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天黑得早,不過是酉時三刻,已是天幕如重墨,星子若棋局。
青冥書院眾人住的院子外,一溜站了四個守衛(wèi)。夜寒風(fēng)烈,呵氣如霜,清寂如鐵,那幾個守衛(wèi)雖是一身重甲,但站了一刻,周身凍得僵硬,便也偷偷在墻邊靠上一靠,再跺一跺腳。
此刻,院內(nèi)卻有人聲傳來,聽去似是今日住進(jìn)來的學(xué)子的,“這西北能把人凍死,酒卻是不錯,又香又醇,后勁也足。不信,你聞聞。”另一人接道:“果真,好酒!”
守衛(wèi)們聽得入神,不由自主地向院門靠近了幾分。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竟真的覺得有酒香飄了過來,那香氣越來越濃,引得他們都恨不得貼到院門上去。
他們只顧聽著院內(nèi)的動靜,卻并未發(fā)現(xiàn),頭頂上,有兩個淡墨色的影子,翩若驚鴻,流星般一閃而沒。
而院內(nèi),杜渲手里拎了個打開了蓋子的酒壺,而他身旁的顏清逸正起勁地用衣袖向院門處扇著風(fēng),隨著衣袖起落,那酒香正一絲一絲地向院門飄去。
見頭頂?shù)挠白右严Р灰?,兩人相視一笑?p> 那兩個人影正是沐子晏和言歡。他們不過是施了個巧計,便即出了院子。想來安平王是覺得眾人已被囚入王府之中,也做不了什么,因此守衛(wèi)并不森嚴(yán)。
二人一前以后,一路都自屋頂飛檐間掠過。
這座屹立于涼洲玉泉城內(nèi)的安平王府,經(jīng)營多年,雖不似南方府邸那般講究幽深錯落,但也是布局嚴(yán)整,殿宇重樓,連綿不盡,一時之間,還真不容易找到安平王所在之處。
沐子晏帶著言歡尋了王府內(nèi)最高的一處殿閣,站在上面向下望去,只見屋宇綿延開去,其間燈火如星閃爍。雖已是深夜,但王府內(nèi)的甬路上,不時走過輪值的王府親衛(wèi)、提燈而過內(nèi)監(jiān)、間或還有穿著風(fēng)毛鑲邊襖裙的婢女。
言歡吁了口氣,輕聲道:“想不到親王府邸如此之大!”
沐子晏并未作聲,按大楚制,親王府邸有一定的規(guī)制,他京城中的毓王府邸也與此相仿。
他的目光忽然落到兩座殿閣中間的甬路上,那里正慢慢走來幾人。前面是兩個內(nèi)監(jiān),各提著一盞八角宮燈,當(dāng)先引路。中間是一個穿著藍(lán)靛青翻毛皮袍的男子,后面還跟了幾個侍衛(wèi)模樣的人。
沐子晏目光微凝,他已經(jīng)認(rèn)出了那個男子是誰,正是今日在王府門前接待他們的鄧長史。如此深夜,鄧長史只身走在王府內(nèi),只能是去見安平王了。
他們的機(jī)會來了。
眼見鄧長史進(jìn)了一處殿閣之內(nèi)。他拉了拉言歡的衣袖,向那處示意了一下,悄無聲息飛身而起。言歡心領(lǐng)神會,也無聲跟上。
他們先后落在那殿閣屋頂。二人輕身功夫一流,足落處幾無聲息。
沐子晏俯下身去,輕輕揭開腳下一片琉璃瓦,有暈黃的光暈自被揭開瓦片下的空隙中透出。
二人自那空隙向下望去,下面是似是一間書房,可以看到當(dāng)中設(shè)了一張紫檀大案,大案旁站了一個中年男子。從他們的角度望去,正好能望見那男子的側(cè)臉。那男子面白無須,一雙鳳目,身形微胖。頭上戴了一頂金冠,金冠上鑲嵌了明珠,身上是紫棠色黑狐風(fēng)毛滾邊錦袍,錦袍兩肩及下擺都繡了龍紋。
