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遠說得容易,他又怎知道要紓解他眼前這個病人心中的郁結乃是一件頗為困難之事。
李晏又是心痛又是焦慮。
心痛是因為言歡的那些呻吟和囈語,也許就是她曾經不愿回首的過往。當年的那些事對她的刺激遠比他想象的要大得多。當然,換了任何一個人,經歷家破人亡,又在生死上走了一遭,如今背負重擔,不瘋魔已經是萬幸。而且,他還從中隱約窺見了她一直不愿明說的那五年,分明是充滿了常人無法忍受的苦痛,在更多的那些未曾揭開的記憶里,究竟還存在著什么,他不敢想象。
焦慮是因為言歡的心結他是知道的,自然是言家翻案之事。只是此案干系重大,迷霧重重,牽連甚廣,又怎會是一時半刻就能查得清的。
但言歡的身子已漸至虛弱下去,不能再拖。他一方面抓緊各方查找言家舊案的線索,另一個方面唯有夜夜不眠,耐心守在她身邊。
言歡發(fā)病的第一夜,他眼見她痛苦輾轉,汗透重衣,直至筋疲力盡,除了將她緊擁入懷卻是束手無策。
第二夜,她一如前夜,在淚水與汗水交織中悲傷、痛呼、顫抖,他心痛得無以復加,除了緊緊抱著她,什么都做不了。
現下已經是第三夜。白日里司徒遠已給出了答案,他冥思苦想之下,想到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用他的一腔真情去平復她的傷痛,雖然他并不知道這個法子會不會有效。
“阿歡,阿歡!我是阿晏,你的阿晏?!彼坏B聲地喚他。看著她的滿面痛苦,壓下不忍與疼惜,凝聚心神,在她耳畔低聲道,“你可還記得五年前我們第一次相見------”
他輕言細語,講述他們的當年,少年心底事,美好若清風,初遇、心動、接近、疏離、再接近、守候,直至定情,一幀一幕,一點一滴,這些原都存在于他們的心底,如今再回憶起來,依舊清新如昨日。
他講得動情,驀然發(fā)現,懷中的言歡竟真的比平日里安靜了些,雖然那安靜只是短短一刻,卻也無形中增加了他的信心。
又是一個漫漫長夜。李晏依舊守在言歡的床前,待發(fā)現她又開始輾轉反側,痛苦囈語。他仍舊如昨夜一般,溫柔抱她入懷,低低絮語,接著昨夜繼續(xù)講述他們當年那些共同的回憶。
說罷,他再看懷中言歡,她雖仍緊皺眉頭,但整個人已平靜下來,眼簾輕闔,鼻息輕緩,似已沉沉睡去。
李晏心中一陣狂喜,恍覺周身發(fā)軟。他這幾夜一直神經緊繃,此時方才稍稍放松下來。
接下來一個又一個長夜,他依然故我,夜夜都在她耳畔低語。也許是他找對了法子,也許是冥冥之中言歡感受到了他無與倫比的耐心與真情,她發(fā)作的時間在逐漸縮短。直至有一夜,她一直安靜臥于枕畔,始終處于熟睡當中,直到天明。
李晏的一顆心終于落了地。
轉天。言歡在明亮天光中醒來,她坐起身,只覺得精神比平日似是更好了些。
白伊正伺候她洗漱,李晏從外面走了進來,身上的玄色如意出風毛錦袍的肩頭有幾星潔白。
“是下雪了么?”言歡問道,李晏點頭,“昨夜便下了,現在已積了一層?!?p> 言歡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想要替他拂落肩頭那些落雪。方抬了手,只覺得手臂酸痛,她嘶了一聲,又把手收了回去。
“怎么了?”李晏自然是發(fā)現了。
言歡若有所思,“阿晏,這幾日我一直覺得奇怪。”她捏著自己的手腕?!拔颐咳招褋?,都會覺得渾身酸痛,四肢脫力,仿佛是跟人動過手一般。還有啊,我夜夜好像都在做同一個夢?!彼屑毾胫莻€夢境,神情迷離。
“是什么夢?”李晏不動聲色。
言歡的神情間帶了駭怕,“我記不清了,好像一直被關在一個冷冰冰的地方,到處都是一團黑暗,沒有聲音,沒有人,我害怕極了,越害怕就越想起來好多不好的回憶?!彼鋈幻佳垡粡潱鹛鹨恍?,“但后來你來了,也不對,我沒有看到你,但是能聽到你的聲音,你好像就在我身邊,一直在跟我說著話。我就不怕了?!?p> 李晏猶豫著要不要告訴她,想了一刻,還是覺得該攤開來說,“阿歡,你可知道夢囈之癥?”
言歡聽到這四個字,面色忽然一變,唇邊強牽出個笑意,“阿晏,你問這個做什么?”
李晏看言歡的樣子明顯是知道這個,但她神情里分明帶了幾分回避。還沒等他開口,她劈頭便問,“我這幾日難道是夢囈之癥?”
李晏“嗯”了一聲,“司徒遠那日來便是為此,我只是怕驚擾到你,才沒有明說。”
言歡神情一連變了幾變,“我、我、我這幾夜里于夢中可曾說過什么?”聯系到她總是對離開的這五年含糊其辭,李晏心中疑竇叢生,直截了當問,“阿歡,你到底在怕什么?”
“什么怕什么,阿晏,你好生奇怪!”她淺笑,笑意卻未達眼底,說罷便轉開目光,竟是不敢再看他。
李晏默然看了她一刻,突然一句,“阿歡,你到底還是不大信我?!闭f罷,轉身便走。
言歡看著他離去的背影,筆直卻有些僵硬,她敏感察覺他在生氣。她張了張口,試圖叫住他,終究還是將挽留的話吞回了肚里。
她起身慢慢走到寢殿門邊,輕輕將門推開,入目是一片茫茫的白,漫天漫地,再看不到其他顏色。她一時恍惚,仿佛還是五年前大雪飄飛的崖頂,她似斷線的紙鳶般墜向崖下,心冷似冰,腦中一片空蒙,緊接著便是徹骨的寒冷和無盡的黑暗,記憶深處有深入骨髓的痛楚鋪天蓋地席卷過來。她猛地打了個寒顫,手指握緊,指甲幾乎要陷到手心里。
“你身子這么弱,怎么還站在風口上?”有人不滿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