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宸跟柳阿姨和沈叔叔說了謊話,說是跟著夜校出去實(shí)踐一周,還拉上余升幫她作證,看在余升近半年常來家中幫忙,菡君父母自是放心,柳阿姨幫著暮宸收拾衣物,沈叔叔送暮宸出門前還叮囑她路上小心。
去火車站的路上,暮宸的眼角紅潤,并不完全是被菡君父母所感動,她也想念母親了。
她想起自己曾在柴房里也喊過幾句“媽,您來救救我好嗎?我還想在您身邊給您當(dāng)女兒,我不想嫁人?。 ?,無人回應(yīng)后也就放棄了。
她當(dāng)時抱有希望的原因是,母親在她被養(yǎng)父罰跪、抽鞭子的時候都會替她求情,即便結(jié)果無效,可她依舊會覺得母親是愛她的,打心底里愛她的。
三年前,母親在得知暮宸被辛老漢捆在柴房時,她也曾有過救暮宸的想法,可是轉(zhuǎn)眼想想小兒子沒錢讀書,家里沒有口糧,她也就狠下了心,與辛老漢一同做了缺德事。
即便母親那次沒有救她,可她從未恨過母親,她明白母親也有苦衷,母親照顧她的時間最長,為她做鞋,做書包,梳辮子,她從來都沒忘記,也從來都懂得感恩。
余升送暮宸和辛程去火車站,陪著暮宸取好票,入站前他看著暮宸說:“照顧好自己,我等你回來……回來帶你去衍文面試!”
暮宸笑著說:“好!放心吧,等著,衍文我肯定要去的!”她說完拍了拍余升的胳膊。
“那,回來之前給我辦公室打個電話,到時候我來火車站接你。”余升將手中的行李包遞給了暮宸。
“嗯!回去吧,我們走了,再見!”暮宸笑著轉(zhuǎn)過身與辛程朝檢票入口走去。
余升看著暮宸的背影逐漸消失在人海中,轉(zhuǎn)身返回雜志社。
坐在火車靠窗位置,余暉透過玻璃輕撫著她的臉,暮宸已經(jīng)有三年多沒有坐過火車了,上一次也就是她第一次坐火車,還是那個穿著一雙磨爛腳后跟布鞋“出逃”的小女孩,僅僅依偎在菡君身旁,對這個大千世界充滿畏懼與好奇。
三年光陰,一切好似一場夢,她僅僅長高了五公分,上了不到一年的學(xué),依舊是個不會講好聽話、外冷內(nèi)熱的姑娘。
可這場夢又那么真實(shí),她讀過的書遠(yuǎn)遠(yuǎn)超過一百本,寫過的信不少于五十封,只可惜大部分沒有寄出去,都放在盒子里,藏在自己心里。
如今再次踏上火車,朝著來時的路的方向,那沿途的風(fēng)景如同一幀幀電影畫面在她腦海中穿梭,車身與鐵軌摩擦的回音一遍遍反復(fù)拉著她的記憶倒退,她終究未能戰(zhàn)勝自己,任由思緒在混亂浮塵中跌宕。
不知何時進(jìn)入真正的夢鄉(xiāng),她好像還坐在泓樺橋邊,打著水漂,只是旁邊多了一個姑娘,那姑娘跟她講著外面世界的美妙、幸福家庭的溫暖,跟她談著理想生活的平常,拉著她的手一直往前走。
又不知被火車上紛繁的何物吵醒,暮宸睜開眼看到了泓樺縣城的夏日樣貌。
它不似川舟有高樓大廈,它的建筑零零落落,又參差不齊,遠(yuǎn)處田野一片金黃,風(fēng)吹麥浪,溪流潺潺,泓樺萬物在迎接她,迎接遠(yuǎn)方歸來的游子。
游子,她算是嗎?
