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書籍醫(yī)生!
宮錦離開了,并沒有帶走家里的垃圾。
這讓江來很失望,大家相識多年,從父輩開始兩家就有深厚的交情,算得上是通家之誼,這點兒小事都不愿意為朋友做嗎?
是時候認真審視倆人之間的關系了。
咚咚!
房間門被人敲響,身穿真絲睡袍人字拖的施道諳端著一杯熱茶站在門口,問道:“林家那邊已經(jīng)察覺了?”
“是的?!苯瓉硖ь^看了他一眼,說道:“他們找了宮錦搜集我的信息資料?!?p> “宮錦這個小姑娘啊,也是眼皮子底下看著長大的。宮心源那個老頑固要是知道他的女兒以后會成為一名古董掮客,怕是棺材板都要按不住了吧?”
“你和她有什么區(qū)別?”江來沒好氣的說道。
“我和她不一樣。我是意大利佛羅倫薩美弟奇藝術基金的理事人,挖掘潛力新人,投資有價值的古董文物是我的本職工作?!?p> “無非是低買高賣的一樁生意。”
“這世界上的商人,哪個做的不是低買高賣的生意?”
江來不想和施道諳討論這個問題,這個問題他們已經(jīng)辯論過無數(shù)次了。最終的結果是誰也沒辦法說服誰。
看到江來不說話,了解他性格的施道諳主動出聲說道:“要不要再給東京那邊打通電話,給博美制造一些壓力?山田館長欠了我一些人情,這個面子想必還是愿意給的?!?p> “不用了?!苯瓉砭芙^,“物極必反,做的太過反而落了痕跡?!?p> “隨你?!笔┑乐O無所謂的聳聳肩膀,說道,“明天當真要去?”
“當真要去。”江來無比認真的說道,“這是我回來要辦的第二重要的事情?!?p> “好吧。”施道諳點了點頭,說道,“早餐還和以前一樣?”
“一碗豆?jié){,兩根油條?!鳖D了頓,說道:“豆?jié){要甜的?!?p> “十幾年了,不膩?”施道諳輕輕嘆息,他覺得江來的人生毫無樂趣可言。年紀輕輕的,就這么「死」了?
……
碧海大學圖書館。古籍修復室。
江來看著門口掛著古樸敦厚的褐色銘牌,伸手撫摸著上面的蒼勁字體,然后曲指叩響了門板,里面?zhèn)鱽砬謇实摹刚堖M」聲音。
江來推門而入,看到桌面前埋首工作的白發(fā)老人,恭敬鞠躬,說道:“師伯,我回來了?!?p> 云成之抬起頭來,扶了扶掛在鼻梁上的老花眼鏡,等到看清楚江來的容貌長相之后,這才高興起來,驚喜的起身迎接,說道:“江來,你總算是回來了。”
“師伯,讓您久等了?!苯瓉砝⒕蔚恼f道。
云成之是父親江行舟的師兄,兄弟倆同期學藝,父親主攻瓷器修復,而云成之主攻古書籍修復。父親在敦煌抑郁而終后,江來便被師兄施道諳帶到了意大利,十幾年不曾和師伯云成之聯(lián)系。
一次意大利文物展上面,云成之遇到了師兄施道諳,詢問江來近況,施道諳便把江來的聯(lián)系方式給了云成之。
后來云成之時常和江來聯(lián)系,也屢次在電話和電子郵件中邀請江來回國效力,說中國古籍保護刻不容緩,江家有著獨步天下的「錦上添花」技術,卻躲避在國外不肯回來,實在是愧對祖先,愧對國家。語氣越發(fā)的嚴厲,就差指著江來的鼻子罵他「不忠不孝」了。
若是別人如此這般攻訐指責,江來一句「關你屁事」便能頂了回去。但是罵他的人是云成之,是父親又敬又怕的師兄,江來也只有聽之任之的份。
再說,在江來母親生病的那些年,是這個師伯把自己每月為數(shù)不多的薪水寄過去給江母治病。雖然江母最后不治而亡,但是江家欠著云成之天大的人情。
后來江來也覺得時機成熟,便給云成之回復郵件,告訴他自己愿意回國效力,并且接受他的邀請,前來碧海大學圖書館擔任古籍特藏文物修復師。
給人治病的,叫醫(yī)生。給書治病的,叫做書籍醫(yī)生。
江來此番回來,主要就是給那些珍貴卻又毀壞嚴重難以保存的古籍善本做「治療」。
所以,江來昨天去見了林初一之后,今天第一時間就趕到碧海大學古籍修復室來報道。
