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清逸趕回家中,未等座下馬匹停穩(wěn),便跳下馬來,急著問門房,“老爺可在家?”門房點頭,“回二公子,老爺在書房?!鳖伹逡蓊櫜坏枚嗾f,撩起衣袍下擺便狂奔進(jìn)府。
隔了一刻,他面如土色地從書房出來,腦中猶自回響著他父親的話,“言家是謀逆的大罪,言亦真與安平王李景元有暗通款曲的嫌疑。眼下這事怕是已落到了實處,陛下大為震怒。此刻便是有天王老子來,怕也無轉(zhuǎn)圜的余地。現(xiàn)在陛下正為安平王謀反一事大為光火,已是看誰都不順眼。你以為只有言家一門遭殃么,這里還牽涉了好幾家,現(xiàn)下朝中人人自危,你就莫要再去添亂了,小心給咱們帶來麻煩?!?p> 顏清逸沿著回廊失魂落魄地走了幾步,到底是不甘心,眉頭一皺,仍是急火火地奔出府去了。
未幾,他便到了虞子衡府中,未等下人通報便沖進(jìn)府去。因他素日常來,府中下人倒也未攔阻。虞子衡聽了他的話,也是大驚失色,獨留他在房內(nèi),自己只身去見父親。沒多久,他也如顏清逸一樣,如被霜打過一般蔫頭蔫腦地回來,顯然是也被自己的父親提點了。
二人對坐發(fā)愁,唉聲嘆氣,生平第一次覺得人小力微,至交好友遇到如此困難,只怕是有性命之憂,他們竟是什么都做不了。他二人相顧半晌,仍是束手無策。
顏清逸心灰意冷地出了虞子衡的家,虞子衡跟在后面送他,可二人一前一后走了很遠(yuǎn),一個不提留步,一個也不提回家,都是默默無言無精打采地亂走。甚至于顏清逸來時騎的那匹馬,也被主人遺忘在虞子衡家的大門口了。
二人正走著,恍然覺得身側(cè)有一人騎馬過去,那人在他們前面的店鋪下馬。顏清逸不經(jīng)意抬頭,發(fā)現(xiàn)那人是杜渲。他突然想起沐子晏,盡管此刻他并不知道沐子晏真正的身份,但西行這一路走來,他卻知道這個人的本事大得很,大到可以在那么危險的情況下,還可以讓他們毫發(fā)無傷。
幾乎是溺水人抓住浮木的心態(tài),顏清逸也不管什么禮節(jié),上前一把抓住杜渲,“快,快去告訴沐兄,言歡出事了?!?p> 天色一點一點暗了下去,已到了掌燈時分。宮門前,明燈次第張起,燈光映照著空中紛飛的小雪,如照著一張細(xì)密交織的網(wǎng)。杜渲就站在這網(wǎng)中,心底無端地生出幾分焦慮之意。
此刻,他就立于宮門不遠(yuǎn)處,不時地翹首望向緊閉的宮門。自他在茶樓向他家殿下稟告宮中傳旨著他入宮議事,已過去大半日了。此刻,他家殿下仍在宮中,尚未出來。若不是他于街市之上看到顏清逸,意外得知言家小公子出事的消息,他也不會巴巴地等在這里。他早就知道,對他家殿下來說,言小公子的事是頂頂要緊之事,何況這次的事比任何一次都要急迫,甚至于關(guān)乎生死。
天黑如墨,夜風(fēng)裹挾輕寒,杜渲已感到周身俱是冷意,這才覺得自己已在宮門前站了頗久的時間。他無奈地嘆了口氣。未經(jīng)宣召,自是不能隨意出入宮禁,他也只能站在這里傻等。而他家殿下初涉政事,常常忙碌至深夜,夜宿宮中也是常有,看來今夜殿下是不會出來了。
可是,言小公子要怎么辦?
杜渲又等了一刻,宮門仍是寂無聲息。他不愿放棄,仍舊守在宮門之前。
言歡抱著雙膝,縮成小小的一團(tuán),靠坐在墻角的一堆蒲草之上。視線所及,近處是一張油漆斑駁的小幾,幾上置了一盞油燈,此刻,那盞燈燈火如豆,勉強照著周邊方寸之地。再遠(yuǎn)一點便是如嬰兒臂粗的鐵欄,牢牢鎖著這狹窄逼仄的囚室。
這里是大理寺獄,原該是一個被詛咒被唾棄的不祥之地。每天有人被關(guān)進(jìn)來,再有人被抬出去。就連空氣里也是酸臭灰敗腐朽充滿了死氣的味道。四周仿佛靜極,但間或,有鐵鏈的叮當(dāng)作響,有某個死囚的不甘嘶吼,猶如黑暗中蟄伏的冤魂厲鬼,令人心生恐懼。
言歡更緊地抱著自己,試圖將自己縮得更小。饒是她膽識過人,智計百出,但究其根本,她也不過是名十五六歲的少女,她何曾又有過這樣的經(jīng)歷。
不斷有絲絲寒風(fēng)和稀疏落雪從她頭頂墻壁上一個極小的窗滲進(jìn)來,帶來徹骨的涼意。她仿佛一無所覺。她眼前還是言府中的最后一幕,那名大理寺四品官冷意滲人地一字一句,“內(nèi)殿大學(xué)士言亦真有暗中勾結(jié)大逆罪人李景元之嫌疑”。
言歡想哭,卻又想笑。
她曾千辛萬苦,游離生死,只為將安平王李景元的謀反罪證遞出涼洲。返京后,卻因為家人與李景元有暗通嫌疑而被下獄。這是多么濃烈的諷刺!
不,她使勁搖頭。她不相信,他們言氏世代書香,一門清貴,怎么可能做出這種令家族蒙羞的不當(dāng)之舉。這其間一定有什么誤會。只是,眼下她要去問誰?她又能問誰?自從進(jìn)了大理寺獄,因男女分監(jiān),她明面上還是言府的二公子,便被單獨關(guān)押到了男監(jiān),而黃氏、紅綾等則收押在女監(jiān)。她一直未見到她的父親和哥哥,雖然有一肚子的話,一肚子的疑問,但只能都悶在心里。再這樣下去,她怕自己會瘋掉。
言歡默默地坐在那里,頭頂?shù)男〈坝砂抵撩?,又由明轉(zhuǎn)暗,時間已過去了整整一個日夜。這其間,除了獄卒送來粗糲的牢飯,并無旁人過來。她仿佛已被世界遺忘。
牢飯是盛在一個破了邊的粗陶碗中的,黏糊糊的一團(tuán),看不出里面是什么。言歡怎么會有心思吃飯,連看都未看一眼,那獄卒以為她嫌棄,譏諷一笑,長聲道:“還擺什么臭架子,管你是什么世家權(quán)貴,只要進(jìn)了這里,就甭想再出去了。認(rèn)命吧!”
言歡將臉埋在膝蓋中間,恍若未聞。
那獄卒趿拉著鞋底走遠(yuǎn),獄中重又靜了下來。隔了一刻,黑暗中又有腳步聲傳來。這次的腳步聲有些雜亂,是趿拉鞋底和一步步走得極穩(wěn)的聲音交織在一起。言歡聽得分明,前一個是獄卒的腳步聲,后一個她卻不知。
那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似是正向著她這間囚室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