下了火車,辛程走在前面帶路,泓樺縣城發(fā)生了很大變化,汽車站的面積擴(kuò)大了一倍,縣城與泓樺村子之間通上了班車,售票口的售票員別扭地講起了普通話,街邊裝上了統(tǒng)一顏色的垃圾箱,這一切似乎更接近文明的人類社會。??
抵達(dá)村口時已經(jīng)到了晌午,烈日炎炎,村口榕樹下下象棋的老人們起身散伙回家吃飯。??
兩手提著行李的辛程早已被汗水浸透了后背,他顧不上這些,還時不時轉(zhuǎn)過身跟姐姐聊一聊路過的人家,問問她是否還記得。??
回家前碰見住在村子中間的葉叔,葉叔瞧見辛程帶著一姑娘回來,搭話說:“小程,帶親戚回來了?進(jìn)屋里喝口水唄!”??
辛程放下行李,用袖子擦了把額頭上的汗珠,回道:“不了,葉叔,眼看到家門口了,您這會兒正吃飯呢?”??
“吃著呢,蘭蘭在屋里,有空來家里玩!”??
葉叔家里的小女兒葉蘭聽見辛程和父親說話便從房里跑了出來,她扎著兩個小辮兒,沖著辛程笑笑。??
辛程笑著說:“蘭蘭,幾天不見你嘴角長出痣了,走近點(diǎn)讓我瞧瞧~”??
葉蘭摸了摸粘在嘴角的幾粒黑芝麻,看到辛程后面跟著個姑娘,便回了一句:“誰要讓你瞧!我今兒可沒空找你玩,快回家吃飯去吧!”說完就蹦跳著跑進(jìn)屋里。??
辛程家住在靠近泓樺山的地方,算是村子里最靠里面的一家,路過十幾戶人家,才到門口。??
辛程帶著姐姐走進(jìn)自家院子,暮宸一眼望去,這院子比三年前更荒涼,原來的羊圈被暴雨沖垮了,扭扭斜斜坍塌在山腳下,只留院子中間一棵桃樹枝繁葉茂,這是當(dāng)年辛老漢為了能讓辛程吃上桃子,便從山上挖了小桃樹,差使暮宸抱回來種在院子里的那棵。??
許是桃樹知曉暮宸今年回來,果子沉甸甸地壓彎了樹枝,粉撲撲的笑臉迎接小主人回來品嘗。??
暮宸走進(jìn)廚房,看到母親站在案板前搟面,或是面和得有些硬,或是她瘦弱的身體沒了力氣,今天的面怎么推也推不開,她喘氣的聲音讓暮宸聽著心疼。??
暮宸接過母親手里的搟面杖,用力推開面,她的動作依舊如當(dāng)年那么嫻熟,不再因?yàn)閭€頭小而夠不著案板感到吃力。??
母親起初有些詫異,她以為是辛程回來了,沒想到走到一旁才發(fā)現(xiàn),這個短發(fā)姑娘竟然是自己心心念念的女兒,她一時激動地講不出話,眼角卻紅潤起來,她曾坐在村口的石頭上幻想過無數(shù)次再次見到暮宸時的場景,唯獨(dú)沒有預(yù)料過會是如此。??
暮宸轉(zhuǎn)過頭來沖著母親笑了笑,頓時眼淚汪汪,母親將她擁入懷里的那一刻,她仿佛又回到了小時候,回到了母親沖在父親面前保護(hù)她的時候。??
“我的丫頭啊,咋就突然回來了呢?媽天天盼你回來,又不想讓你回來,我知道你本不屬于咱這小地方,可我又怕你在外頭受委屈……”??
“媽,我啥活都能干,能養(yǎng)活自己,怎么會受委屈呢,三年了,早該回來看看您!”??
“沒受委屈就好,那年都怪我,要是我沒跟著他亂來,也不會把你逼走了,哎,怪我啊……”??
“媽,我們不說過去的事兒了,我來給咱們做飯,您坐板凳上去??!”??
暮宸燒火做飯,在家時廚房就是她的天下,農(nóng)忙時她經(jīng)常提早趕回家做飯,她熟悉這里的一切,從顯眼的碗筷到珍藏的菜籽油。??
