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之前,長生在花神府藏書閣的某本野籍里讀到過這樣的一段話:“世間的美好,左不過乍見之歡,久別重逢?!?p> 如今回味良久,他和星夜的兩次乍見都實在不歡的很,至于找回記憶后的久別重逢。細細想來,也實在算不上美好。再聯(lián)想星夜之前對自己的態(tài)度,他或許根本沒人出自己,甚至早就忘了這段往事。
所幸長生并沒浪費時間在無用的懷舊上,他回憶昨晚星夜身上的傷口,血肉外翻乃是靈力所傷,但腐肉和燒焦的傷口邊緣卻更像被雷擊或者火焰灼燒過。長生清楚的記得,星夜是在風息離開后的第二天一同失蹤的,兩人又是同一天回來的。
或許在風息身上會找到什么線索?
長生打定主意想找風息問清楚,哪知從辰時開始,那家伙便不見了蹤影,長生一問才知,原來是被他姑姑邢王敖霜教回了斷崖山。
待子時將近,依舊沒有回來。
長生心思全被星夜的傷牽扯,絲毫沒注意到,其他四人從白日開始便有意無意的看向他的目光。
他們竊竊私語的自然是早些時候無意撞見的那一幕,雖然長生尋了個無關(guān)痛癢的由頭作為解釋,但身為第一現(xiàn)場目擊者的崇吾和有悔不會想的這么人畜無害。
在他們看來,一向不太融洽的星夜與長生似乎另有隱情。
至于什么隱情,從兩人繪聲繪色的講述和其他人曖昧的眼神中就能略知一二。
要知道,眼前這四位向來好奇心極強,果不其然,他們從一早憋到了深夜子時,終于憋不住了。
“長生,我們只是單純擔心你和上師之間的關(guān)系才有此一問。”璧吳覷著長生的眼色問,“你們早上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你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星夜上師的房中?”
“這好像不是你該關(guān)心的事”冰冷的聲音如刀錐刺向眾人后背。
“星……星夜上師……”有悔及時的捂住璧吳的嘴。
星夜掃視著五人,“風息人呢?”
“斷崖山一大早便有人通傳,敖霜天君有事要見他?!辫祬钦f道。
“走了多久?”星夜的聲音里多了些不易察覺的警惕。
長生想不出哪里不對勁,他仔細回想道,“從辰時開始就沒看到人影”
“弱風”星夜道,“去請華清天君去斷崖山?!?p> “好”一直守在星夜身邊的弱風點頭離開塔樓。
星夜看了眾人一眼,“你們照常通關(guān),所有人都不許離開華清府一步。”
說罷,他縱身離開塔樓,朝斷崖山的方向飛去。
夜光之中,星夜隱藏身影疾馳。一襲白光閃過,長生竟出現(xiàn)在他身旁。
“誰叫你來的,回去!”星夜怒斥道。
“上師別急,還有我們呢!”其余四人也緊隨其后。
崇吾警惕的看著周圍,“您的身份是華清府的秘密,不能外傳!”
長生飛到星夜旁邊低語,“你的傷還沒好,我是出于師生情誼提醒你?!?p> “多管閑事,我們之間不存在任何情誼。”
話雖不好聽,但至少心平氣和。
長生撇了撇嘴。
星夜忍不住又輕咳了兩聲,“下不為例!”
長生乖巧的點了點頭,“你附在我們?nèi)魏稳松砩隙己?,肯定可以撐到白頭發(fā)仙倌趕來。”
星夜頷首,他閉目凝神的同時身影消失。
隨后,一柄拇指大小的桃木劍落在長生手中。
“一會見機行事”聲音從他的掌間傳出。
“知道!”
說話間,五人落在斷崖山山門前。
“敲門”
星夜提醒長生,長生扣響山門。
不一會兒,黑衣侍從開啟山門,他什么都沒說,極為熟練的引著長生五人踏入邢王殿。
敖霜頭上攢著個黑簪流蘇,長發(fā)將臉裁成魅惑近乎詭譎的弧度。從她肩膀一側(cè)滑落的紅色暖紗恰好遮住胸前光景,她懷中靜躺著一只長耳狹目的貍奴,眉間生著紅痣。
崇吾有悔和璧吳站在最前面,伽湘和長生站在他們身后。
長生用指腹蹭了蹭掌心的桃木劍,“星夜我有些不明白,風息是敖霜的侄子,被召回斷崖山應(yīng)該只是尋常事而已,你為何如此緊張?”
