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月光似乎格外明亮。
安塔的身體在山坡上躍動著，雙腿中充滿了力量。他的軀干和四肢本就健碩強壯，但今夜更加非比尋常。好像不管怎么攀爬奔跑，都不會產(chǎn)生半點疲憊。
啊，伊蓮大人，伊蓮大人……
他紅棕色的皮膚在月色下反射著妖異的光芒。
前方看不到其他族人的身影，他處在全族的最前方。銘刻在血液中的勇氣和本能在高聲嚎叫——
向前沖鋒！向前沖鋒！
他在高速奔跑中抬頭望向山頂，感知似乎也得到了強化，尤其是視覺，他外凸的眼珠中清晰地印著那些女人們的身影。
殺光她們！踩扁她們！踐踏她們！
所以他沒有發(fā)現(xiàn)。
腳下的土層在一點點升高，原本較緩的山坡此時正變得越來越陡峭。但幅度很小，任誰都不會察覺。以山坡的某一處為頂點，這數(shù)十米的距離為軸，山巖抬起了一個肉眼不易分辨的角度。
直到這變化的末端，才能夠看出些許差異。在它與正常山勢的分界之處，三米高的斷層出現(xiàn)在那里。
就像是某些賽車活動中，墊高以便讓賽車飛躍的跳臺。
毫無疑問，那正是蠻人們奔跑的終點。
而在斷層下方，不久前被殘忍燒毀的山林正散發(fā)著死亡的氣息。
……
“噗通”一聲，一名土系魔法師栽倒在地，當即失去了意識。
“她沒事吧！”洛一凡發(fā)出驚叫。
“沒事！”維特咬著牙說道，“只是體力消耗過度暈過去了！水系的誰來看一下她的狀況！單水系的來，雙屬性的不要動！”
洛一凡的計劃中沒有抬高地層這一節(jié)，這是維特加上的。原本只要升起一座土墻就足夠了，但維特希望蠻人們能夠一頭扎進那片死亡之地，在這之前不要受到阻礙。而如果土墻造得太矮，就會有蠻人發(fā)覺不對后及時回頭翻越土墻逃出生天的可能。
多虧下午挖掘出的高純度魔晶，里面儲存的大量土元素抵去了絕大部分法力消耗。
但就算加上增強土元素感應的法陣，如此大范圍地掀起土層也幾乎耗光了她的體力，現(xiàn)在她的意識也有一點朦朧。除去昏迷的女兵外，她身邊的另一名土系法師半跪在地，大汗淋漓。
她把鬢角的長發(fā)搭上耳廓，努力讓視線鎖定靠近目標地點最前方的蠻人。
風系要負責維持風墻，火系使用“火海”已經(jīng)消耗了不少體力，恢復過后還要作為后備力量狙殺漏網(wǎng)的蠻人，只有水系和土系派不上什么用場。以防萬一，按照洛一凡的安排，水系要做好在月光下制造“蜃樓”的準備，萬一陷阱被突破，還可以多爭取一點時間。
身為土火雙屬性的魔法師，維特認為自己應該最大限度貢獻自己的力量。
接著，“效果”顯現(xiàn)了——
……
安塔在月下高高躍起，他的身體在空中劃出了一道優(yōu)美的弧線。那一刻，山巔三十人——除去昏迷的土系法師外——的目光全都聚集在他的身上。雖然物理上不太可能，但在安塔嗜血的雙眼中，仿佛已經(jīng)收滿了她們的恐懼、痛苦與絕望。
他聽到了自己沉重的喘息聲，聽到了自己胸腔中的跳動。
他的身體向著那塊已被燒焦的黑色地帶墜落而去，途中似乎受到了一點小小的阻隔，就像是被風吹過，而后——
視野變黑了。
