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雙月同天
幽幽古道,肅殺的秋風呼嘯而過,那穹頂之上,盤桓了千百年的孤寂和蒼涼一點一滴地壓下來,壓迫著南禺山。
“狂妄”的秋風,像是虎嘯龍吟那般,使兩邊的燈火隨風搖擺,明滅不定,卻永不會熄滅。
通往祭壇的這段棧道兩邊,有許多小童托舉著燈籠的雕像,而燈籠是一盞盞真實的燈芯,燈芯據(jù)說是用鮫人的眼淚點燃,因此能長明不熄。
八百米高的南禺山巔,便是天虞峰,乃忘川洛族祭祀秋神的祭壇所在。
這時,兩邊的圍欄上偶爾出現(xiàn)幾只四耳白猿,白猿名為“長右”,叫聲如同人在呻吟。
“長右?”
洛今朝心生疑慮,因為族人傳言,任何一個地方出現(xiàn)“長右”,都會預示著這個地方將會發(fā)生大洪水。
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洛今朝終于來到了山頂。
幽夜中,高懸于天穹的明月已經(jīng)染上一層猩紅,像是黑夜中妖艷的紅塵女子,帶著一絲詭譎和蒼涼。
南禺山巔很寬闊,不遠處一座祭壇巍然矗立。
祭壇前是一尊鳥首龍身的玉雕像,應是秋神的雕像。
雕像前擺放著祀神用的芻狗、玉璧、稻米、古鼎,古鼎上燃著香火。
祭壇上還坐落著一個骸骨,傳聞是前代祭司“女丑”的骸骨。
洛族人一般死后都是水葬,但歷代祭司、族長死后都是在山巔進行天葬,讓南禺山的骨雕把長老們的肉啄去,讓長老們的靈魂追隨著骨雕,守護忘川洛族世世代代。
荒山上,黑云滾動,狂風大作,塵埃落葉和沙塵暴卷襲而來,洛今朝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地走著,生怕被大風刮下山去。
“這里真是高處不勝寒。”洛今朝心感悲愴。
片刻后,他來到了祭壇前。
祭壇中央有一個石頭圓盤,它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次風雨的洗禮,帶上了歲月斑駁的痕跡。
石頭圓盤里外共三層:
石刻第一層是內(nèi)核,雕刻著四個神獸圖騰——
龍之圖騰,鳥之圖騰,白虎圖騰,靈龜圖騰。
東南西北,四個方位,分別是孟章、陵光、監(jiān)兵、執(zhí)明。
石刻第二層,有二十八個巫族古篆。
石刻第三層,則是二十八個不同動物的圖騰,分別對應第二層的二十八個古篆。
洛今朝想起祭祀、葬經(jīng)、風水所用的二十八星宿。
“星分翼軫,地接衡廬,這石刻正是二十八星宿圖騰?!?p> “西方監(jiān)兵七宿應是奎、婁、胃、昴、畢、觜、參。”
洛今朝之前在天籟山玄黃宗修煉的時候,也接觸過二十八星宿的一些皮毛,
修煉方式和每個人不同的圖騰信仰有關(guān)。
每個人修煉的圖騰對應著天上的每一個星宿,天上數(shù)不盡的星宿,不盡相同的星宿。
正如樂土世間,永遠不會有兩片一模一樣的葉子,永遠不會有兩個相同的人。
洛今朝想起大祭司銀目的那番話:“把古玉鐲放到祭壇石刻的‘監(jiān)兵參部’位置。”
洛今朝不敢遺漏任何一個細節(jié)。
洛今朝把古玉鐲放到了石盤的“監(jiān)兵參部”,也就是白虎圖騰所對應的位置。
然后,他雙手交叉,環(huán)繞在肩上,拜了一拜,念上祭司教他的祭詞。
“希望祭祀完畢后,山神會放過洛族,阿母也能平安返回部落?!甭褰癯闹邪档馈?p> 可是,上山來一直都沒有尋到阿母,也不知......
