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為什么,言歡心中并無俱意,卻是忍不住想笑。她輕咳了幾聲,一直強(qiáng)壓著的腥甜終于順著嘴角流了下來,紅得觸目驚心。她終究是笑了出來,笑聲連連,直到笑出了眼淚。
她在笑人生無常,笑世事滄桑。幾日前,她還是人人艷羨的世家公子,家世、人才、學(xué)問,無一不是上上之選,人生一片坦途,一片光明。而此時此刻,她卻家破人亡,成為階下之囚,眼前這些人正要抓她回去,等待幾日后的問斬。
帶領(lǐng)京衛(wèi)指揮使司衛(wèi)兵而來的是一個百戶。此刻,他見被追蹤的人犯一副視他們?nèi)魺o物的樣子,心下惱怒,陰陰道:“言二公子好大的膽子,竟敢逃獄,你以為還能逃得出去?還不束手就擒!”
言歡唇畔的笑意漸漸淡了下去,她松了手中韁繩,忽然自馬上躍下,淡淡道:“事已至此,多說無益,本公子不束手就擒又當(dāng)如何?”
“如何?”那百戶發(fā)出一聲冷笑,忽然做了個手勢,他身后一眾衛(wèi)兵“嘩”地一聲,俱都將手上拉滿弦的弓舉起,支支羽箭如毒蛇之眼,朝著她所在之處指來。
“住手!”遠(yuǎn)處傳來一聲大喝。隨即,有幾人自山路上策馬狂奔過來。當(dāng)先一人似是十分急迫,馬尚未奔至眼前,人已自馬鞍上一躍而起,落至衛(wèi)兵之前。不知為什么,那人落地之時有些踉蹌,搖晃了一下方才站穩(wěn)。
那人方一站穩(wěn),便向言歡身前走了幾步,仿佛是怕嚇著她一般,伸出手去,輕柔道:“阿歡,是我?!蹦侨撕鋈黄骋娝浇且荒r紅的血絲,忍不住憂心道:“你受傷了?”
言歡此時正在發(fā)著熱,在所乘坐馬車撞散之際又受了內(nèi)傷,原本早已搖搖欲墜,只是強(qiáng)撐著一口氣。她起初并未看清來人是誰,但一聽到那一聲熟悉的輕喚,“阿歡”,立時清醒了幾分,來人竟是這幾日都未曾露面的沐子晏。
“阿晏,”她亦喜亦悲,看著他伸過來的手,舉步就要過來。
帶隊(duì)來追的百戶疑惑地看了沐子晏一眼,大喇喇地道:“大膽!何人敢阻撓本將軍捉拿朝廷欽犯?”
沐子晏頭都未回,卻是跟著他一起過來的杜渲上前來,極其輕蔑地看了那個百戶一眼,手一伸,手中赫然是一枚虎頭令牌,斥道:“大膽!何人敢對毓王殿下如此說話?”卻是照著百戶方才的話,原樣懟了回去。
那百戶嚇了一跳,偷偷瞥了那令牌一眼,慌忙向著沐子晏彎身稽首,“參見毓王殿下,末將糊涂,殿下切勿怪罪。”
那邊言歡卻是一怔,頓住了身形,猶疑地叫了一聲“阿晏”。她上上下下打量他,“誰、誰是毓王殿下?”
沐子晏嘆息了一聲,“阿歡,我很抱歉,沒有早些告訴你。其實(shí),在武威山中我說要告訴你的事就是這個,我名李晏,字寧之,是當(dāng)今陛下的第二子,受封毓王?!遄雨獭皇窃谕庑凶呒偻械拿?。”
言歡愣在當(dāng)?shù)?。沐子晏,“沐子”,“木子”,二字合起來可不就是“李”字,李晏??尚λ恢蔽丛逼啤Kщy道:“阿晏,你當(dāng)真是毓王殿下?”
沐子晏,現(xiàn)下里應(yīng)該叫李晏了。李晏唯有點(diǎn)頭,“我是?!?p> 她定定地看他,此刻,她自己也不知道心中是什么滋味。難怪他看上去總是一身清貴出塵,難怪他身周有那樣一班出色的侍衛(wèi),難怪他有早已入了大內(nèi)的墨虹雙劍,難怪他對朝事了若指掌,難怪他本事如此之大,令西行青冥書院一行人能夠全身而退。卻原來他本就是皇家貴胄,天之驕子。反觀她,不過短短幾日,人生已面目全非,如今更是朝廷捉拿的欽犯,家破人亡,再不能回頭。此時此刻,她與他,已不能比肩。
她心中一時轉(zhuǎn)過千百個念頭,不由得倒退了一步。她本就站在懸崖邊上,此時更是岌岌可危。
冬日里的山風(fēng)凜冽而徹骨,在空中盤旋而過。立于懸崖之畔的言歡一襲紅衣隨風(fēng)烈烈而舞,似火焰般灼痛了李晏的眼。他心中驚怕,忍不住又上前兩步,用更加輕柔的聲音道:“阿歡,過來?!?p> 言歡只是看著他不語,李晏柔聲輕哄,“我是毓王,更是你的阿晏。你難道不相信我了,我永遠(yuǎn)都是你的阿晏??!你過來,跟我回去,一切有我。”
言歡只覺心中酸澀難言,朝廷旨意已下,他又能如何,以他之身份,眾目睽睽之下,她但凡有一點(diǎn)與他親近的表示,不過是平白給他增添麻煩罷了。她雙手平推,躬下身去,端端正正行過一禮,“在下不識,公子竟是毓王殿下,還請恕罪?!?p> 李晏見她如此疏離冷漠,心中苦悶,“阿歡,”他微有不滿,“你、你這樣做什么?”他一步步向她走去,“有什么話,咱們回去再說?!?p> 言歡目中已有淚流下,“殿下,如今,我是朝廷欽犯,你是當(dāng)朝毓王。你就當(dāng)、就當(dāng)從未認(rèn)識過我吧?!?p> 他突覺眼前一花,不知何時,山頂?shù)娘L(fēng)已經(jīng)停了,空中竟是下起了大雪,如鵝毛般紛紛揚(yáng)揚(yáng)而下。而身前的她煢煢立于漫天飛雪中,形單影只,單薄纖細(xì),仿佛下一刻便要消失不見。
李晏心中驚怕,向她慢慢伸過手去,“你莫要胡說,跟我回去,好不好?”他幾乎已是央求。
言歡心下一橫,突然伸手拔下發(fā)上的珊瑚簪,毫不猶豫抵在喉間,“殿下,你莫要威逼在下了。你、你走吧。在下如何,不關(guān)殿下的事了。”
李晏不得不停下腳步。“阿歡,”他眼含痛楚,直視著她,“你就這么急于與我撇清關(guān)系么?”他竟是一下子知悉了她心中想法。
言歡咬緊下唇,連連搖頭,“我不想------”
她突覺胸前一痛,驀地止了語聲。低頭看時,一支羽箭不知何時正正沒入她胸口,有鮮紅的血自那箭入之處一滴滴落下,落在她腳下的雪地上,似飛雪中怒放的紅梅朵朵,美得凄艷刺目。
她腦中有短暫的空白,但胸前的劇痛拉回了她的神智,這一瞬,她只覺得頭腦無比清明,十幾年恣意自在的歲月一幀一幀在眼前閃現(xiàn)。原來,人死之前竟然是這樣的,會回顧所有前塵過往,無論喜樂悲歡。
她閉了閉眼,看來,此時此刻,便是她于塵世間的最后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