階下三人皆是年過半百之人。
其中居右一人甚是顯眼,倒不是說樣貌最為出眾,而是他只著一身素麻青衫,作書生打扮。平常書生若是在這白玉京乃至整個漢王朝的權(quán)力中心,不僅會顯得格格不入,必然還是誠惶誠恐。但是他只是恰到好處的謙恭,毫無惶恐于大方之家的神態(tài),只透著一股坦然,雖無喧賓奪主的銳意,卻與此處正是匹配,說不出的錯亂和諧之感。書生打扮之人身上也無別的飾品,就腰間掛著一雕刻精美形似側(cè)頭咬翼的仙鶴的透水翠色玉佩,雙袖長過手甚多頗有古風(fēng)。
其中身姿最卑,面無須眉的那位是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太監(jiān)中地位最尊者在此反倒是一臉掩不住的懼態(tài),雙手作揖也是微微顫抖,與那書生樣的人名士風(fēng)流之意相比之下倒是會沒的讓人低看幾分,心生不屑。
下堂居中者著深紫色四爪蟒袍服,飾金魚袋。這金魚袋上隆起一個小塊,金魚袋本是三品以上官員佩戴,其中放的是魚符,作為上朝召見出入之信件,凸起一塊較為奇怪。這人應(yīng)已年過花甲,但不具老態(tài),倒是面色紅潤,深目直鼻,雙眉濃密,下頜留著漂亮的胡須,臉上沒有一絲笑紋,似乎從來不笑。
此人正是天漢朝的左相李厚山!
李厚山聞言作了一揖,方才緩緩答道:“回萬歲的話,臣去年在梁州巡查時候見過齊王世子。那時世子尚未到束發(fā)之年(十五歲),倒是……童心童趣依舊?!?p> 說道童心童趣,李厚山面部微不可見的抽搐了一下,下意識想伸手撫須,卻又忍住了。
座上的天漢帝聞言卻似想到了什么,笑斥道:“當(dāng)年李卿回白玉京之后抱病數(shù)月,朝堂之事可謂捉襟見肘,看來都是那混小子惹的禍!”
原來當(dāng)年李厚山去梁州巡查之時,已經(jīng)存了要考校這齊王世子的心思。但這世子無一官半職,想見到也是難于登天,只能在接風(fēng)宴席上試探一二。
起初迎禮倒是知禮節(jié)達人事,也稱得上皇室子弟的名號。但到了李厚山旁敲側(cè)擊考校之時,那齊王世子不通文不習(xí)武,不察民情,自然是一問三不知,這也就罷了,可是那雜書閑事,旁門左道的東西倒是玩的通透,野史逸聞也曾引得眾官員開懷大笑。但是這些畢竟是上不得臺面的東西,隨后李厚山多番試問那些圣人書籍,賢者達見,當(dāng)時顯學(xué),齊王世子自然答不上了。
李厚山在白玉京中,漫說是眾位皇子,就是幾個封爵留京的王爺,他也是直言不諱的。所以與齊王世子說了數(shù)十句規(guī)勸之語,遣詞之間也是頗為難聽,席間眾人多是賠笑,齊王向來寬厚,也沉默不語,并不以李厚山逾越為責(zé)。
但是齊王世子卻不然,他何時受過此等閑氣?
是以之前低眉順眼的齊王世子是變得目無尊長大小,也以言語擠兌,同時引歪經(jīng)論邪典的暗罵李厚山,更甚者,借講故事一口一個李老兒的喚著這天漢左相李厚山。
齊王見此,便喝令世子離席,這事卻未曾了結(jié)。
齊王世子這是在深城官場上成了個活生生的笑話,將來也是要承襲齊王之位的,這李厚山半點情面不留,更是在他頭上拉稀放屁,將來這事傳入白玉京,他那些個兄弟姐妹們自然都當(dāng)他是個草包盲流,且不談這將來如何治理深城、雍州兩境,只怕過不了幾時草包世子的名頭就要傳出去了。
他的擔(dān)憂倒也有理可依,此事在那白玉京傳為笑談,起了兩個作用。其一是原本不學(xué)無術(shù)的天潢貴胄們,都收緊不少,生怕與那齊王世子成一丘之貉,更是人人都背了基本經(jīng)典,以備無患。其二嘛,就是那些個被家中長輩多多叱罵問責(zé)的子弟們,明里暗里覺得有一個齊王世子墊底,腰桿總是更硬了幾分。
齊王世子在第二日就登門告罪,言自己糊涂,要在王府中擺宴拜師,希望李厚山莫要見怪。這將來的齊王擺宴,又是給足了左相面子,自然不得不去。
李厚山怡然前往,席間備受尊崇,又一幫文士奉承不斷,齊王世子更是彬彬有禮。觥籌交錯之后,李厚山醉倒,再醒來時,美髯已是一根不存。
李厚山晚上才返京,入了白玉京便又連夜進宮述職,之后抱病不起,想等數(shù)月胡子長些再去見人。天漢帝自然是為數(shù)不多見過李厚山“丑相”的人,但是李厚山唇上無須,一派太監(jiān)模樣的畫像在他回白玉京不久就傳遍天下了,那畫中人被惡意丑化,但是神態(tài)顧盼又分明是李厚山,坊間更是傳聞李厚山是個閹人云云。
“當(dāng)年在白玉京長生殿就敢拉扯朕的胡子,本以為年歲大了便能明事知理,沒曾想還變本加厲起來。”
“這個混不吝的小子一晃眼也十五歲了,你且說說,他德行如何、文才幾何,他……身體可還健好?”
