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路上顛簸搖晃的馬車里,文川醒來了。
昏昏沉沉的腦子還不是很清醒,在光線昏暗的車內,只能看見煙頭上紅色的火星一閃一閃,和滿室的白煙繚繞。
空氣里都是渾濁嗆鼻的味道。
“喲,小家伙醒了啊。”
有人發(fā)聲,文川才發(fā)現車里還有一個人在一旁吞云吐霧,那模樣好不愜意。
已經卸去了偽裝的王老,也就是華家大總管,此時露出了本來面目??瓷先ニ坪鯉Φ牟[瞇眼,和圓圓的紅鼻頭是他臉上最顯著的特征,一張臉看上去有點好笑。
文川暗中掙扎了一下,可身體綿軟無力,繩索也捆的牢,身旁還有人,一時間沒有逃出的可能。
馬車顛簸著,只知道在路上,卻不知道要去往何方。
一切都是未知的,讓人心里發(fā)涼。
師父和文川文海怎么樣了……他們會來救我的吧……
忽然,馬車慢慢減速,華家大總管撩起簾子看了看,“快到了。”
大總管把黃金煙管清干凈,寶貝似的放進腰間的皮套子里,轉而看著放倒在地上的文川:“小家伙,忍著點吧?!?p> 文川只來得及從窗外看見稍遠處有一扇漆成朱紅色的大門,接下來一個布團就被用頗為粗暴的力道塞進了他嘴里,緊跟著被人用麻袋套住了全身,再打橫抱起放到了一輛裝滿貨物的大車上。
華家總管把文川安置好了后又拿些貨物掩蓋了一下,揮揮手帶隊往城門口走。
前方那朱紅色象征著富貴的大門,就是南洲五城,也就是作為南洲支柱的五個城市的總城門。
而華家,就是南洲五城中的浮嵐城之主。
做為五城總城門的朱紅大門常年緊閉,只有迎接分量足夠的大人物才會打開。平日里商人百姓走的,都是兩旁的小門。
而來往小門,不論何人都要提前下車下馬,步行通過。
五城,自有它的驕傲。
“什么人?做什么的?”門口守衛(wèi)例行喝問,看著高高隆起的貨車和這一伙不搭調的人有些起疑。
文川聽見這話拼命掙扎,一個貨物被他碰落掉到地上。
“商人,做些小買賣的。”簡單變裝了的華家大總管滿臉堆笑,暗中遞了塊碎銀給守衛(wèi)。一邊回頭呵斥隨從:“連個貨都綁不緊,一群廢物!”
隨從們低頭做羞愧狀。
守衛(wèi)掂掂銀兩份量,面上表情有所緩和,不耐地揮揮手,“讓他們過去?!?p> 文川耗盡了最后一點力量,又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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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人?做什么的?”門口守衛(wèi)例行喝問,看著高高隆起的貨車和這一伙不搭調的人有些起疑。
“送貨的。”林岳沉聲,皺著眉,看起來相當嚇人。
守衛(wèi)心中嘀咕,這伙人看著比前面那伙更奇怪,有這么送貨的嗎?黑壯的車夫也就算了,還帶著女人孩子?但除了這男人和女人身上有股奇怪的不同普通百姓的氣勢,其他也說不出什么毛病,只能抬手放行。
什么?你說五城里不能帶武器但那男的帶了劍?
說什么笑話,那種破爛玩意兒能叫劍?是車夫趕馬使的吧。神經兮兮地扣下那玩意兒還不讓同僚笑掉牙!
馬車內,饅頭看著地圖給饅頭指路。
他們覺得兩天就從東洲到了南洲真是相當順利。
林岳見得沒有迷路真是相當順利。
饅頭心念沒有斷飯真是相當順利。
江曉暗想沒有劫匪真是相當順利。
但實際上,以上三種情況都發(fā)生了。只是迷路的時候饅頭在駕車,斷飯的時候江曉吃靈氣,被劫的時候林岳一劍擺平。
三人搭配,很和諧。
“還有一個時辰的路,就能到華府了?!敝形琊z頭買了花卷回來,順便打聽了消息。
“誒,那趁這時候給我講講華府呀?大戶人家對吧?有沒有后院宅斗?”江曉兩眼放光。
林岳暗中凝神。
“說起來,華家也算五城一大家族,基本把控著浮嵐城?!?p> 大家族開頭,出場自帶小地圖,有氣勢!