并非完全不可視，但伴隨著呼吸，他的腦袋猛然間疼痛起來，胸部也傳出一陣劇痛。安塔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他的雙腳仍在奔跑。幾秒種后，他絆上了一條樹藤，強健的身軀向前飛起，跌落，再無聲息。
在他的身后，數(shù)不清的同族人倒在了那里。
……
陷阱的原理，講起來簡單至極。
如果使用風墻造出一個長約百米、寬五十米的封閉區(qū)域，并將其上空也完全封死——換句話說，就是用一個“風殼”將這片山林蓋起來，隔絕內(nèi)外的空氣，然后進行燃燒，結(jié)果會是怎樣的？
在洛一凡的前世，任何一個上課認真聽講了的初中學生——甚至許多小學的孩子都能把答案說出來。
是的。植物組織中含有碳元素，因此在進行燃燒后，氧氣會被一氧化碳和二氧化碳取代。當然這之中的氣壓會發(fā)生一點微小的變化，但相比起其它的“危險”，這點變化可以忽略不計。
空氣是一種混合物，其中百分之七十八是氮氣，百分之二十一是氧氣，余下則是稀有氣體和其他物質(zhì)。
風墻阻隔不了蠻人的身體，但卻是不可視的。蠻人只知道燃燒產(chǎn)生的濃煙有害，因此只要讓風系和土系法師將煙塵沉降下來，當可見度恢復之后，蠻人就會以為煙霧已經(jīng)被風吹走，不會再對闖入這種地方有所抵觸。
據(jù)說人類的憋氣紀錄最高可達八分鐘，對于攀山如履平地且施加了亢奮術的蠻人來說，在山坡上奔跑五十米連半分鐘都不需要。
但是，如果是在毫無防備、完全不明所以的情況下，在一片沒有氧氣，只有氮氣、二氧化碳等氣體的環(huán)境中大口喘息呢？
簡單來講，人會中毒昏迷、休克、痙攣、呼吸停止……
換句話說，就是在極短時間內(nèi)窒息死亡。
……
陷阱的效用強得出乎洛一凡自己的預想。
原本還留好了許多后手，比如蜃樓術，比如在目標地帶的出口再設置一道土墻……但眼下看來，這些布置都已經(jīng)用不上了。
抬高了三米的土層遮擋了蠻人的視野，讓他們在即將到達之前都看不到那片死亡樹林中的狀況，于是他們一個接著一個自斷層邊緣躍起，哇哇高叫著跌落在黑色的焦土上?？簥^術讓其中一些蠻人不顧身體的不適和遍地的尸體繼續(xù)前沖，而后失去意識栽倒在地，也會有些蠻人在吸入兩口毒氣后就發(fā)現(xiàn)異狀，掙扎著想要回頭，但他們無力的四肢和發(fā)悶的頭腦卻再也無法幫助他們攀上身后三米高的斷層巖石了。
只有極少數(shù)蠻人能夠在斷層邊緣及時停步折返，那樣的家伙就由火系法師們進行狙殺。最終逃離這片絕命地帶的蠻人，大概只有十幾個。
月神聽不到那些供奉者們的慘叫，她無聲無息地向著天空的另一邊滑落過去了。
……
天明時分，一行人終于做好了下山準備。
陷阱的作用其實早在幾小時前就已結(jié)束，但風系法師仍然將風墻多維持了幾個小時，確保那里的蠻人們再無一絲回魂的可能。而后，在一小時前，她們將風墻撤去，休息一段時間后，施放法術調(diào)動山風加速空氣流通，讓新鮮正常的空氣重新填滿那片空間，以保證自己人通過時安然無虞。
做完這一切，體力消耗殆盡的她們幾乎個個都栽倒在地上，幾欲暈厥。
昨日傍晚挖出來的那些魔晶礦，她們一塊都沒能帶走，就連那四座營帳都留在了山上。劫后余生的她們已經(jīng)沒有力氣再考慮那些身外之物。不知昨晚的蠻人是否已是全部，雖然以他們的頭腦應當不會留后手，但還是要盡快離開。