“敖霜的目標是我……”
長生倒吸一口涼氣,“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她發(fā)現(xiàn)我的存在了。”
“她是想看風息的記憶所以?”
長生眼中也出現(xiàn)了警惕的神色,而敖霜的聲音打破了他的沉思。
“我記得你,長生,印象很深?!卑剿较碌穆曇袈犉饋磔p柔且慵懶。
長生自然知道她的意思,他和眼前這個女人的關(guān)系可不算太愉快。長生走向前,“見過天君”
“這么晚了,你們有何事?”
敖霜眼中不耐煩的意味明顯,“無事便速速離去,山門要下鑰了?!?p> “以退為進,頗為能裝蒜”星夜暗嘆道,“跟她說,是華清天君有要事需要見風息?!?p> “天君”長生鞠禮,“華清天君有事要見風息,聽說您將他召來有一整天了,所以派我們來問問,何時能放人回去”
“何事?”
“天君不曾說,我等也不曾問?!庇谢谝姍C說道。
“既然不曾問,那就問清楚了再來要人!”
敖霜笑容魅惑而看不出情緒,唯有聲音冰冷非常,“送客”
她一聲令下,黑衣侍從齊刷刷朝他們走來。
片刻之后,黑衣侍從將除了長生以外的四人同時推出了大門。
長生顯然沒料到眼前的局面,等他回過神來——邢王殿的大門已經(jīng)被緊緊關(guān)上,而其他人呼喊的聲音也被隔絕在外。
驟然強勁的精神力涌入長生的元靈,如電如瀑的旋渦順著他身體的每一個空隙鉆進大腦。
“星夜!”
長生低呼。
星夜的語速不由變快:“她想控制你的精神進而窺探你的記憶,切記要守住元靈,我會幫你抵抗的,放心?!?p> 手掌心的桃木劍傳來溫熱的力量,長生的意識恢復(fù)了些許清明。
他擔憂的傳音給星夜,“不要太用力,你的傷會受不了的?!?p> “閉嘴,笨蛋!”
星夜情急之下又罵了長生一句。
后者不禁晃了晃神,這么俏皮的罵人話他還是第一次從星夜口中聽到。
“集中精力”星夜怒斥。
“不行”長生搖了搖頭,他根本抵抗不了敖霜強大的靈力——仿佛一雙看不見的手伸進他的大腦,肆無忌憚的探究著什么。
手掌有鮮血不斷滲出,但那不是他的,而是星夜的。
星夜傷勢告急,長生呼喚大神仙無果。
在危急關(guān)頭,他決定釋放火之源的力量。
可誰知,千鈞一發(fā)之際,長生緊繃的身體驟然松垮。
像是一盆冷水從頭到腳灌了下來,他的元靈又回到他自己的掌控中。
邢王殿的門被人推開,敖霜的臉色驟然變得有些蒼白。
她很快恢復(fù)儀態(tài),恭敬的站起身道,“陛下,你怎么來了?”
玉綸跟在華清的身后走進邢王殿,弱風緊隨其后。
“敖卿,你這是何為?”
天帝朝長生伸出了手。
長生握著桃木劍的手中流淌出鮮血,他將桃木劍攥緊,朝天帝伸出了另一只手。
華清及時將長生護在身后,他有不善的看著敖霜,“敖霜天君,風息在哪?”
“風息已經(jīng)歇息了,天君有什么話不如明天再說?”
“我的人傳我的話帶回風息,為何會被你扣下?”
敖霜不以為忤,“這些孩子深夜闖入我的寢宮,說是奉了天君旨意來要人,我做不過是問不住什么實話才出此下策罷了?!?p> “是這樣嗎?”玉綸目光朝長生望來。
星夜聲音傳來,聽起來很虛弱,“你不是很會演戲嗎?”
也是……
他暗笑。
長生突然裝出委屈巴巴的模樣,“稟告陛下,敖霜天君說的不假,但長生只是個仙倌,怎么會對天君撒謊。華清天君確實只叫我們來召回風息,可并未告訴我們原由?!?p> 這話里話外仿佛在說,我只是個小小的仙童,一不敢得罪天君,二也不敢當這么多人面撒謊。我不過是奉命行事,你一個堂堂九重天邢王又為何難為我一個孩子?