“華家祖上出過一個煉丹師,之后靠賣丹藥起家,家族里每代人都能出幾個煉丹師,水平不高但產量不低,在五城有了一襲之地?!?p> 哦哦,煉丹師!獨門生意誒,穩(wěn)了穩(wěn)了。
“但這一代卻沒有出現有丹火的子嗣,而上一代的煉丹師年紀相當大了。繼續(xù)這樣下去,這個靠賣丹起家的家族就要因為沒有丹可賣而倒下。聽說他們一直想收養(yǎng)一個有丹火的孩子培養(yǎng)成下一任家主。”饅頭說。
哇,一夜之間步入豪門誒,這個孩子。正當江曉想入非非時,林岳居然開口了:
“華家家族觀念極重,與其收養(yǎng)一個有丹火的孩子,華家主張冒大風險嫁接丹火的可能性要大的多。而且這被嫁接的人選都有了,聽說這一代的華家家主盡管沒有丹火但被寄予厚望?!?p> 被收養(yǎng)進入豪門的套路故事突然變成懸疑劇,江曉啃花卷,不相信:“你都多少年沒出門了,這一路上還是饅頭給你補充常識,你那消息又是從那本《江湖講壇》上看來的吧?”
林岳點頭。確實是從《江湖講壇》上看來的,但這是程陽師兄用密令留下來的消息,定然不假。
“跟你講啦,那本八卦小報我也看啦,雞毛蒜皮捕風捉影添油加醋,水平和我以前看的那些娛樂八卦邊角料還不可信?!?p> 林岳不滿師兄留下的消息被人質疑。沉聲:“若我看到的是真的呢?”
江曉撲哧一笑來了興趣:“要打賭哦?好啊,你說華家是要搞什么嫁接丹火是吧?我偏不信,我賭華家就是想收養(yǎng)個小孩接班?!?p> 饅頭慫恿:“彩頭,彩頭啊?!?p> “行,你贏了就扣我半個月……不,四分之一個月的月錢吧。我贏了就……等封劍門辦完群英會你帶我去那個傳說中的萬仞山旅游?!苯瓡砸娏衷傈c頭,又犯難了:“可我們怎么知道哪一個是真的呢?”
饅頭露齒一笑,掏出剛剛“順”到的華府通行令牌:“我們潛進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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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五城內幾經輾轉,最終文山被藏進一架裝滿蔬果的車從華府偏門運進了華府。
“王管家,怎么府里又進這么多菜呀,昨天不是剛進過嗎?”偏門經過的院子里有一個老太太在曬太陽,看見了華家總管,也就是王管家。
“向老夫人問安。”王管家怕被發(fā)現,隨便應付了一句就告辭要走,一回頭又看見一個長發(fā)中年人往這邊走來,嚇得王管家趕緊行禮,“見過家主大人。”
這長發(fā)中年人正是現任華家家主,華良生。
“母親?!比A良生只跟王管家微微一點頭就快步走向曬太陽的老太太,將她攙扶起來,“趙家的大夫到了,我?guī)^去?!?p> “我都這個歲數了,有點小毛病也是應該的,別老這么緊張,動不動請大夫多浪費吶?!崩咸鹕?,一邊拄著拐一邊讓兒子饞扶著。
“你也說說王管家,我昨天才看見府里進了幾車的菜,今天又進了一車,這那吃得完吶,良生,你可不能任由府里這鋪張的風氣長起來?!?p> 華良生聽見這話心下了然,他昨天收到了王管家的急信,知道是王管家把人帶來了。
但這種事他不敢讓老太太知道,怕氣壞她身體,自己心中也有愧。
若不是族中長輩層層施壓,華府又危機漸起,他也不愿出此下策。
已經走到這一步了,他也只能附和著絮絮叨叨的老太太。
嫁接丹火……這究竟會是華家的轉機……還是會讓事情更加糟糕?
華良生長嘆一口氣,或許還是因為自己的無能,才會被逼著走到這一步。
這長發(fā)的俊美中年人,初登華家家主之位時意氣風發(fā)聲震五城,此刻卻看起來有些蕭索憔悴,眉目間帶著哀愁。
曾經慣會吟詩弄月,又才貌雙全被全族上下寄予厚望的翩翩美男子,如今不過是一個權利被族中老人架空,只能做傀儡的空架子。
世事弄人啊。
…………、
文川終于被取下麻袋,口里的布團卻還在。全身捆牢在一根柱子上。再次醒來的他四下里張望,這里像是一間荒廢了的雜房,周圍積灰很厚,到處結著蜘蛛網。兩扇小窗都被釘上了木條,只透入些微弱的光。
有什么東西爬上他的肩,離得太近了,文川眼睛聚焦,看見那居然是一只足有巴掌大的蜘蛛!“嗚!嗚!”文川全身寒毛倒豎,拼命掙扎起來——
“噗”肩頭燃起一小朵丹火,堪堪將蜘蛛燒出一股焦香后抖動了幾下滅了。
文川嫌惡又懼怕地把蜘蛛尸體抖落,丹火的出現給了他一絲逃生的希望。
他聚力于指尖,試圖燃燒掉那困住他的粗繩。片刻之后他一張小臉垮下來。
不行。雖說迷藥的勁已經散了大半,但丹火附靈氣而生,催生到一定程度才能燃燒死物。他現在的靈氣太薄弱了。
還是自己太弱了。
再強一點就好了。
他突然想到師父提起過的一個人。
如果是林師兄的話,一定可以很輕易的逃出去吧?
