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天比我想象的還要短得多,我放松地躺在床上,享受最后一晚的時光??照{吐出的風剛好吹著我的小腿,不冷不熱,被子隨意地蓋著我的肚子。
我靜靜地回想著這一個暑假,先是延誤的飛機,刺激又糾結的兩天,再到艱難的決定,還不知道是對還是錯,最后還是免不了落入往事的陷阱。
這個房間就像是一個塵封的潘多拉盒子,無論什么時候走進來,都會給我?guī)硇睦砩系臑碾y。
飛機穩(wěn)穩(wěn)當當?shù)亟德湓谌A北平原,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空氣中明顯少了南方特有的潮濕。
回來也不錯。
因為是提前回來,學校里好多設施都還不能用。澡堂是兩天一開,食堂供應的時間只有半個小時,開放的窗口也很少,賣煎餅的、賣炸雞的、賣水果的小店都還閉著門。
我拖著行李箱走在校道上,徑直走到了原來的公寓門口。咦,好像不太對勁,我這才想起來自己已經(jīng)搬走了。
習慣這東西,養(yǎng)成難,戒掉也難。
我只好繞到后面的小路,往新公寓走,恰好能透過窗戶看到原來的寢室。
里面已經(jīng)被清理得一干二凈,和一年前我第一次看到它的樣子一模一樣。原本屬于佳兒的柜門被風吹開了,輕輕地左右擺動,金屬摩擦發(fā)出“吱吱”的響聲。大黃的桌子上原本放著一個布朗熊的杯子,是她買牙膏的時候送的,我們誰都不許動。
我的椅子被挪到了中間,當初我就是坐在這上面,聽著馬碩成在外面大聲喊我的名字,然后被嚇了個半死,他應該就是站在我現(xiàn)在這個位置吧。我以前只從里面往外看過,因為有紗窗所以看不太清,原來從外面往里看這么清楚。
有一次,我還穿了一條有小猴圖案的短褲走出來,跟馬碩成叨叨了幾句……怪不得當時他說我褲子很可愛,我弄了半天也不知道他說哪條褲子……
以后再也沒有在這兒,墻里墻外對話的機會了,以后再也沒有對話的機會了。
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箱子搬上了五樓,一路上都很安靜,一個人也沒有碰到。也對,沒有什么特別事的話,誰會像我一樣提早兩周回學校呢。
同一層樓的都是一起新搬來的,走廊里還堆放著各種各樣放假前沒有來得及收拾的雜物。水房的垃圾堆成了小山,看來清潔的阿姨也不是每天都上班,廁所里傳來一陣意料之中的怪味。
一想到隔天就得在廁所洗澡,我就很想掉頭回家。我的寢室在倒數(shù)第三間,跨過了數(shù)十個“地雷”才走到門前,中途發(fā)現(xiàn)了有兩個房間亮著燈。我生疏地打開鎖,一進去就揚起了一陣灰塵,“咳咳咳”。
奔波了一路,電子設備們都快沒電了。我一股腦兒地掏出來,手機插這條線,充電寶插這條線,電腦充電器呢,哦在這,“啪”,寢室里的燈突然滅了,連我桌上的臺燈也跟著滅了。
現(xiàn)在是傍晚五點多,天色還有點亮,我借著陽臺透進來的光,檢查了一遍所有開關,都沒有反應。我又跑到走廊,沒有什么異常,那兩個房間還是亮著燈。
“回來了嗎?”李培捷的消息總是這么及時。
“剛到,我寢室突然沒電了……”雖然自己的專業(yè)學的就是電,但我也沒搞懂是怎么回事。
“可能是功率不太穩(wěn)定,要不你下去問問看門的阿姨?!?p> “應該是,我剛剛很多東西一起充電。我再等一會吧,找阿姨也就問問,她也不懂?!蔽乙矐械迷偕舷屡芤惶恕?p> “澡堂的開放時間你都知道了嗎?”
