竺衣回家,一路心緒不寧。她總覺得自己攤上事了。
進了小屋,生火取暖。她托腮坐在爐火前堪堪愈發(fā)不安,偏仇水不在,這突然滋生的不安與想法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
她不愿為左柸查蠱,但胥桉郢分明說了是她的原因才致使左柸不能復(fù)明。即便他們說對左柸隱瞞了她的身份,但人家是左柸手下的人,自然偏頗與自家主子。
思來想去,不如自己主動攤開。
左柸總不至于惱羞成怒。
她清楚自己于他而言,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
兩日后的下午,左柸一行人從古寨過來。竺衣的木屋實在小得可憐,且屋內(nèi)沒有可掛衣物的椸,左柸脫下的長袍也只能放在她床上。她將事先用血引活的流引蠱端來。左柸聞著一陣又腥又苦的氣味,稍稍擰了眉。
竺衣向胥桉郢眨眼,胥桉郢出聲道:“莊主,這是姑娘取的藥蠱,用來驗查您體內(nèi)的舊蠱?!弊髺阮h首,未出聲。
世人皆知左柸是讀書人,是天下人心中仰慕的柸先生,不假。
實則,他還是個武人,一個鮮少出手,一旦出手,便沒幾人能招架住的武人。
竺衣見識過,那不經(jīng)意的狠辣身手,令她很難看清招式,她方覺著懾人的殺氣掠過,對手多半已無聲喪命。
左柸膚色白皙,平日里身姿挺立頎長,給人貴不可言的疏離感。如此輕解了上身衣物,才知道素日里隱匿在衣衫下的體魄。
不似西離男人肌塊碩大,也不是白面書生的羸弱不堪。寬肩下兩道深刻的鎖骨如龍骨蟄匐,恁地妖嬈精健。腰腹緊窄,六塊硬肌,肌理分明,很是健美好看。
一旁的人靜默無聲,竺衣停下對左柸身體的“審查”,轉(zhuǎn)頭看到幾人正不好意思地盯著他們。胥桉郢將短刀遞給她,還不忘提醒一句:“姑娘下手可要看準(zhǔn)位置,莫走神傷了人。”
竺衣面頰迅速躥紅。
無聲咽了口悶氣,她捏過刀片,手指輕按在男人左胸口,將頭壓低了湊上前去,刀片方挨在胸口上,頭頂之人驀地開口:“你們退下,有事待喚?!鼻咫h的氣息直撲而來,她手一抖,好在還沒開始,不然鐵定劃出一道大傷口。
胥桉郢不放心,“我們還是待著吧,姑娘想要說個話還有人能傳達。”竺衣忙不失迭地點頭,左柸否決,“無妨,只是取個小口,我信她的手法?!?p> 胥桉郢倒不再說什么,看了看兩人,轉(zhuǎn)身帶人出去了。
竺衣因著沒第三人在場,瞬間壓抑了起來,抬眼偷看左柸,如此接近,他倒是沒了以前冰冷且一心拒絕人靠近的怪癖了。
此外……他還是這般好看。
這個男人啊,這個憑著他的色相就攪得天下女子芳心大亂的男人啊……
竺衣伸頭去看他的眼睛。左柸瞳孔失焦,顯然“失明”著。她趴這么近了,那雙淬星的鳳眸都沒眨一下。
抿了下唇,竺衣老實回歸原位。
實話說,這雙如星子一般深邃的鳳眸尤其好看,卻已經(jīng)看不見東西了,任誰都覺著可惜。
她這邊低頭惋惜,又將刀片拿去火上烤了烤。
左柸轉(zhuǎn)動了瞳孔,看向女人的小臉。她面容骨相極佳,配上靈動的杏眼,翻飛的羽睫,嬌俏的鼻,嫣紅的唇,便是連那點唇珠都圓潤可愛,一張素臉尤為豆蔻少女的模樣。他記起她笑時,左臉頰總會有一個小小的淚窩浮現(xiàn),嬌俏可愛。
除了額前多那一層劉海,依舊是記憶里的那個人。
竺衣不知,方才她伸頭去凝視左柸眸子的舉動,令男人幾乎控制不住自己,差些與她對視。
左柸思緒飄渺,忽覺胸口一陣刺痛,卻看竺衣已經(jīng)拿刀片劃出了一道切口。切口很短,只是劃得有些深。帶著熱意的殷紅迅速溢出。她把流引蠱放在切口,小蠱蟲很快進入了左柸體內(nèi)。片刻后,她依次將盛了不同蠱藥的碗湊到切口處,用銀針引著殷殷紅流慢慢淌入幾只小碗。
她又抬頭看左柸的神情。硬生生劃一條切口在胸口處固然很疼,饒是他這樣深藏不漏的練家子也得受著。雖然他不聲不響,但攏起的眉頭昭示著他也是一介凡人,會痛會難受。
待取夠了血,她撈起一條白胖的封傷蠱吸附在切口。那小蠱蟲見血就興奮,沿著流血的切口一陣嗜添。左柸當(dāng)下難受得出聲:“姑娘……”
竺衣見情形不對,頗為疑惑。按理說,流引蠱只為引出舊蠱,它本身會消散在體內(nèi),不必取出,若體內(nèi)尚有其他蠱未取,這封傷口的小蠱蟲只會給寄主帶來酥麻的感覺,可是看左柸這表情,像是遭受了極大痛苦。
體內(nèi)無舊蠱之人被封傷蠱舔舐,才會難受。因為那是猶如剜心一般的刺痛。
左柸伸出手又喚她一聲“姑娘”,竺衣看著他伸過手來,不由得一陣不悅,攤開他的手掌寫道:“柸先生怕是騙了眾人吧,現(xiàn)下你體內(nèi)除了流引蠱,根本沒其他蠱蟲,才會難受。”
男人確實是因為這原因才被封傷蠱折磨得難受,但嘴上卻道:“姑娘誤會了,我胸腔處難以順氣,似是有異物堵住,并非傷口的疼痛?!?p> 竺衣啞然,又寫:“不是傷口刺痛?”左柸搖頭否認。
她有點慌了,莫非他體內(nèi)當(dāng)真有蠱?且這樣看來,那蠱太過強盛,已遷至胸口?