就在這時,古玉鐲子亮起了幾道色光。
忽地——
天上又多了一道月影,是黃色的,和之前的那道腥紅之月交相輝映。
洛今朝只覺得周圍的景物似在波動著,幻象叢生。
他的耳邊響起縹緲仙音,猶如黃鐘大呂般讓人振聾發(fā)聵。
“嚶嚀!”
洛今朝緊緊捂住雙耳,抱頭半蹲了下來,這種幻聽像是緊箍咒一般,震人心魄。
陡然,一只龍首鳥身的異形出現(xiàn)了。
他長著應龍的頭顱,背負青鳥羽翼。
此時他正振翅浮于半空,腳踏兩條青蛇,他那兩只鳥爪蒼老無比,如干枯的木枝一樣。
龍的頭,鳥的身體,怪不可言。
來者不善,善者不來。
洛今朝朝半空望去,頓時大吃一驚,隨后身體向后一傾,雙手撐在了地上,向后慢慢挪去,想要遠離這嚇人的怪物。
“雙月,同天?”
異形望著天空的兩輪明月,低吟道。
“它還會人語?”
然后,異形眸帶青光,望向洛今朝,翅膀一直在振動。
異形甕聲甕氣道:“本座問你,為何,會出現(xiàn)雙月同天!”
“雙月同天?”
異形繼續(xù)道:“不是說好了?讓你們把那個納蘭族人的軀體獻祭給本座,然后開啟攝魂陣法把她身體里的另外一半魂魄吸走,好讓本座能奪得一個可以渡魂的神裔軀體?怎么,如今卻是這般模樣?”
洛今朝瞠目結(jié)舌,寒毛倒豎,他雙手撐在地面上,一雙眼瞪得大大的,一直緊緊地盯著半空中的異形,絲毫不敢放松。
他來這里二十年了,還是頭一次看到如此景象,驚嚇之下,一時間反應不過來。
登時,烏云密布,電閃雷鳴。
“凡人,回答本座!”
一聲怒吼,剎那間,幾道古木般粗大的雷電從黑云中轟然劈下,密密麻麻地劈落在洛今朝的周邊!
他只覺震耳欲聾,馬上抱頭撲下,可閃電只落在他的周圍。
雖然并沒有損傷到他,可他也受到了不少驚嚇。
他的心都快要蹦出來了,大氣都不敢喘一口,緊張、畏懼,焦慮、彷徨?
他只覺冷汗涔涔而出,浸濕了他的衣衫。
“不是應該用攝魂鐲開啟攝魂陣法嗎?怎么如今卻喚來了秋神?”異形質(zhì)問道。
火燒眉毛之際,洛今朝只好壯起膽來,大聲喊道:“你、你到底在說什么,我根本聽不懂?!?p> “難道你們不知,雙月同天,正是秋神到來的征兆?此乃秋神營造的幻境!難道不是你,喚來了秋神?”異形道。
“喚來秋神?祭司給的咒語,難道不是為了禱告秋神嗎?不正是如此?”
洛今朝嘴里呢喃道:“秋神、秋神、秋神......那你是?”
異形道:“本座乃‘玄冥神’,今年中秋,不正是你們洛族人和本座達成契約了嗎?在你們祭祀本座的時候就已經(jīng)說過了!”
“什么?玄、冥、神......”洛今朝一頓一字,覺得一切都是滿滿的欺騙。
“出賣本座?你們洛族人,都是見利忘義的小人!”玄冥神咬牙切齒,恨恨地說道。
可洛今朝只覺得莫名其妙。
龍首鳥身的玄冥神勃然大怒,發(fā)狂道:“還想著讓本座幫你們找到洛神的秘密?呵呵,如今看來,你們是在破壞契約!”
“什么契約?”洛今朝根本不知。
洛今朝一頭霧水,忽地想起阿母交托給洛昕的錦囊——
秋水時至,百川灌河......
還是不明......
迷惘之下,洛今朝根本答不上來,他根本不知情,不知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這一定是在做噩夢,難道我在南禺山睡著了?不對,這是幻覺,不可能的!”
