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一凡猶豫了許久,最終還是鼓起勇氣出聲說道:
“咳……那個,我現(xiàn)在坦白的話,能不能給留條活路???”
勞拉沒有立刻回答,只是漣漪一圈圈從石頭后面?zhèn)髁诉^來。洛一凡忐忑不安地等待了好一會兒,卻聽到了“噗嗤”一聲輕笑。
“……呵呵,我還在想,你會不會一直就這么悶著不出聲呢?!?p> “誒?”洛一凡坐直身體,“你早就注意到我了?”
“進來的時候倒沒有發(fā)現(xiàn),但后來就察覺了。”勞拉輕聲說道,聽起來并沒有生氣的樣子,“畢竟我也是個武人,要是有人就躲在身后都發(fā)現(xiàn)不了,那也枉為一軍統(tǒng)領了?!?p> “說得也是。那你怎么不出聲???”
察覺到勞拉沒有發(fā)火,洛一凡的語氣也輕松了些。
勞拉苦笑道:“我想這只是巧合而已,畢竟你不是那種下作的人……不如快點洗完快點離開,假裝什么都沒注意到,這樣至少不會太尷尬?!?p> “那我還真得說聲抱歉……”
既然兩邊都已經暴露了,他們索性多聊了幾句。一男一女都一絲不掛地泡在水里,中間僅隔著一塊大石頭,對方只要稍微一動,水流的波紋就會將那動作的幅度反映在自己身上,這樣的感覺難免有點怪異。但要是一聲不吭,又好像做賊心虛一樣。
勞拉近日也有些忙碌,幾天都沒來看望過他,趁此機會便問起了他的傷情恢復如何。洛一凡一邊笑說讓她寬心,一邊檢查著自己的十指。背部的傷口早已愈合,但手指上的指甲卻仍是一片慘狀,觸目驚心。按麥迪森子爵的說法,等它們完全長好,至少還有半個月工夫。
他也抽空去了一趟女巫那里,把自己負傷的事情輕描淡寫地說了一聲。女巫檢查過他的傷勢,有些不悅地再次強調了他靈魂的歸屬權,讓他不要隨便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隨后便像上次一樣把他趕出了門。
至于隨軍一起前往庫斯托州百花城的事,她倒是立刻就點頭同意了。畢竟洛一凡答應到了那邊后就會給她提供一個專用的研究室,這筆生意她不虧。
“聽說拉菲這幾天纏你纏得很緊?”勞拉似是不經意地問了一句,“羅曼來跟我告狀了,我回頭會叮囑她兩句。”
“告狀”?
這個詞讓洛一凡疑惑了一下,但他沒有多想,緊接著答道:
“確實,我之前只以為她對考古研究很上心,卻沒想到會瘋狂到這個地步。貴族的大家閨秀就算不文靜,好歹也矜持一點嘛……她那么強硬,可真是把我嚇得夠嗆?!?p> “呵……”大概是想象到那樣的場景,勞拉忍俊不禁,“你就忍耐一下啦,畢竟人家是公主大人嘛……呃!”
察覺到自己的失言,她慌忙掩住嘴唇,這邊雙眼還在滴溜溜轉著打算想辦法糊弄過去,石頭后面的洛一凡卻笑道:
“別掩飾了,我早就看出來了?!?p> “誒,是嗎?”
“艾因普洛王國唯一的王女殿下,拉維莉婭·尤利烏斯·克勞塞爾。好歹我也來王國這么長時間了,這點兒常識多少還是有的。再說你們也沒怎么刻意瞞著嘛。”
既然他這么說,勞拉也就干脆承認了。
“拉菲她啊,是先王尤利烏斯的小女兒,當今陛下的侄女。先王在征討北方草原人時遭遇意外,大王子也不幸亡故,王后自縊殉死,只留下年幼的拉菲。陛下自己沒有女兒,便將她視若己出,寵愛到了極致。你要是傍上她做了駙馬,那可就前途無量了?!?p> 洛一凡聽出這話不太對味兒,便干笑兩聲沒有作答。
勞拉繼續(xù)揶揄他:“況且人家還長得那么美貌。拉菲和教國圣女彌賽亞、帝國皇女阿格尼絲并稱為大陸三大瑰寶,每年都有些十六聯(lián)邦中的小國派人去王都求親。這么個美少女每天纏在你身邊,你就別身在福中不知福了……啊,只不過你夫人可能不會太高興就是了。”
洛一凡猶豫了一會兒,覺得是時候該把這件事說個清楚了。
“其實我跟維特,我們并不是……”
“不是夫妻,對吧?”
勞拉截過他的話頭,這讓洛一凡措手不及。
他目瞪口呆地問道:“你都知道了?”