華清微微施禮,“的確是我未曾告訴他們原由便貿(mào)然派來尋人,不過,這也實在是我府中事務(wù)?!彼f著面色微冷,“我府中的人即便有不敬之嫌,至少也正大光明,比不得其他人?!?p> 敖霜聞言一怔,她自然知道華清所指為何,索性別過頭去不再說話。
玉綸語氣變緩,“即是如此——敖卿,便將風息送回華清府吧!”
天帝親自發(fā)話,敖霜靜默無言,黑衣侍從將熟睡的風息抬了出來。
崇吾,有悔,璧吳和弱風眼疾手快的接過風息,華清朝天帝施禮,隨即帶著長生拂袖而去。
長生跟在華清身后緩慢的飛行,“星夜,天帝怎么來了?”
他低聲道。
“為了某個人”星夜話音幾乎如同蚊蠅。
“誰?”
“反正不是你”
“……”
“星夜?”
星夜再也沒有回應(yīng)。
長生呼喚了幾次均得不到聲響,鮮血從桃木劍中流出,幾乎淌滿了長生整個手掌。
華清從頭到腳仔仔細細檢查了一遍風息,“沒什么事,只是被侵入了元靈,和長生一樣?!?p> 長生搖了搖頭,“我屬于未遂?!?p> 華清瞪了他一眼。
“所以說平時好好修煉幻境有多重要,強大的幻境可以抵御其他力量入侵元靈,這么簡單的道理非要吃了虧才能懂?”
“遇到天君級別的還不是沒轍?”璧吳沒心沒肺的頂嘴道。
華清少有被氣的臉色通紅,他罵罵咧咧的將眾人趕走。
“長生你留下?!?p> 華清命令道,“隨我進來”
長生跟隨華清進入密室,房門隨即被緊鎖。
天帝玉綸長身玉立,正站在燭臺邊凝視著他握住桃木劍的右手。
長生被嚇了一跳,“天帝陛下”他微微施禮。
“星夜如何?”
玉綸的聲音如清涼的山泉。
長生展開手心,桃木劍化為星夜。
蒼白的臉沒有一絲血色,星夜顯然已經(jīng)昏了過去,他的頭無力的靠在長生肩膀上。
“我暫時帶星夜回去”玉綸起身的同時,星夜的身體消失在長生肩頭。
“華卿”他繼續(xù)說道,“華清府仙童即日起不必前往斷崖山修習,屆時只需參加考核即可。”
“可法典課以及實戰(zhàn)課?”華清生出一種不好的預(yù)感。
“瓊臺宴諸事咸備,華清府更需要你。”華清額頭的青筋抽動,“是”
“長生”玉綸看向他,語氣中帶著些許欣賞,“你做的很好。”
“長生愣了愣。
“咳咳”華清輕咳了兩聲,“不得無禮,還不謝過陛下?”
玉綸不以為忤,他朝華清擺了擺手,“這孩子我也順便帶走了,你沒有意見吧?”
華清臉上的表情微妙,“但憑陛下做主。”
“走吧”玉綸這話分明是對他說的。
長生頭垂的極低,玉綸拖在地上的衣擺正好落在視線范圍內(nèi),他保持著與之兩步的距離離開了華清府。
不久,玉綸施了法術(shù),兩人隱身飛落在瑤池上空。
長生第一次俯瞰瑤池全景,內(nèi)心不由得微微震撼。
玉綸見身旁少年暗嘆腳下景色之壯美,臉上的笑意慢慢變淡了。
“還記得你的出生地嗎?”
長生不經(jīng)意間撞上了玉綸深邃的目光,他點了點頭,“記得,生于十里瑤池的清水白蓮中。”
玉綸指了指西南方向一片綠葉掩映的白色,“去看看?”
長生似懂非懂的點頭,難不成天帝將自己帶過來的目的就是為了賞花散步不成?
兩道白光落在蓮花深處,玉綸心口飛出一朵紅色的花瓣,花瓣落在水中逐漸下沉,月光照射在碧波之下,映出星夜蒼白的臉。
“你可知道星夜為何總帶著面具?”
不得不說,這是長生一直以來都極為好奇的地方。
“上師受過很重的傷?”
星夜的面具出現(xiàn)在玉綸手中,他隨意的帶上,“如何?可有什么不同?”