洛今朝不相信這一切,發(fā)瘋了似的,如亂麻,斬不斷,理還亂。
玄冥神轉(zhuǎn)眼望向祭壇的古玉鐲,道:“那納蘭族人的一半魂魄就在攝魂鐲中?只要擊碎它,納蘭族人就會魂飛魄散!屆時,我乘此而入,就能奪得一個完美的軀體,一個神族后裔的軀體!”
“什么?”
洛今朝只覺得這是個陰謀。
他反問道:“那族里祭祀山神的規(guī)矩,不能闖入南禺山,否則的話,天懲神罰,萬劫不復......”
“哈哈哈哈哈哈.......”半空中,玄冥神狂笑道。
它的整個身體倏地扭曲了,一聲龍吟過后,它的龍首竟然嗖地一聲從身體上延長而出,如同一條長蛇那般延伸過來。
不過短短一瞬間,它那應龍的頭顱便抵達在洛今朝眼前,緊緊挨著他,距離他不剩三寸距離。
有十一條青目之蛇緊挨在洛今朝的身邊,它們吐露出長長的信子。
二十二只青蛇的眼球,如同黑夜里的二十二盞青色詭異的燈籠,圍繞在洛今朝身旁,像是在要挾他。
只見龍首緊盯著洛今朝,張開血盆大口,面部猙獰至極。
他輕蔑而狂妄地說道:“那不過是你們祭司的片面之詞!本座只消拿到想要的東西!洛族乃低端種族,汝等是生是滅,要遭受毀滅,與吾何干?”
這種被巨物貼身的恐懼感直逼而來,讓洛今朝膽戰(zhàn)心驚,龍首口中的腥臭之氣也撲鼻而來,讓人十分好受。
洛今朝不停地往后挪動身體。
“受死吧!”
玄冥神話音剛落,九條青目之蛇登時合在了一起,變成了一條九頭蛇。
說時遲,那時快,九頭蛇嘶吼著,猛地撲向洛今朝,向他咬去。
生死攸關(guān)之際,只聽到天空中霍然傳出一聲金剛銳嘯,仿佛有九天神兵穿云裂石,墜入凡塵。
但見一柄金光閃閃的長方物體橫空出現(xiàn),“錚”的一聲斬斷了九頭水虺的九個蛇頭。
這神物閃耀著金銀之光,格外刺目。
洛今朝用雙手擋去這亮錚錚的耀光。
玄冥神猛然收回龍首,“咻”的一聲回到了原來漂浮的地方,環(huán)顧四周。
只見那柄長方神物的亮光慢慢黯淡。
待到光亮逝去,方能清晰地看到,那是一柄天然的曲尺,像玄玉和水晶澆鑄而成的曲尺。
“懲戒之尺?秋神?”半空中,玄冥神疑惑道。
洛今朝不敢再想下去,只能靜候一切的發(fā)生,心中懷揣著一絲僥幸和祈禱。
按照族中長老們祭祀的說法,曲尺現(xiàn)身,秋神降臨,屆時天懲神罰,不可避免。
二十年來,洛今朝還是頭一次看到洛族山神的曲尺,這柄曲尺在洛族人心目中是何等的神圣,可能只有二十年前養(yǎng)父的那場祭祀,才能引來曲尺,見得秋神一面。
玄冥神齜著長長的龍牙,笑道:“曲尺司秋,刑戮懲戒!你終究還是來了?!?p> “吾是來了,那又如何?”縹緲仙音從秋神的雕像中傳出。
“在你的界域好好呆著不行嗎?他們把你呼喚過來,你就要來除掉本座?”
玄冥神笑罷,一雙青眸乍現(xiàn),向洛今朝怒瞪一眼,道:“雜碎,真有心計,觀鷸蚌相爭,想坐收漁人之利?”
說話之間,玄冥神竟然撼動龍首,再次祭起那早已經(jīng)身首異處的九頭蛇。
霎時,九蛇之頭霍地朝洛今朝飛來!