真好啊,我以后也想成為像林師兄那樣又堅強又厲害的人。
我……還有以后嗎?
“吱呀”老舊的木門被人推開。
“你們果然有事瞞我?!币粋€拄著拐的白發(fā)老太太進來,拐杖重重敲在地上,帶著怒氣。
老太太身后幾個侍女低著頭,老太太在華府輩分很高,她們攔不住也不敢攔。
“母親,您聽我解釋?!比A良生聽到下人匯報,趕了過來。他不過是跟趙大夫寒暄了幾句,老夫人就走開了。
華良生眉頭緊鎖,就算母親心中起疑,也不會這么快就找到小孩被藏在哪里。
看來,華府里出了內鬼。不愿他嫁接丹火成功從而重掌華家。
目前他嫁接丹火后振興華家是最好的選擇,而寧愿讓華家繼續(xù)衰弱下去也不肯讓他得勢的人,只有那么幾個……
華良生微微頷首,心里有了盤算。
“還解釋什么啊解釋,你都被那幾個叔伯逼到來做這等遭天譴的事了!”老太太把拐杖在地上敲得哐哐響,可見是氣的不輕。
“你那幾個叔伯盤算的好啊,要嫁接丹火是不是?先不說這事成功的可能性有多低,就說這個孩子,才這么一點點大,那嫁接丹火的儀式一開始,他還會有命嗎!”
華良生被母親說到痛處,的確,華家是為了自己的一絲微弱希望仗著錢勢奪別人的命。嫁接丹火這件事,最可能的結果就是嫁接失敗,孩子也撐不過那種殘忍的儀式死亡。
這只是華家這個龐然大物在垂死掙扎,并為此白白搭上一條性命,留下遭人唾棄的罵名??扇羰侨f一……萬一成功了,自己就能成為煉丹師,重振華家。
華良生看著自己的一雙手,修長勻稱有力,皮膚白皙細膩,這是一雙煉丹師的手。從小他就被當做煉丹師培養(yǎng),精通了一切關于煉丹的知識,卻始終沒能喚醒丹火。
自己都已經四十歲,所有能刺激丹火的功法,藥物,都試過了,已經不可能成為煉丹師了??墒窃谌A家……這么多年來他的銳氣都被現實消磨殆盡了,也慢慢明白——
不能煉丹的家主,就是個廢物。
華良生理理衣擺,在老夫人面前緩慢而又沉重的,跪下。
如果這是族中任何其他人來阻止他,他大可以讓人拖出去不看一眼,畢竟他才是華家家主,就算那群老人費盡心思要架空他,他也還是華家明面上的代表,手握的力量讓他不懼族中任何人。
可面前這個蒼老柔弱的老太太,是含辛茹苦養(yǎng)育自己長大的母親,自己最敬重的人。對她,自己只能請求。
男兒膝下有黃金。
但唯敬天地父母。
“你從小是個心善又聰明的孩子……怎么卻做這種事……”老夫人嘆氣。
這種事,這種殘忍又愚蠢的事,為什么要他兒子去做。都是命啊,若不是生在華家……
“也罷……我老了……”老夫人仿佛又蒼老了幾歲,任由侍女上前攙扶自己,步履有些蹣跚,在華良生的注目下遠去。
等老夫人走了,華良生輕輕起身,拍拍膝處的灰,遣散了下人,回身走向文川,在小孩面前蹲下,與他平視。小孩看著他俊美的臉卻覺得滲著絲絲寒意,卻又掙扎不得,只是瞪大眼,身體忍不住顫抖著。
“我的孩子……曾經也跟你差不多大的時候,也是有這樣晶瑩剔透的眼睛??稍浤菢拥乃齾s在十五歲的時候,因為沒能喚醒丹火……自殺了……”華良生撫摸著文川的臉龐,透過文川,他的眼里看見的是自己那個自責懊惱最后不堪重負的孩子。
“孩子,這樣太痛苦了……父親幫你……了結掉這一切好嗎……”華良生輕聲說著,眼神漸漸迷幻,附著了靈氣的指尖變得銳利,輕易劃開了文川的肌膚,馬上有鮮血涌出,刺目的紅色里卻能看見一抹藍色閃過。
“啊……就是這樣……丹火真是個可愛的小東西……遍布在全身,但是感到危險的時候就會躲開……就這樣從發(fā)絲到腳趾把你切開……最后,它就會聚集在你的心臟哦?!比A良生癡迷的追逐那抹一閃即逝的藍,指尖劃破肌膚讓地上聚集了一攤血水。