“知道的,我先去搞衛(wèi)生。”我嘆了口氣,在體貼方面他真的無可挑剔,但感覺這東西,說沒有就是沒有。
太陽已經(jīng)完全下山,只剩下很微弱的光,僅僅能看得清寢室內(nèi)的輪廓。我趕緊拿出掃帚和拖把,把里里外外都打掃了一遍,終于不是每走一步就塵土飛揚的狀態(tài)了。
一頓勞動之后,我坐在木凳子上休息,配合這個光線和四周幽靜的氣氛,頗有種王家衛(wèi)的電影的感覺。我左手拿起水杯,右手沒有目的地刷著手機。
“今天看見這句話?!焙翢o征兆地,鄭文博給我發(fā)了一張在書上拍的照片,上面用英文寫著:“Color is my day——long obsession, joy and torment”。
“我終日被顏色所困,即令我快樂,也令我苦惱?!彼苯犹嫖曳g過來。
“但我現(xiàn)在很黑暗?!蔽野腴_玩笑地說,也拍了一張寢室里面的照片發(fā)了過去,基本上什么都看不清。
他一向很喜歡書籍啊畫作啊這些,也樂于跟我分享。那時候覺得,這個年紀的男生竟然不是談游戲談段子,實在是難得一見。
有一次,他在國外看到了一本攝影集,是一個美國攝影師Gregory Crewdson的攝影作品。
“他的照片是利用戲劇原則和多種模型來進行拍攝的,刻意安排模特兒人物的表情動作、戲劇性效果的燈光,聚焦于特殊的美國社會沖突。他是一個用照片說故事的人,荒誕無比的故事。”視頻通話中的他滔滔不絕地講,一臉興奮。
“有一張最讓我印象深刻:在一間一個部分貼著瓷磚的整潔的浴室里,一個只穿著內(nèi)褲的男孩把手臂伸入地板的洞中,那條如死尸般蒼白的手臂。
他想碰觸到浴室下黑暗骯臟的、布滿了排水管道的地方。在我看來,他剩下的軀體無論如何都無法浩然于浴室之下。
我覺得,這講述的應該是受壓抑的潛意識的自我淪陷和間離吧。”
我是一個典型的理科生,盡管能讀讀文字,寫寫文章,但對于攝影作品的鑒賞還停留在很表面的階段。
我不知道什么是“受壓抑的潛意識的自我淪陷和間離”,也不太認識這位攝影師,但我沒有打斷他。
說來也奇怪,我剛剛發(fā)出去,整個房間就瞬間亮了起來,桌子上的臺燈剛好對著我,刺得我眼睛都睜不開。
“回學校了?”
“對啊?!?p> 我看了看時間,現(xiàn)在飯?zhí)靡呀?jīng)沒有吃的了,幸好抽屜里還有上學期剩下的幾包泡面。
泡面可以說是我的心頭好,基本上什么味道都喜歡吃,還要把湯都喝完的那種。以前鄭文博總是罵我的飲食習慣像小朋友一樣,薯條、炸雞、泡面,什么不健康就吃什么。
有一次,我又偷偷地找上一一去買泡面吃,在食堂剛打開包裝,一一的眼神就有點閃爍:“慘了慘了,你后面……”
我心里一涼,知道她暗示的是什么,但已經(jīng)來不及松手了。鄭文博從我后面出現(xiàn),一把將桌上的泡面從我手上奪走。我慢慢扭過頭,怯生生地看著他。
“還想吐是吧?”他瞪著自己不大的眼睛,看來已經(jīng)氣得不輕,但還是拼命克制住了怒火。
我的腸胃一直都很差,每周一到兩次的腹瀉和嘔吐是常態(tài),還有一次吐到暈厥,直接叫了救護車。偏偏我自己又不注意,難受就讓它難受。
我挑了一個最喜歡的麻油味泡上,整個寢室都彌漫著香氣,簡直是人間美味。都快奔三的人了,口味還一點都沒變,人也依舊那么俗氣。
我一邊自嘲一邊吃著泡面,蒸汽不斷灌進我的眼睛,令我分不清現(xiàn)實和虛幻。只剩下最后一口的時候,我給鄭文博發(fā)了圖片。
“又吃……”一個很安全的回答,找不到任何破綻。
是關心還是冷漠,是無奈還是敷衍,誰知道呢,誰在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