放開男人的手腕,她仔細瞧著那些小碗:骨蠱、淵蠱、蟬呔蠱不是;花間蠱、血心蠱、抹魂蠱一一排除,扶蘇魂蠱、綻殺蠱、禁殤蠱亦不是……
倒是怪異,兩年前的竺衣差不離就會育這些蠱,可都沒見得那血溶在其間。
過了好一會兒,那只生龍活虎的封傷蠱隨著左柸流血漸止,慢慢僵成堙白的藥粉。刀口明顯的愈合不少,竺衣將藥粉涂勻了,自左柸身后拉起他的衣物。
一切穿戴整畢,她拉過他的手寫道:“給你下蠱之人是誰你還記得?”男人頷首。她又寫:“確定沒記錯人?也許另有其人呢?”
“姑娘有所不知,我曾認識一位西離的竺姑娘,那時我身邊常來往的人,除了她,無人會植蠱?!弊髺日f得平淡。
竺衣躊躇了片刻,才下手:“何種情景下給你植了蠱?”
“竺姑娘宿醉那日?!?p> “那她可有在宿醉中說出些什么蠱名?”
“不曾?!?p> 竺衣頓時毫無頭緒起來。左柸看眼前的人半晌沒動靜,補充道:“她那日只叫了我?!?p> 叫他?叫他什么?
“亭嶼,我的字?!?p> 亭嶼!左亭嶼!
左柸,字亭嶼。
為了與人區(qū)分,她那時喜歡喚他“亭嶼”,覺著好聽又親近,比那“柸先生”上口。
竺衣看著他掌心的脈紋,一筆一筆劃下:“恨她么?”不敢抬頭,盡管左柸目不識物,她仍舊覺著心虛。
等了半晌,她手心都沁出了汗,才聽到頭頂?shù)娜擞挠耐鲁龆?,“不恨?!?p> 竺衣不知他這話是真是假,心里稍稍松了口氣。對著一個陌生人,他能說出這么多已是極限,她便不再寫字,左柸亦不再說話。
小屋內(nèi)外一時無聲,場面靜得有些詭異。竺衣低頭思忖半天,最終下定了決心,深吸一口氣,猶在低頭不敢看對方,只發(fā)出細蚊般的聲音:“柸先生,我是竺衣,屬實對不起,我耽擱了你?!?p> 左柸愣住。
許久,他錯愕開口:“竺衣?你……”他千算萬算,算不到她竟然開口“自報家門”。
她當(dāng)真是不循常規(guī)。
原本左柸想著她既“作啞”,他便“裝瞎”。怎知她竟來了這么一招?
訝然片刻,便是為她的出聲驚喜。
錯愕、驚喜與怔神的本能反應(yīng),配上他出口的話,讓竺衣誤以為左柸此前當(dāng)真不知自己活著。
左柸的聲音較素日里的溫潤提高了幾分,“竺衣?”
她老實點頭,“嗯?!?p> 她本就想直接說開,在聽到他說“不恨”之后,更放下心來,決心“招供”。
近日思前想后,左柸是怎樣精明的一個人,她再清楚不過,且胥桉郢一眾人嘴上說替她隱瞞著,誰又知道是真是假?
這群人何時離去都說不好,她總感覺早晚會被說破,不如坦蕩點。
“我之前,燒了你瑾園的房,”竺衣抬頭謹慎瞄了對方一眼,“賠我肯定賠不起,不如多送你些蠱藥吧,送蠱也行。我現(xiàn)在會育的蠱多了,血心蠱也可以多給你幾只……”
“竺衣,我再也不需要血心蠱了?!弊髺却驍嗨脑?,聲音沉悶,隱隱發(fā)涼,“房屋不算什么,你還活著就好?!?p> 她活著,即是最大的補償。
聽他寒涼的語氣,竺衣便以為他其實很在意燒園一事,努了努嘴,不好再說什么。又想起他方才還說了不再需要血心蠱,兀自一笑,她心道:真好,總算有一件事是圓滿的。
左柸摸索著下了床,竺衣趕緊給他披上長袍,男人道:“看來今日無果,但無妨,日后還勞煩你費心了?!斌靡?lián)u頭,想起他看不見,忙出聲回應(yīng):“哪里是勞煩?不過是我欠柸先生的?!?p> 左柸喚了歡七進來攙他離開。待走至門前,男人暗自挑起嘴角,笑得不露聲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