“好飯不怕晚,良緣不怕遲。你來了,我也就放心了啊?!痹瞥芍瓉淼氖肿睫k公室沙發(fā)上,說道,“不是我危言聳聽,實在是形勢太過嚴峻。根據(jù)國家古籍保護中心的統(tǒng)計,我國官方現(xiàn)存古籍書量5000萬冊件,隨著時間流逝,古籍破損消亡,那些珍貴的文化遺產(chǎn)就永遠的消失在我們的歷史長河之中了?!?p> “以我們碧海大學圖書館為例,珍藏線裝古籍300萬冊,其中包括珍貴的敦煌寫經(jīng)《大般若波羅密多經(jīng)卷》,以及相當數(shù)量的宋、元刻本及唐代以來的各種稿本和抄本,五萬冊西文善本,但負責古籍特藏文獻修復的專家僅有三人?!?p> 云成之伸手指了指自己,說道:“那三名修復專家還包括我這個老家伙,精力越來越差,眼神也越來越不好,握著鑷子的時候手都一直在抖。早就過了退休年齡,可是我不敢退休啊。我要是退了,這不又少了一個人手嗎?我只要還堅守著崗位,能修一本是一本,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江來點了點頭,說道:“不是?!?p> “所以——”云成之正準備等到江來點頭說「是」之后繼續(xù)接下去,沒想到江來一邊點頭一邊說「不是」,這種強烈的反差讓他有片刻的恍神,一時半會兒竟然不知道應該做出應有的反應。
“你還是退休吧?!苯瓉碚f道:“你活著,好好的活著,把你的修復經(jīng)驗和技術成果寫出來出版成書。給后來者傳授經(jīng)驗、指導技術,培養(yǎng)更多的修復人才,總比你一個人在這邊點燈熬油把自己的身體折騰垮掉要好?!?p> “……”
云成之有些懵。
以前他說這些話的時候,聽者立即會投來欽佩的眼神,不停的贊美自己高尚的品德和嘔心瀝血保護傳承經(jīng)典國粹的大無私精神。還有些臉皮厚的嘴巴溜的甚至說自己老驥伏櫪志在千里以自己這精神體格至少還能再干個十年二十年為國家修復更多的古籍善本。
這小子怎么不按常理出牌???
欽佩的眼神呢?贊美的詞語呢?
你一副「很嫌棄」的表情到底是什么情況?
看到師伯沉默不語,以為他已經(jīng)被自己有理有據(jù)的言辭給說服了,江來接著說道:“再說,修書講究「眼明手穩(wěn)」,師伯的精力不濟,眼神不好,而且手還一直抖動個不?!粋€不小心,就會對古籍造成二次破壞,增加修復難度。到時候,那就不是修書,而是毀書了?!?p> 云成之嘴巴蠕動,卻發(fā)現(xiàn)自己什么話都說不出來。
辛辛苦苦把這個家伙召喚回來,當真是一樁正確的事情嗎?
“其實,也沒有那么糟糕……我覺得自己的身體還能堅持幾年?!痹瞥芍囍胩孀约恨q解,一生修書,可不想老了之后擔負起一個「破壞古籍」的罪名。
“這是師伯剛才自己說的?!苯瓉碚f道。
“我那只是謙虛的說法……”
“謙虛?”江來打量了一番云成之的身體狀況,然后視線落在他鼻梁上掛著的老花鏡上面來了,說道:“我覺得你沒說錯。師伯還是要注意一些,保重身體要緊。”
“……”
這天聊不下去了。
云成之已經(jīng)絕了和這個小師侄好好續(xù)舊的心思,甚至就連設想好的「接風宴」也給暗自取消了。
“江來啊,你能夠回來,師伯當真是——非常高興。哈哈哈,原本還想著要和你好好聊聊的,但是剛才接了一通電話,省圖那邊有一批重點古籍啟動了修復工程,需要一個資深修復師去坐鎮(zhèn)指揮。我有事先走,你也先去熟悉一下工作環(huán)境。道諳已經(jīng)代你和校方簽署了合同,你就從今天開始上班吧?!?p> “對了,古籍修復室就在走廊東頭的位置,你沿著廊道一直走就看到了。我已經(jīng)和玲瓏打過招呼,她會負責接待你的?!?p> 不給江來說話的機會,云成之已經(jīng)摘下老花鏡提著自己的公文包急急忙忙的走了出去。
江來看著他遠去的背影,遺憾的搖了搖頭,自己已經(jīng)把話說的那么清楚明白了,他為什么就不聽呢?年紀大了還要承擔這么重的修復工作,當真很危險啊。
不聽好人言,吃虧在眼前。
算了,還是不要吃虧了。
畢竟是自己的師伯,父親的師兄,江來還是希望云成之能夠長命百歲的。
江來站起身來,幫云成之把辦公室門給帶上,然后朝著走廊東頭的古籍修復室走過去。
甫一進門,就聞到了那股熟悉的味道。
那里面有陽光的灼烤、有蟲蟻的尸斑,還有肆虐的霉菌。那是墨字的揮發(fā)和紙香的渲染,那是歷史長河塵封的寶藏。
貪婪的呼吸,江來甚至能夠區(qū)分出竹紙和毛邊紙的味道差異,官堆制和太史連紙的不同口感……
修復室里靜默無聲,江來并沒有看到師伯所說的玲瓏在哪里,于是徑直朝著藏書架走過去。
稍一瀏覽,便準備從書架上面取出那本讓自己眼前一亮的藏書。
“住手?!币宦暠┖葟纳砗髠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