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蜉蝣天堂
莊鷺赤足漫步在田埂上，迎著怡人海風(fēng)隨性地走著，如玉的雙腳掛滿潮濕的泥。
“這樣就結(jié)束了呀?！鼻f鷺望著海天相接的遠(yuǎn)處，幾分釋然幾分悵然地對柳夏說道。
那日自桃園機(jī)場輾轉(zhuǎn)臺中港送別包萬戎以后，柳夏與莊鷺便直赴臺東，加入了由傅鳴鳳牽頭的翻越海岸山脈徒步之旅。連日的大雨天氣終于在今晨完全弭息，萬丈朝陽重新灑滿大地，而此刻他們身后的吉拉卡樣部落，卻也是這趟最終旅程的終點。明天，莊鷺也要登上那返程的航班。
“是啊，感覺就好像一場夢?！绷妮p輕地嘆了一口氣?！八坪踝蛱煜挛绮藕屠习黄鹪谒暧鲆娔悖坪踝蛱焱砩衔覀兌歼€在大禮堂開著見面會，可一抬眼這里卻只剩你我了?！?p> 莊鷺回首凝望著柳夏的雙眸，卻沒有說話，只是戚戚一笑，繼續(xù)向前走去。
柳夏若即若離地綴在莊鷺身后，一望無際的海稻田如明鏡般映照出天空的藍(lán)，莊鷺穿著純白風(fēng)衣的身影緩緩地飄過那水面，就好像一朵空靈的云。
在這無羈無絆的曠野里，仿佛連時光走逝的步伐都因流連而遲緩。
隨著日漸西斜，二人終于行至田埂盡頭，那里是數(shù)百米長、一人高的蘆葦蕩。柳夏拿出電量早已告急的手機(jī)看了一眼，已經(jīng)四點四十，現(xiàn)在折回去應(yīng)該剛好可以趕上道別的篝火晚宴。
“啊，不回去嗎？”眼見莊鷺自顧著踏下田埂繼續(xù)前行，柳夏有些意外。
“不回去！”莊鷺不曾回頭，語氣中帶著撒嬌的韻味。只見她輕輕地?fù)荛_蘆葦葉繼續(xù)信步向前走去，曼妙的身影轉(zhuǎn)眼便匿入了蘆葦蕩中。
望不見的那頭，有大海的聲音。
柳夏搖頭一笑綴上前去，卻無奈被茂密的蘆葦迷了方向，一時失了莊鷺的行蹤。正當(dāng)他開始感到一些慌忙的時候，右首不遠(yuǎn)處終于傳來莊鷺懶洋洋的呼喚：“豬頭，這邊啦！”
柳夏撥開葦叢循聲只去了數(shù)米，竟是別有洞天。
只見一小片由蘆葦蕩和懸崖圍成的凹形區(qū)域內(nèi)，莊鷺正愜意地抱腿坐在一片剛剛壓倒的葦叢上頭。層層疊疊的葦干遮住了巖石的樣貌，盡頭的葦葉凌空探在崖壁之外，在風(fēng)中遙遙呼應(yīng)著百米之下海浪的節(jié)拍。左右的蘆葦叢擋住了視線，只看得見眼前，眼前一望無盡的太平洋藏藍(lán)如帛，輕輕地托起海鳥、白云和藍(lán)天。
仿佛身處一個與世隔絕的秘密世界。
柳夏被此間絕景訝得倒吸一口涼氣，呆立許久，才探步到莊鷺身邊小心翼翼地坐下。這直徑不足兩米的葦墊之下，實在看不出從哪處起就已是絕壁懸崖，不免令人有些心驚膽戰(zhàn)。
海風(fēng)有些腥涼。
莊鷺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厚厚葦叢上還留著陽光的芬芳，過了幾分鐘，她收回癡迷的目光，轉(zhuǎn)首沖著柳夏嫣然一笑。
“哥，都最后一天了，該跟我說說你的太陽了吧?！?p> 柳夏正凝視著懸崖之下移動的黑點，竟然是幾只山羊靈巧地攀爬在陡峭的石壁間。他聞言微微一揚(yáng)嘴角，望著那群小生靈的眼神清澈如水。他凝視了片刻，終于緩緩開口。
“你覺得你我死后會是如何？”
“死呀……”莊鷺顯然對于柳夏的回答有些意外，她沉吟了片刻?！笆紫任疫€沒有信仰什么宗教，我覺得死了以后就什么都沒有了吧。就像……無止無盡無聲無味的黑暗？而且不僅僅是黑暗吧，畢竟那時候我連感受空間感受時間的能力也沒有了，再也沒有辦法思考就像，一場明知永遠(yuǎn)不會醒來的沉眠……”