這一身是親王服制,這微胖男子顯然是安平王李景元本人了。
此刻,他正執(zhí)了枝狼毫筆,在案上描摹著什么。言歡仔細(xì)看去,那案上攤著一張薄宣,上面是一枝素梅,以墨筆勾勒出梅花九朵,每朵又各有九個花瓣,其中有小半已填了朱砂,顯示出紅梅瀲滟之色,而大半還是墨色線條。此刻,安平王正就著線條,給一瓣紅梅填著朱砂紅色。
他描的分明是一幅消寒圖,沒想到這個安平王還有如此雅興。
他手里做的是風(fēng)雅之事,口中說的卻正相反。
“金昌衛(wèi)那個百戶叫什么,衛(wèi)虎是吧,這個蠢貨!”安平王的聲音低沉暗啞,含了掩飾不住的怒氣。
對面有一人接道:“臣也未料到這衛(wèi)虎如此之蠢?!睆你遄雨毯脱詺g二人角度看不到對面說話之人,聽那聲音可分辨出正是那個鄧長史。
只聽鄧長史極是扼腕,“青冥書院這批來游學(xué)的學(xué)子與各世家及朝中干系甚大,咱們所圖之事正在關(guān)鍵時刻,自然是不能被他們洞悉,若能不動聲色地攔阻于武威關(guān)前,自可省卻不少麻煩。只是沒想到衛(wèi)虎弄巧成拙,人未阻住不說,還蠢到偽裝成匪徒追殺,真是一步錯,步步錯!現(xiàn)下他連自己的命都送掉了。”
屋頂上的二人彼此對望過去,目光中都是了然,此事緣起與他們起初猜想并無二致。
安平王恨恨一聲,“他死不足惜,只是將本王的布局都打亂了。若是人還活著,本王也定叫他死無葬身之地。”
沐子晏和言歡聽到這里,俱都是一驚,他們本以為衛(wèi)虎是安平王派人暗殺的,可是聽他話里的意思,殺死衛(wèi)虎的卻是另有其人。
只聽得下面稀里嘩啦一陣亂響,卻是安平王盛怒之下,將案上的消寒圖并筆架、筆山、紙鎮(zhèn)都掃落到地下去了。有人匆匆過來,出現(xiàn)在安平王身側(cè),安撫道:“殿下息怒,殿下息怒。”正是鄧長史。
鄧長史虛扶安平王手臂,“殿下切勿動怒,當(dāng)心傷了自己身子。”安平王一把握住鄧長史的手,語聲惶然,“裕謙,本王這幾日心中頗不安穩(wěn),你說,本王的決定是不是過于草率了?”
言歡聽他叫得親熱,顯然是對這個叫鄧裕謙的長史極是依賴與信任。只是堂堂一名親王,表現(xiàn)得如此懦弱,又這般依賴于府中長史,讓人多少有些奇怪。
只聽鄧裕謙答道:“已到了這般時候,殿下已不能回頭了。更何況,若不如此,殿下難道還有別的路可以走么?這些年來,殿下是如何過來的,還要臣再贅述一遍么?”他語聲雖輕緩,說出的話卻是斬釘截鐵。
安平王面色發(fā)白,腿一軟,人已跌坐在椅中。好半晌,才慢慢道:“當(dāng)真就不能回頭了嗎?”鄧裕謙頓足,“我的殿下啊,這事豈非是兒戲!”
他忽然走了開去,一會又返身回來,不知從何處捧來一只錦盒,鄭重道:“殿下,請您看看這個。”
安平王有氣無力道:“這是什么?”
鄧裕謙將那錦盒打開,里面是一只卷軸,明黃色的綾錦,裹以玉軸。那卷軸雖是卷好的,但仍能看到其間祥云瑞鶴的圖案。
沐子晏是堂堂大楚毓王,言歡也是出自世家,二人自然都認(rèn)得,那只卷軸分明就是圣旨的制式。
鄧裕謙將錦盒放在一旁大案上,緩緩將那卷圣旨展開,奉至安平王眼前。安平王瞥了一眼,突然驚跳起來,“這、這、這是------”
鄧裕謙眼里仿佛有狂熱的火,“不錯,這便是臣為殿下準(zhǔn)備的討伐明帝李景玟的檄文,請殿下用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