在維特斷開土元素的連結(jié)后，那被掀起的土層也漸漸恢復了原狀。
女兵們有的在前方戒備著前行，有的則三兩個攙住一個體力耗盡的同伴。勞拉和菲莉絲扶住維特，靠她自己虛軟的腳步想走下山實在是有些困難。
女將軍的視線望向前方，那個男人的背影走在人群的邊緣。
沒有計劃成功后的得意，甚至連如釋重負的輕松都沒有一絲，他的腳步沉重得像是跋涉在深水之中。
這只是一個巧合。勞拉心里清楚。那個男人并沒有特別聰明的頭腦，他只是通過現(xiàn)有條件臨時拼湊出了一個“辦法”，這并不意味著他在這方面有什么優(yōu)秀的才能。既然原理如此簡單，那么多給她一點時間，她自己——或者在場的其他人，說不定也能想出來，甚至想出比這更方便更高效的辦法。
但這些猜測毫無意義。
事實就是，最終想出這個辦法的人是他。
換句話說，也可以認為他是以一人之力挽救了自己一方三十人的生命。
他……
沉浸在自我思考中的勞拉并未注意到那男人的異狀，等到發(fā)現(xiàn)的時候，他已經(jīng)靠著一棵燒焦的樹木劇烈地嘔吐起來。
……
“庫洛！”
“喂！你沒事吧！”
身后傳來了不同人的叫喊聲，但洛一凡甚至沒有理會她們的余裕。昨日中午和晚間被吞咽下去堆積在他胃里的糧食伴隨著胃液一并噴涌出來，滿地狼藉，口中的酸澀姑且不提，就連鼻孔也被穢物污染。
黑炭般的樹皮，死亡的枯枝和野草，陰暗難聞的空氣中混雜著焦臭的氣味。
洛一凡的視線有些模糊。
還有尸體，遍地的尸體。
他準備了五十米的寬度，但實際派上用場的卻連三十米都不到。短短三十米的距離中，三百具蠻人的尸體密密麻麻地擠在一起。
洛一凡在電視劇里見過中毒或窒息而死的人，他們的面龐或青或紫或黑，也有少部分是深灰色。但這些紅棕皮膚的蠻人，他們的尸體面部卻好似產(chǎn)生了異變一般，成為了黑、紫、紅三色的混合體。洛一凡難以描述，唯有一點是確定的——那絕不是一種應該出現(xiàn)在人臉上的色彩。
眼球凸出眼眶的人、抓破了自己喉嚨的人、面容扭曲像是在發(fā)出嚎叫的人、腦袋磕在石頭上完全碎裂掉的人……
嘔吐感又涌了上來。
他們是敵人。洛一凡在心中默念。他們是敵人，死掉也是活該，沒必要因為他們的死而產(chǎn)生這種反應……
但那頭顱的碎塊就在他面前不遠處的地方。從那蠻人身體的姿勢來看，洛一凡甚至覺得這家伙可能是不堪忍受身體的痛苦而故意撿起石頭砸爛了自己的腦袋。
“嗚……”
一陣干嘔，他再也沒能吐出什么東西。隨后，身體軟軟地向后栽倒過去。
“庫洛！”
冰冷而堅硬的觸感，是甲胄。
勞拉從后方托住了他的身體，緊張地觀察著他的狀況。
望著她關切的神情，洛一凡露出一個虛弱的笑容。
“我……沒事，就只是……”
他想要揚起一只手，眼前卻已開始眩暈。
“嘖。”
勞拉猶豫一下，在眾人驚訝的目光中，伸手便把他抱了起來，是《先知錄》中提到的那種“公主抱”。男人的身體到底是要沉重一點，但她的體力還算充沛。洛一凡的腦袋無力地靠在她的胸口，沒能說出一句反對的話來。
“你要是還有意識，就伸手勾住我脖子，這樣我多少省力一點?！?p> 在一片黑暗里，她溫柔的聲音仿佛回響在天際彼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