長生瞳孔逐漸收縮,他大受刺激的向后退了幾步,差點跌進水中。
“星夜?”
他渾身汗毛倒立,水中漂浮的人赫然生著和玉綸一模一樣的臉,只是他身上穿著星夜。的衣服。
剎那間,七彩神光從瑤池的各個角落朝兩人所在的區(qū)域匯聚,無數(shù)能量源波動著涌向水中人。
星夜睜開眼,他抬頭看向玉綸,沒有說話。
“你們都隨我回云爻殿?!庇窬]將面具交給星夜,當著長生的面。
說來,自從進了華清天君府,每天來往反復(fù)都是三府之間固定的路線,別說是重兵把守的天帝居所,哪怕是花神府他都沒能回去過一次。
臨近天界盛典的瓊臺宴舉辦在即,到處都經(jīng)過了重新整修和路徑變化。天空臺以九重天劃分各級仙府,第九重乃云第城,分開東西南北四道天門。由外至內(nèi)分別為甕城,八大甬道及內(nèi)城,每一層級都設(shè)定了嚴格的天兵防線,內(nèi)城則分為四大仙府,瑤池,墮仙樓和云爻殿。
日與夜交替輪換之時,三人來到云爻殿前的白玉石廣場。此時的廣場矗立著二十個高聳近乎如云的神柱。長生跟在玉綸和星夜的身后,直到走進他才發(fā)現(xiàn),每一神柱上都刻著不同天神的雕像。位于廣場正中央的正是天帝玉綸,與華清府和斷崖山的雕像別無二致。在玉綸身后分別是白頭發(fā)仙倌,言尺天君和敖霜的神像,再往后的神柱上刻著七名神色各異的雕像。
“當年的七大上神”玉綸轉(zhuǎn)身看向長生,說著他又指了指長生身后毫無修飾的神柱,“這是為你們準備的,未來的天將七子。”
長生聞言點了點頭,他的目光又座落在玉綸神像兩端的空白神柱。
玉綸朝云爻殿內(nèi)走去,三人駐足在云霧繚繞的正殿,十六股平地而起的風暴沖淡云霧旋轉(zhuǎn)著直升天際。
“選一個吧”玉綸指了指十六股風暴,每道風暴均閃爍著不同的色彩,若靠近感受,除了深不可測的充裕靈力外,更有不同的情緒深藏其中。長生求助似的看向星夜,可對方壓根不想理他。
他沒轍,指了指自己身后散發(fā)著幽藍色光芒的風暴,“陛下,我選它。”
玉綸做了個“請”的姿勢,示意他站到風暴眼的中心位置。
長生試探著穿過風暴,雙腳在觸及颶風的瞬間失去控制。無限墜落的失重感錘擊著他的心臟,當一切恢復(fù)正常后,眼前不再是仙氣縈繞的神殿和詭異的十六道風暴,而是條深處幽冥上下懸掛著星光的長河。
河水涌動著異樣光澤,即便在漆黑中仍有柔光,好似水本身在發(fā)光。長生坐在水中方舟上,船頭的蓮花吊燈顫顫巍巍的搖動著,火光幽微聊勝于無,倒是生長在兩岸的蓮花身上涌動的紅色,向連綿起伏的火焰。
“是我夢里的那條河?”
船不受控制的變成朽木,長生猛地朝河的最深處墜落。
他連尖叫都沒能發(fā)出便失去了意識。
玉綸和星夜站在河岸邊,兩人合二為一化為流水匯入河中。很快,被水包裹住的長生升入半空,周圍變成純白色的空間,正是長生的幻境。
流水重新化為玉綸和星夜。
“我剛剛開了個玩笑,你不會生氣吧?”玉綸笑看著一臉平靜的星夜,“放心,我已經(jīng)取走了他方才的記憶。”
“主人,他不是神君大人,你不必在意他,交給我就好?!毙且孤牪怀鲆唤z情感。
“的確,他只是她的分身,僅此而已?!庇窬]深深看了星夜良久,隨即神色恢復(fù)往常。眨眼間,他們又回到了云爻殿。
“送他回華清府后,你便回瑤池閉關(guān)吧?!庇窬]周圍升起云霧,“當然,這只是我的建議,你可以選擇留在華清府,只是恢復(fù)的速度會慢許多?!?p> 星夜單膝跪地,微微躬身后離開。
玉綸如常的神色慢慢變冷,不可捉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