莊鷺說著，打了個寒顫，似乎想避開這可怖的想象。
柳夏淡淡地笑了笑，視線緩緩地從羊群移向遠(yuǎn)方。
“那你說那山羊，它為何而存在？”
“為了……繁殖？”
“哈，那繁殖完以后呢？”
“哺育……下一代吧?！?p> “那下一代長大以后呢？”仿佛早意料到莊鷺的答案似得，柳夏迅速而平靜地問道。
“呃，長大以后……”莊鷺蹙眉思索了片刻，兩只水靈靈的大眼睛望著柳夏眨巴眨巴?！澳蔷屠^續(xù)繁殖，繼續(xù)哺育？”
“好吧?！绷谋磺f鷺的答案逗得莫名一樂?！澳撬敝场⒉赣?、繁殖、哺育，用掉了大半輩子，最終散失了性能力以后呢？”
“那好像……就沒什么事要做了吧？”莊鷺無可奈何地聳了聳肩。
“那你說這世間的花花草草，你說我們身后這些莽莽蘆葦，它們又為何而存在？”
“也是為了繁衍呀?！?p> “它們不用哺育下一代了？”
“嘿嘿，花花草草的下一代不需要自己哺育了啦?！鼻f鷺笑得青春燦漫，仿若一朵水蓮花開。
“那你說這片大海，這快懸崖，還有這崖下的砂石，它們的存在又是為了什么意義？”
“呃，這個……”
莊鷺帶著迷惑而期待的眼神望著身邊人，那人依舊出神地望著那海天一線，輕輕一嘆。
“一切都只是因果，強(qiáng)為因果去找尋意義，這本身又有什么意義呢？”
“哦？”莊鷺聞言一愣，沉吟良久，突然似有所悟地點了點頭。“所以你的意思是你我存于世間，與那草木鳥獸，甚至與這山川海石，其實都沒有什么不同？”
柳夏回首望了莊鷺一眼，眼中帶著幾許驚訝。
“是啊。在漫漫的時間里，巖石碎成了砂，而那砂的物理結(jié)構(gòu)足夠穩(wěn)定令它不再被風(fēng)化也不會被海水融化，所以它恰好以這樣一種形態(tài)存在，那大海因為地球的水循環(huán)而不會枯竭，所以它恰好以這樣一種形態(tài)存在，那花花草草、這世間的鳥獸魚蟲因為在自然進(jìn)化的無數(shù)次淘汰下篩選到得以在旱雨寒暑下繁衍的各種本能而未曾滅絕，所以它恰好以這樣一種形態(tài)存在，至于你我，至于人類……”
柳夏自嘲地笑了笑，沒有繼續(xù)說下去。莊鷺深深吸了一口氣，與柳夏靜靜地望著大海，陷入了良久的沉默，二人仿佛變成一對懸崖上的雕塑，甚至幾只海鷗好奇地在他們上空盤旋。
云霞似火，夕陽只剩下一抹余暉。終于其中一座雕塑釋然一笑?！膀蒡雒?，那你……害怕死亡嗎？”
“萬物不滅，譬如你我，幾億年前你我從前就以各種無序的元素而存在，不過這一瞬化而為人，所謂死亡不過只是變回本初的樣貌，以塵土之態(tài)去經(jīng)歷剩下的億萬時光。你害怕嗎？”
莊鷺出神地笑了笑，好像幾億年的記憶劃過眼前。
“那這短短一瞬你選擇如何度過？”
“無羈無束，先用我這一雙眼去看盡花花世界，再用我這一雙足去繪出萬里河山?！?p> “若世惡道險不得所愿，又該如何？”
“誰說只有繁華春色才可以，世惡道險難道就不是風(fēng)景？”柳夏咧了咧嘴，雙目低垂遙遙望著自己在被夕陽映照在懸崖下的斜影?！拔疑鷣聿贿^白紙一張，此生就竭我所能去畫上斑斕色彩再一把燒個干凈，無論極致的歡愉還是極致的悲慟都是難能的體驗、都是最濃墨重彩的一筆，只要是淋漓盡致不存遺憾，哪一種我都感激?！?p> 莊鷺不語，望著眼前人，眼中漸漸化出柔情萬種。她的唇在微微地顫動。她顫抖地說出了那一句話。
“既然……在這短短一瞬你我有緣相遇，既然無所謂結(jié)局，你為什么，為什么不愿把我留在畫里？”
柳夏驀然回首。美人似畫，不施粉黛而顏色如朝霞映雪，如醉。
莊鷺輕咬朱唇，雙手不自覺地握緊身下的蘆葦，輕輕閉上了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