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在說美好的愿望,殷姮的情緒卻很低落。
殷長嬴見狀,便吩咐鄭高:“將丁庚書柜上的奏折拿來。”
鄭高立刻把幾十卷竹簡抱來,并讓兩個寺人抬了一張安幾進來,放殷長嬴面前。
殷長嬴知道,殷姮從來不會主動去碰奏折,就示意殷姮打開來看。
殷姮遲疑了一下,還是拿了一卷,緩緩攤開,快速掃了一遍,沒說什么,又拿了一卷,用同樣的速度瀏覽。
看完五卷之后,發(fā)現鄭高又搬了一大堆,她忙道:“鄭大人,停一下?!?p> 然后問殷長嬴:“所有折子都是類似的內容嗎?”
“不錯?!?p> “那沒什么好看的了?!币髪瑢⒅窈喎夂茫呕卦?。
殷長嬴看了鄭高一眼,鄭高又帶人把竹簡們撤下,就見殷姮拿著調羹,沒精打采地攪著,卻一口甜羹都沒吃,便問:“阿姮不喜這些頌圣之詞?”
殷姮放下勺子,平靜道:“我不相信,他們都沒看出來。”
那些奏折的內容千篇一律,無非就是贊美殷長嬴賢明、大度,居然分發(fā)糧食給衛(wèi)國、梁國的百姓。
此乃千古未有之舉,自然有許多人歌功頌德,類似的奏折堆滿了殷長嬴的案頭,甚至單獨要用一個書柜來存放。
但正如殷姮所說,分發(fā)糧食,不過是第一步。
昭國當然不可能白白讓百姓吃喝,而不去種地,天底下可沒有這么白撿的便宜。
既然按了百姓的人口發(fā)糧,自然也要按人口給他們分配土地耕種。
種地,自然要考慮怎么劃分,重新厘定田畝,也是應有之義。
天下七國,每個國家的文字、語言、度量衡、錢幣等,全都不一樣。
像昭國,由于田宅軍功爵爵位制度的實行,田畝都是以小畝算。
但祝國、陳國、衛(wèi)國等,土地都在世家大族手里,自然是按大畝來算。
小畝與大畝之間,面積很可能是兩倍甚至三倍都有余。
殷姮的構想,就是以發(fā)糧為契機,爭取部分民心,并且循序漸進,開始對度量衡等的改造。
“看看這些人寫的吧!天下歸心?!币髪嘈?,“什么歸心,不被人戳脊梁骨罵死,就已經不錯了。”
她心里比誰都明白,發(fā)糧是德政不假,衛(wèi)國、梁國的百姓確實會感激昭國。
可一旦強行讓對方學習昭國的語言、文字,改變他們的生活習俗……
對百姓來說,上頭的統(tǒng)治者是誰,他們可能不介意,只要能讓他們生活變好,管你大王姓殷還是姓荀。
但要動到生活中的方方面面,那對不起了。
這就像后世,明明男女都平等很多年,人的軀體都能隨便更換,但許多人還是堅持要生男孩。
你問他們?yōu)槭裁匆F在男女都一樣,別說性別,種族都不是什么大問題。
對方就告訴你,我們家就是要生男孩。
為什么?
因為我們家就是要??!
這話就直接聊不下去了。
“‘從來如此’四字,本就是天底下最可怕的咒語?!币髪p嘆道,“假如小恩小惠,就能令百姓歸心,天底下也就沒那么多煩惱了。”
殷長嬴見她面露擔憂,不免覺得她太過溫柔。
昭國這么多年,打下了無數土地,從來沒發(fā)過糧,施過恩。
百姓不服怎么辦?那就殺。
殺一個沒用,就殺十個;殺十個還不夠,就殺一百個。
實在不行,把當地的百姓或殺或流,弄死一半,剩下的也就服了,何來如此多的憂慮?
故他平靜道:“書同文,車同軌,限定貨幣,厘定田畝,一統(tǒng)度量衡,乃一統(tǒng)大計。”
在殷長嬴看來,這是比打下六國還要重要的事情。
假如一個國家,貨幣、語言和度量衡都不能統(tǒng)一,憑什么讓百姓歸心,擁有足夠的認同感?
殷姮當然也知道這一點,所以她沒有反對,只是希望用相對溫婉的方式解決問題。
只是……
再怎么溫婉,那也是強制推行,百姓肯定會反抗,而昭國,肯定也要派兵鎮(zhèn)壓。
殷姮不愿去想這些問題。
因為一想到這些,她就會厭惡自己,站在統(tǒng)治者的身份立場上,卻做著侵略者的事情,毀掉了人家的家園,還自我說服,認為自己是“拯救”了對方。
沒錯,昭國的生產力現在確實上升了一大截,一旦普及到六國,當地百姓就可以不用當奴婢了,也可以養(yǎng)得活孩子了。
但人家愿意嗎?
換做是她自己,假如有一天,故國被敵人覆滅。
敵人告訴她,在他們的統(tǒng)治下,她的生活能比現在好一千倍。
作為代價,她必須學習敵人的語言,使用敵人的文字,生活習慣都按照敵人的來,她也不可能會愿意??!
可這又是“必須去做”的事情。
假如不讓百姓擁有“我們是完整的一個國家,必須大一統(tǒng)”的意識,這片土地仍舊會像先前的千年那樣,四分五裂,征戰(zhàn)不斷,只會死更多的人。
昭帝是暴君不假,可正因為他完成了這一偉業(yè),才讓后世的王朝世世代代高舉“大一統(tǒng)”思想,沒有人會認可裂土封疆,分而治之。
所有人都認為,天下應當一統(tǒng),而非偏安一隅,自立為王。
為了千秋萬代之功業(yè),而讓這一代的人去犧牲付出。
這是否值得呢?
殷姮不知道。
“假如我是被犧牲的那個就好了?!彼穆曇艉茌p,簡直就像夢囈,“犧牲別人,自己卻不必付出,這種事情……”
原本縈繞于殷長嬴眼角眉梢的笑意,瞬間消失,四周的氣氛都有些停滯。
這位至高無上的君王,就好像漫不經心,隨口一問:“阿姮也想學習荀慎,為了故國,犧牲自己?”
殷姮意識到這個問題非常危險。
不是對她,而是對荀慎。
毫無疑問,只要她回答“是”,下一秒,殷長嬴就會把荀慎賜死,誰求情都沒用。
原因很簡單——做了不好的榜樣,帶壞了阿姮。
這就是殷長嬴的邏輯。
阿姮絕對不會有錯,如果她做了不對的事情,產生了某些危險的想法,一定是被人帶壞的。只要把問題根源鏟除,事情就能回到正軌。
這種毫無原則的偏袒,令殷姮壓力很大。
騙是肯定騙不過的,但也不能真順著這個話題繼續(xù)說,太危險了,一不留神就容易坑到其他人。
故殷姮斟酌片刻,才挑了個不那么容易踩雷的說法:“自然要分情況,若真非我不可,我……心甘情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