,蠻人已經(jīng)被清理干凈,你們安全了!”
他這三言兩語說得好像解救村民全是運輸班的功勞一樣。運輸班的兵士們趕緊會意地上前解開那些平民們的綁縛,接受劫后余生痛哭流涕的人們的感激,雖難免有些羞慚,但好在那個酷酷的黑衣人并沒有出言揭穿。
這么說來……那人呢?
被釘死在樹上的蠻人軟軟地滑落到地面,身后的樹木只留下一個貫穿主干的孔洞。那黑衣人連同他的長槍一起,在不知何時悄悄地消失了。
……
他將長槍負在背上,衣擺在夜風中如蝶翼般飛舞。
前方就是村口,月牙的另一端,他取下長槍后便頭也不回地一路來到這里。
接受感謝和安撫村民都不是他擅長的工作,或許那些軍人也不擅長,但至少能做得比他好。
身后傳來凌亂而急促的腳步聲,他不需思考,僅憑氣息便能夠判斷出來者的身份——是那個紅頭發(fā)的小家伙,多半是貴族子女。
沒什么本事還能夠成為那群兵士們的統(tǒng)領(lǐng),除了貴族身份外,他想不出其它的可能。
“等一等!”
羅曼出聲喊叫著前方的那道身影。
黑衣人停下了腳步,卻沒有轉(zhuǎn)過身來。
銀月投下凄楚的寒光。兩人就這么一前一后呼吸著冰冷的空氣,這樣的場景難免有點詭異。
又是兩人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奔跑而來。是洛一凡和毛孩,他們是擔心羅曼的安危才趕過來的,畢竟難保還有沒有哪個漏網(wǎng)之魚的蠻人藏在暗處,陰惻惻地等待機會發(fā)出復仇的一擊。
“這位……這位先生?!绷_曼終于組織好了語言,“首先我代表鳳翼軍運輸班全體,向您致以由衷的謝意——”
“不必?!焙谝氯私z毫不給他面子。
羅曼有些尷尬,卻輕咳一聲接著說道:
“不知您姓甚名誰,還望透露一二,這件事我們也是要如實上報的,如果連您的名字都不知道,恐怕有些不好交差?!?p> “某已說過,某乃正道代行人!”
“這……”羅曼呵呵一笑,“報告上要是這么寫,我怕是會被上官責罵的?!?p> “那與某何干?”黑衣人冷聲說道。
羅曼又笑了兩聲,大著膽子提議道:
“呃,我看要么這樣……不知道名字也行,您能不能轉(zhuǎn)過身來,讓我們看看您到底長什么模樣。知道了樣貌,我們回去自然就能說道一二了?!?p> 洛一凡有些緊張地縮起了脖子。
這黑衣人既然把自己裹得這么嚴實,多半是不想被人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羅曼如此要求,萬一把人家給惹毛了,回頭捅上一槍……
但他的擔憂顯然有些多余。黑衣人毫不在意地轉(zhuǎn)回身體,隨手拿掉了覆在頭頂?shù)亩得薄?p> 月光之下,對面三人清晰地看到了他的面容。
長發(fā)是混雜的黑與黃,一張紅棕色的冷淡面龐上帶著些許不屑與嘲弄。
洛一凡下意識后退半步。
那張臉上的特征……那特征分明就是……
“蠻、蠻人?”
羅曼大叫一聲愣在原地,過了兩秒才想到提起手中的長劍。
“你、你怎么會是個蠻人?難怪要兜頭蓋臉的,還能聽懂那些蠻子的話!你這家伙……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羅曼口中厲喝,舉劍擺出戒備的姿態(tài),卻是兩股戰(zhàn)戰(zhàn),明顯一副色厲內(nèi)荏的模樣。
對方才剛剛輕而易舉地滅殺了六十多條人命,換了誰誰不得抖兩下?