“因為你們倆之間一丁點夫妻的表現(xiàn)都沒有嘛?!眲诶┛┬ζ饋?,“而且前幾天你不是才坦白過,你是幾個月前才失去記憶流落到這里的么?我要再想不清楚,那也未免太蠢了些。”
“抱歉,我不是有意瞞著……”
“沒事沒事?!眲诶闷鹨稽c水澆在身前,大度地說道,“況且當初你們誰都沒說過相互之間是夫妻關系,是我第一次見你們就自作主張地那么認為了而已。倒不如說,該說抱歉的是我才對。我當初還懷疑過你呢……”
“懷疑我什么?”洛一凡不明所以,“懷疑我是蠻人的臥底么?”
“懷疑你是個沒用的廢物小白臉啊?!眲诶呛切χf道,“第一次遇到你和維特的時候,我問維特你為什么會暈過去,她說你是為保護她而被蠻人刺傷。但我讓醫(yī)療班檢查了一下,你身上只有很小的傷口,破了層皮而已。當時我覺得你多半是被蠻人嚇暈的,維特是為了顧全你的面子才那么說。”
女巫她那么說了?洛一凡用手指撥弄著自己的嘴唇,覺得有點意外,隨即又想明白了。
女巫既不是為了維護他的面子,也不是出于感激,她多半只是面無表情地陳述了這么一個事實而已。畢竟他當時確實是為了保護她而“死”的,對她來說這就是一件平淡無奇的事,沒什么不好開口的。
“但是現(xiàn)在,我覺得她說得應該是真的。”
石頭后方傳來勞拉的聲音,柔婉輕和。
“你這人啊,雖然平時會跟羅曼一樣嘻嘻哈哈的沒個正形,但到了必要有人站出來的時刻,你一定是會挺身而出的那一撥。”
“我都說過那只是運氣好……”
“我不許你再這么說?!眲诶恼Z氣忽然認真起來,“運氣好、歪點子什么的……你總是這么自謙,但自謙過頭也會招人厭的。你常說男人都會那么做,但那不是男人的共性,而是你自己的特質。在魯納山脈也好,在地下洞窟里也好,我們能得救不是因為有個男人在那里,而是因為有你在那里。你才是我們取勝的原因?!?p> 洛一凡不知該作何反應,只好尷尬地撓撓臉頰,過了好一會兒才訕笑道:
“我都不知道我還有這么多優(yōu)點,搞得我自己都有點欣賞自己了?!?p> “喂,我說得這么認真,你就不要插科打諢了好嗎!”勞拉不悅地說道。
“哦,抱歉……”
“也不要道歉,你又沒做錯事,真是的!”
“哦,抱歉……呃不,我是說,抱歉……這個抱歉不是那個抱歉……”
“唉……”
兩人沉默了幾秒,而后心有靈犀般一起大笑起來。
池邊的怪石陰影與水中的霧氣默不作聲,一臉嫌棄地望著這一對傻瓜男女。
泉池門口的提燈在水霧中散發(fā)出七色的光暈。勞拉著迷地端詳了一會兒,又低頭望著輕微波動著的水面,她的側臉搖搖晃晃地倒映在清水表層,臉頰下的那道傷疤看起來也少了幾分猙獰。
她又掬起一些熱水,輕輕潑灑在臉上,一根手指揉搓在傷疤周圍,像是想要將它洗掉一般。但不管怎么搓洗,傷疤的痕跡依舊清晰可見。
真奇怪。她想。這是第一次上戰(zhàn)場時留下的印記,明明十幾年來都沒在乎過,怎么現(xiàn)在卻產生了討厭的感覺呢……
她放棄般嘆息一聲,將雙手縮回水中,抱起自己的膝蓋。
“……喂,既然你都把秘密講給我了,不如我也坦白一下,這樣才公平,對吧?”
“我倒沒覺得有什么必要。”洛一凡苦笑道,“不過如果你想說的話。我猜猜……是指你的身世嗎?”
“你看出來了?”
“畢竟你和羅曼長得一丁點都不像嘛,發(fā)色也是,臉型也是……我第一次聽說你們是姐弟的時候也質疑了一下,但被羅曼那家伙蒙混過去了。那之后我就知道這里面肯定有什么問題?!?p> “呵呵?!?p> 勞拉露出一個溫柔的笑臉。
“你說得對,我其實是拜倫科特伯爵的養(yǎng)女。這不算什么秘密,不僅軍中的大家,但凡了解我們家的人都知道一點?!?p> 洛一凡沉默著傾聽。在他的眼前,上弦之月已漸漸消失在林木縫隙之間。只余漫天的星辰,仍在不知疲倦地守護這長久的夜。
就在所有那些星辰的俯視之下,勞拉朱唇輕啟,娓娓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