洛今朝一時手足無措,感到一片茫然,他不知與那玄冥神到底有何仇怨?
每每說到這些就要來攻擊他。
但似乎有一道力量要比那九個蛇頭來得更快。
伴隨著“轟”的一聲,一柄巨斧霍地從天邊劃過,以雷霆萬鈞之勢與那九個蛇頭轟然相撞。
半空中爆裂出一道道火球,大火燒紅了天邊,十分炫目。
玄冥神見狀,很是不滿,道:“懲戒曲尺,刑戮之鉞,既然都使出了渾身解數(shù),為何不現(xiàn)身?這般高來高去,裝神弄鬼的,不敢和本座正面對決,那就是鼠輩一個!”
只見他雙目幽閉,如同黑夜里的雙月同時被烏云遮住那般,他的口中似在念咒。
玄冥神念的咒語恍如夢囈,又像是魔鬼的哭泣和綿綿細語,在呼喚著,在呢喃著,在山間回蕩著。
恍惚中,只覺得天地間都是此咒語。
洛今朝只覺得哞哞之聲不絕于耳、永無止境,如墜深淵,周圍天昏地暗、乾坤扭轉(zhuǎn),他的意識一片混沌,天靈蓋快要炸裂了,很不好受。
登時,他如同置身于一個亦真亦幻的夢境。
夢境中。
“今朝哥哥,醒醒?!彼剖锹辶醿罕瘧Q的呼喊聲。
“玲兒?”
在咒語連綿、噩夢叢生之中,洛今朝睡眼惺忪,神志不清。
“今朝哥哥,醒醒,很危險,你一定要活著回來,一定。”
洛玲兒“活著”的聲音縈繞在今朝耳畔,久久不散。
“今朝?!焙龅赜謧鱽硪坏来趾竦穆曇?。
“阿父?”
朦朧中,洛今朝又看到了養(yǎng)父洛瀟,他正站在前面,欲要扶起他:“今朝,站起來,洛族,以后就靠你了。”
“阿父......”
“今朝,我先走了,好好照顧自己。”
不知為何,竟然聽到了養(yǎng)母納蘭楨的聲音。
“阿母?”洛今朝努力讓自己清醒過來。
可茫茫山巔,哪里會有阿母的那道身影。
......
“北海玄冥,四時六氣,唯吾所用,于黑暗中涅槃重生,現(xiàn)!”
隨著玄冥神“現(xiàn)”字音一落,只見山巔風驟云緊,烏云在瞬間聚在一堆,形成一個龍卷風暴,最后黑暗褪去,一道道黑色的灰燼在剎那間凝成了一只妖獸。
那妖獸足足有兩丈高,那九個蛇頭已然進化,化為蛟龍之首。
九頭蛟龍。
它叫聲像是嬰兒的啼哭聲,嚶嚶不止,九個頭顱還時不時噴出火焰。
仙音再次從山神雕像中傳出:“哦?死灰復燃之術(shù)?以山間陰濁之氣,使九嬰復活?可是,這九嬰,以前禍害樂土,不早已經(jīng)被羿神射殺于‘北狄兇水’了嗎?沒想到,居然還被你給豢養(yǎng)著,可笑至極!”
“可笑?”玄冥神苦笑一聲,說道:“誰最可笑?羿神!你還配跟本座提羿神?他難道不是被你給害的嗎?”
不知為何,說到這里時,秋神雕像中的那道“聲音”忽然沉默不語了。
九嬰,既能噴水,又能噴火。
十日并出時,被羿神射殺。
看著張牙舞爪的九嬰妖獸,洛今朝的手慢慢伸向口袋,悄悄摸索著那柄百辟匕首。
此時,一道灰色的身影出現(xiàn)在了山巔入口,正向著祭壇慢慢走去。
那道人影就這樣暴露在玄冥神的眼皮底下,似乎沒有一絲知覺,宛如行尸走肉一般......
此刻的天穹,也開始有了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