“滴答”
過分安靜的空氣里,能聽見血滴落的聲音。
我要死了……我不想死……如果,能燒死這個變態(tài)就好了……文川努著勁,試圖用最后一點力量去聚集丹火。
不行……它也在害怕……你出來啊,不然我們都要死……
終于——
“噗”一朵藍紫色的小火花,就這么毫無預兆的在華良生指尖燃起。
“這就是你的丹火嗎……好美……”華良生忍不住觸碰了它,就像拈起一朵藍紫色的小花。小花柔弱的顫抖著,卻在接觸到華良生指尖的一瞬突然炫目,緊接著包裹了他整只手,燃燒了起來。
藍紫色的火光映亮了華良生的臉,讓他稍微恢復了理智,他驚恐的甩著手,火卻越來越大,華良生終于想起來正確的應對方法,調動全身的靈氣去壓迫丹火。
丹火自靈氣生,亦由靈氣滅。
此時丹火已經四處蔓延,燒斷了捆住文川的繩子,文川臉龐和雙手被華良生的指尖劃破,滿頭滿臉都是血,流下來遮擋了視線,仿佛這個世界除了藍紫色的火焰,都是血淋淋的一片。此時卻顧不得那么多,痛感在熾熱火焰的灼燒下也顯得微弱。
一把拿出塞住嘴的布團,大口喘氣。有丹火燃燒到文川身上,卻因為他身上靈氣耗盡,丹火燃不起來。
文川受求生欲望驅使在地上翻滾,沾滿血的雙手用力去掰釘在窗口的木板,木板卻紋絲不動。靈氣耗盡以后,他就只是一個六歲的孩子。
還有一個辦法——
文川摸到師父給他防身的小短劍還在,握住鐵質劍柄的一瞬間他仿佛聽到了火棍燙豬毛的聲音。被炙烤到微微變紅的劍柄把小孩子幼嫩的手掌肌膚燙到焦糊一片。
文川拿著小短劍劈砍著被封閉的窗口——
這不是什么削鐵如泥的寶劍,這不過是一個老人為讓徒弟安心從廢鐵堆里尋出來的,自己年輕時用過的東西。
文川砍的很費勁,終于破開一個口子,但還不足以讓他鉆出去。
丹火已經燃燒起了房里的雜物,華良生的修為壓不住越燃越旺的丹火,他半個身體都被火焰吞噬。
“呃啊啊啊——”華良生痛苦的嘶吼,雜房已經搖搖欲墜,文川瑟縮在角落里,睜大的雙眼里滿是對死亡的恐懼。
“噼啪咣當”木質結構的雜房終于坍塌,窗口的口子破開得更大了些,讓他能趁機逃出去?!白咚病苯K于有下人發(fā)現了異狀,扯著嗓子大喊。
一時間各處的丫鬟小廝粗使仆人都去抬水救火,文川怕被發(fā)現,鉆進一間灶房里。
他像一只受傷的小獸在陰暗處舔著傷口,短劍已經和血肉模糊的手掌黏在一起,取不下來了?!拔野 戳舜蟀胼呑印瓘牧昵澳菆龊平倩钸^來,以為到晚年了就能安逸些……”灶房里卻有一處生著火,一個老太太正在獨自忙活著煲湯。
“可是啊,我卻又聞到了……這么重這么濃的血腥味喲……”老太太盛了一碗湯蹣跚著走過來遞給文川,“嘗嘗咸淡吧,這是我兒子最愛喝的……他大概沒機會再嘗到這個味道了……”
老太太一邊說著,一邊流下淚來,面上卻平靜著。
她已經預料到了,在知道這個家族想要嫁接丹火的時候,就知道它已經腐朽沒救了。
這個家族的人都會滅亡。
包括良生。
…………
丹火水澆不滅,漸漸整個華府后院都陷入一片火海之中。
“我們好像來得很不是時候?”江曉看著這一地狼藉,饅頭趁機摟了滿懷散落的財物。
華府的守衛(wèi)出乎意料的森嚴,但進入內部后又是如此極端地混亂。
林岳看著燃燒的火焰沉默不語,他體內破碎的那一點藍紫也受吸引自發(fā)聚集在體外。
林岳閉目,有一個同樣藍紫色的小點,在閉上眼中的一片黑暗中,瑩瑩地發(fā)著光。
“找到那個孩子了。”
朱小山
終于能接上存稿走主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