天漢帝的臉上含著笑意,最后又多了一絲關(guān)切,其實每月都會有專人送來詳細的報告,又何必去問去年李厚山所見。
“臣不敢妄言,先請萬歲恕臣無罪?!?p> 天漢帝微微頷首,李厚山這才說道:
“初觀世子相貌也稱得上是無雙謫仙人,但近處之下德行不端之處,梁雍兩地官員所奏必然更細更切實,臣認為他日若是承了齊王之位,恐怕無才治理,無德服人,這絕非百姓之福,非天漢之福?!?p> 天漢帝神色如常,似有所料。
李厚山又接著說道:“世子的身子還比不得我這花甲老者,見不得風(fēng)受不得寒,常年通體冰涼,暖爐不離身。王府中也隨時有人熬藥制丸,一日不知要吃多少藥?!?p> “恐是難享天年之相,也是兩州凡人之福,虧得這多愁多病身才不能去為禍百姓?!?p> “臣不勝惶恐,斗膽進言。”
說著李厚山竟是摘下官帽,跪倒在地。
繼續(xù)言道:“臣叩請陛下早日為梁州、雍州百姓考量!待齊王百年之后,還政白玉京,臣李厚山愿為萬世永唾,逾圣祖之旨意,縱剮千刀亦不惜?!?p> 說完就重重的磕了下頭。
天漢帝虛扶一下說道:“李卿這是做什么?這是陷朕于不義,難道朕是濫殺忠臣的昏庸君王?你所言雖然有幾分小理,但是上有圣祖皇帝的旨意不可違背,齊王更是深城、雍州民心之所向,此話你休得再言了?!?p> 說完天漢帝像是放下了一塊大石頭般,神情舒緩。一呼一吸間更是有說不出道不明的豪氣,好似容納了整個漢王朝凡地十二州……
天漢三年冬,并州深城。
并州本就是凡地十二州中較為偏遠的,這偏居一隅的深城放眼天下之大也沒什么了不得,只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城市,若是要強說,那遠近最為聞名的便是深城三白了。
江邊的棲寒團魚魚肚白,城里的閨閣姑娘的小腳白。
還有一白——高威的脖頸白。
這深城江邊獨有的棲寒團魚喜寒潭深水,故而肉質(zhì)既嫩又彈牙。特別是那團魚肚,白皙更甚雪,嫩滑如牛乳。只消清水烹煮就散發(fā)難以抵制的清鮮,始一入口便就著舌頭滑入腹中,想要去嚼怕是要嚼到自己的舌頭了。若是一家人同桌而食,尚還來不及食者回味,盤中便已被搶的空五一物了。
漢王朝立國近百年,數(shù)代帝王勵精圖治,呈大國強政開放之風(fēng),女子緊縛閨中不得見人早已是前朝往事。但深城的女子不同,仍是養(yǎng)在深閨中,即使是貧困人家的女孩,也是不用勞作的,所以姑娘的小腳瑩白如玉,全無一絲繭子,細握之下好似觀賞最上等的羊脂美玉,并州的哪些達官貴人慣以“深城小白丫”打趣,卻紛紛奉為圭璧,若是討個深城女子為妾室,在并州官場也算得上是一件大大長臉的事兒。
前兩個深城三白,不僅由來已久,其中內(nèi)情也很好理解,但是這深城第三白,高威的脖頸白卻太過直白,反倒不知道有什么稀奇了。
其實這是深城近年新起的說法。
高威確實是個人名,脖頸白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說他的脖后頸白。
他不是深城本地人,十多年前帶著一幫悍氣逼人的家仆扎根深城,從毫無根基到現(xiàn)在混成了深城首屈一指黑白通吃的大門戶,就算是在并州也頗有名氣。更是被稱為了深城兩豪強之一。
但是看高威的外貌并不出奇,此人身材只是較常人高壯三分,一張四方大黑臉生的是溝壑縱橫,顯得是一個兇氣勃發(fā),似鷹隼的金鉤鼻,大厚嘴唇泛著紫色。除了一身匪氣不同于農(nóng)夫外再沒什么特殊之處。要說白,在深城,不,在整個并州也找不出幾個人黑過高威了,唯一奇特的就是這個大黑炭的穿著不同旁人,他常年穿著過頸的大衣,開始大家都還覺得此人怪哉,習(xí)慣之后也就只覺得他像是沒有脖子一般,沒什么了不得。
但要說這高威真正發(fā)家,就不得不提八年前的一件事。
也是這深城第三白的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