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味道
其實那天進縣城的時候,二娃在心底里多少都有所期待。
雖然說看到一些沒有見過的新鮮東西長長見識是必然的,可就肚子來,干上幾天活兒,攢點工錢,師傅給他買個白饃肉餅之類的嘗個鮮,保不準還是能實現(xiàn)的。
而至于說一次性就多買幾個或者買多幾種不同的口食,那就斷然不敢奢望了。
可就在此時此刻,當?shù)晷《褱?、蔥油餅、燒雞一起端上來的時候,二娃簡直不敢相信,甚至不知該如何下手了。
因為這樣的情況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以往吃飯的時候,要不是窩頭,要不是茬子湯樹皮湯,要不就是隔天剩下的硬邦邦的半塊干糧,反正永遠只會有一樣兒在手上。
既然只有一樣兒在手上,自然就不存在分先后吃,吃哪個的問題??蛇@會兒,三樣東西同時擺在面前,就讓二娃犯難了,到底該先吃哪個呢。
看啥,快吃吧,師傅早就知道你餓壞了。看著二娃愣神的樣子,師傅把一碗面往二娃面前送了送,捧起自己的碗,吹了吹,咂了一口湯。二娃這才動起了筷子。
小心別燙著。師傅叮囑二娃。
喏,再嘗嘗這個餅……燒雞。師傅知道二娃不會主動去拿餅吃雞,他是想吃又怕看見它們,所以才干脆就把頭埋起來,一個勁兒地扒拉碗里的面。師傅又多夾了一塊肉,放進二娃碗里。
師傅,你也吃啊。二娃漸漸地不再拘束了,開始吃的滿手滿嘴都是油。
師傅撕了一小口蔥油餅放進嘴里,嘗了嘗味道,又開始吃自己的面。
師傅,你也吃雞呀。
你忘了師傅是和尚了?不吃肉,你吃吧。
這時候,二娃嘴里塞得鼓鼓的,咽下去一小口,又把手里的東西往嘴里塞,臉頰還是鼓鼓的,可這并不耽誤二娃的腦子轉得飛快,他分明記得在七里鋪鎮(zhèn)起廟時,賀家老爺因為跟縣長共進晚宴一時興起擺了整整一天席的那天晚上,賀老爺特意吩咐下去,讓下人和雇工們也沾沾他的喜氣,每人可以額外吃一碗大骨頭湯。
小王記得很清楚,那天每個人的碗里都有一大一小兩塊骨頭,大的那塊有二娃的拳頭那么大,上面零星地扯掛著幾片肉,小的那塊一半是肉一半是骨頭,放進嘴里,吧嗒兩口,肉就沒了蹤影。
那天,師傅端著自己的碗回來,等二娃坐下了,就把自己碗里的大骨頭夾到二娃碗里,給自己留了塊小的,慢慢地坐在旁邊吃肉喝湯。
盡管這額外的收獲有些勉強,肉少湯也稀,可所有的人都很滿足,齊刷刷地埋頭吞咽,那聲音就像一群豬在哄搶著豬食一樣,稀里嘩啦的。等碗里見了底,又傳來一聲聲打嗝聲,期間還混著有些人故意放出來的響亮屁聲,大伙兒一陣陣哄笑。
——怎么能說師傅不吃肉呢,何況天天干的還都是些粗重活兒。一想到這,二娃的眼睛又泛紅起來,手上也漸漸停了下來。
咋了,娃兒。師傅問。
沒事,咬著舌頭了。二娃故意裝著舌頭疼。
這是想肉啦。師傅笑著,手里又夾起一塊帶皮的雞胸肉放進二娃碗里,說,娃兒,今天敞開了吃,吃得飽飽的,等下師傅再給你買串糖葫蘆。
又吃了一會。二娃說,師傅,我吃不下了。
這時候師傅的碗里,早就見了底,他一直在看著二娃吃。
再吃點,還有呢。師傅看著二娃吃得歡的樣子,有點心酸,又夾了塊肉給二娃。
師傅,我真的吃不下了。二娃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肚子,圓鼓鼓的。
二娃說的是實話。
這端上來的半只燒雞,現(xiàn)在只剩下肉不多的兩塊骨頭。有臉盆那么大的蔥油餅,只剩下巴掌大的一小塊,那是二娃專門留給師傅的。而二娃的碗里,早已連湯也不剩,干干凈凈的底朝天。
沒多少了,就剩下兩塊肉,把它吃了吧。師傅把最后兩塊肉骨頭夾進二娃碗里。
二娃心底里是一萬個吃不下又撐得慌,可怎么也擋不住那股眼饞的勁兒,還是把兩塊骨頭啃得干干凈凈。
這下二娃是徹底站不起來,也走不動了。
等師傅結了賬,回來說,咱們走吧。
二娃說,師傅,我想歇會。
等歇了一會,師傅又說,咱們走吧。
二娃走到門檻前,連跨過去都困難,又說,師傅,我還想歇會。
師傅這才想著二娃可能真的吃多了,就讓他坐著歇會吧。他把布兜和工具箱放下來,讓二娃看著,自己朝商販那邊走去。
不一會兒,師傅回來了,手里多了兩串糖葫蘆。
......
......
你吃過燒雞嗎?你肯定吃過。
你吃過蔥油大餅嗎?你肯定也吃過。
還有糖葫蘆,你……哎,你怎么可能沒吃過。不過要論起味道來,你吃的再好,也比不過我吃的那個味道,那真叫一個香啊……
有好幾次,小劉回來看望老王,想捕捉一些新的細節(jié),按著小劉的指引,老王又順著那天的場景講了起來,可講著講著,新細節(jié)和舊場景又絞到一塊兒去了。
小劉并沒有打斷他,反而發(fā)現(xiàn),老王有個新本事,就是他能把講過的舊場景重新描述的煥然一新。這個時候,小劉就知道他又開始回憶了,而自己能做的,就是安安靜靜地坐在那里,聽他再講一遍。
等講完了,小劉一次又一次體味到,每一回老王全新的講述總比上一回更加深刻。
可深刻的到底是什么呢,小劉自己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