然而,這名實力強橫的蠻人男子卻并未動怒,只是懶洋洋地聳了一下肩膀。
“目的?”那張紅臉上的笑意愈加濃厚,“方才某便說過,懲奸除惡,以興正道,這便是某的目的?!?p> “還正道?”羅曼冷哼一聲,“聽你鬼扯!你一個蠻子——”
“那又如何?”男子打斷他的話,“蠻人也罷,王國人也罷……或是帝國、教國、十六聯(lián)邦、理想國度,再或者妖精、雪精靈、侏儒乃至神明……此世間凡有人類意識者皆當遵循正道天理,藐視正法之人必應(yīng)鏟除!蠻人便不配替天行道?那王國人中亦有奸惡之輩,爾等又作何說?”
“你——”
“身世血脈于某不過浮云,某為人間正道而生!”黑衣人的話語鏗鏘有力,“斬盡這世間所有不義之徒,這就是某踐行正義的方式!”
“大言不慚!”羅曼高叫道。
如果不考慮那抖得跟篩子似的身體,他這話倒還真有幾分魄力。
紅面男子端詳了他一會兒,雙眼微瞇,搖頭冷笑:
“既然話不投機,某已無甚興致。不如到此為止,或是……”
他仰起脖子斜視著羅曼手握長劍的警惕模樣。
“爾等虎視眈眈,莫非欲取某項上人頭么?”
不等羅曼答話,洛一凡趕緊一個滑步攔在他身前,拼命晃著兩手說道:“沒有沒有,我們這兒也完事了!大家都是自己人,英雄惜英雄,壯士您有事在身,我們就不耽誤您了!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大家后會有期吧!”
許是他滑稽的動作和話語出乎紅面男子意料,他也微微頓了一下,隨即才輕笑一聲轉(zhuǎn)回頭去,重新戴好兜帽。
“方才某觀爾等自山上殺出,想必內(nèi)心亦有正氣長存,與某也勉強可算作同道中人。爾等皆是高貴的王國人,今后理當一心向正,可莫要讓某一個蠻人瞧不起!”
衣袍輕擺,黑色的暗影就此消失在夜色之中。
洛一凡這才放松下來,背后早已出了一片冷汗?;仡^看去,才發(fā)現(xiàn)不光自己,毛孩也從背后死死抱住羅曼身體,不讓他上前一步。羅曼兩眼通紅,半晌才頹然放下長劍,郁悶地咬住下唇。
“唉……”洛一凡嘴巴一咧,“你可真夠膽大的,那是什么人物,你也敢拿劍跟人對著干?人家一根手指頭就能捏死咱們?nèi)齻€!”
“我知道……”羅曼耷拉著腦袋嘟噥道,“只不過我一看他是蠻人,腦袋一慌就把劍舉起來了。我哪敢真動手?。康锰澞銈儌z攔住我,不然這個臺階還真不好下!”
……敢情是在打腫臉充胖子。
他心有余悸地長出了一口氣,而后分別拍了拍洛一凡和毛孩的肩膀。
“謝了哥們兒!”
“哇,太陽打西邊兒出來了?!甭逡环厕揶淼溃澳氵@家伙居然也會說謝字?”
毛孩呲牙無聲地笑笑。
羅曼翻了個白眼:“我有那么不識好歹么?誰對我好我還是有數(shù)的。唉……真晦氣,本來想結(jié)交個英雄人物,沒想到卻是個蠻人!而且還講話文縐縐的,滿口人間正義……這世道可真是亂了!”
“也沒那么夸張吧?!甭逡环残χ蚰侨穗x去的村口,“哪個族群里都會有一些特立獨行的家伙,也許這人就是蠻人里頭的特例呢?況且他剛才還救了那些村民,不管有什么目的,至少這件事咱們得謝謝人家?!?p> “也許吧,管他呢!”羅曼伸手搭上兩人肩膀,“不提這些了。走,咱們得回去把那些蠻人的尸體給收拾掉!”
洛一凡瞪大了眼睛:“我們?nèi)??你知道那片地方這里一堆那里一灘的有多難收拾嗎?哎喲不行,別讓我想起來,又有點兒要吐的感覺……”
“廢話!我們不收拾,你難道指望那些村民們收拾?也不怕嚇著了小孩子!走走走,別裝了!哎喲喂你還真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