母親坐在廚房,她的眼睛一直跟著暮宸,從灶臺跟前移到案板,直到暮宸將面條端到她眼前,她好似才真正清醒過來。
吃過飯,辛程去小賣部買東西,母親又拉起暮宸的手坐在炕頭,說著這幾年家里光景慘淡,自從辛老漢離世后,自己身體也時常不爭氣,家里農(nóng)活多虧了辛程。
“那年自打你走后,程程就郁郁悶悶,不好好吃飯,也不去學(xué)校上課,你爸就拿著他最愛吃的紅薯來哄,也不頂用,后來氣急了,扇了一巴掌,程程一聲也沒吭,后來坐在你以前住的那間屋里哭了一下午,從那以后學(xué)習(xí)更刻苦了,再也沒惹過你爸生氣?!?p> “阿程真的長大了,他在川舟遇見我時從沒提起過這些事,只是說您很想我,希望我能跟他回來看看您!”
“程程是個好娃,他沒學(xué)你爸那樣,你爸他要不是貪婪,就不會遭人家毒手了,錢有多少才是個夠呢?他走后我們娘倆沒幾個錢不也過來了嗎?他就是不聽我勸,偏偏跑去跟人家賭,咱們村的人也就罷了,非要跟那個仇人賭,這不是給自己找事嘛!哎……”母親說起這些事來,又開始啜泣。
“媽,都過去了,以后還有我和阿程呢,別傷心了啊~”
暮宸也知道,有些傷口即便是漫長歲月也無法愈合,她只能安慰母親,卻無法感同身受。
辛程回來時,捧著一沓紙錢,提著一小袋蘋果,說是碰上葉蘭,她將自家的蘋果挑了一些好的裝給他帶回來吃。
傍晚時分,三人起身去給辛老漢上墳。
辛程在前面帶路,暮宸扶著母親隨在身后,踏過小時候常常戲水的橋邊,暮宸發(fā)現(xiàn)這里早已從一排排石頭換成了用水泥砌成的拱橋,橋邊還立著大約一米高的“慈安橋”石碑。????
跨過拱橋,爬上山坡,就是自己家的自留地,麥穗耷拉著頭,等待泓樺農(nóng)人的檢閱。????
順著地邊來到靠山頭的一塊方地,除了中間干枯,周圍全是野蠻生長的荒草,叢中還掛著幾絲早已褪色的冥幣。????
母親指著一個微微凸起的土堆說:“哎,當(dāng)時家里也沒錢,請不起人來立墓碑,再說你爸他……招惹的人太多,恐怕立個墓碑也會被糟踐,還不如就這樣,只有自個人知道,反倒安省些。”????
暮宸將帶來的水果擺放在墳頭,跪在墳前,一時不知說些什么,她只好跟著辛程一同為辛老漢燒些紙錢。
燒完紙錢,暮宸跟著辛程一起磕了三個頭,臨走前,母親讓辛程帶著姐姐先回家去,她獨(dú)自坐在墳前,自言自語:“那時糊涂啊,跟著你亂來,如今你拍屁股走人,去陰間享福了,就我們娘倆,木木今天回來了,丫頭長高了,水靈得很,可你沒臉見她,沒臉見??!哎……”
與其說辛老漢是為了生活才將暮宸嫁給那個跛腳男人,還不如說是為了收拾自己的爛攤子,給自己在賭場上欠的債收場。??????
辛程母親坐在墳前哭泣,她也許永遠(yuǎn)也不知道,辛老漢背著家里在賭場上欠了很多債,后來他行夜路喪了命,便無人追債,也無人問津。
在家待了一個禮拜,暮宸陪著母親為辛程做了一床好被子,給家里添置了些日常用品。
離開泓樺前,暮宸去她小時候常坐著打水漂的河邊待了一下午,她想去尋找一些童年回憶,想更貼近這片芳草地。
看著對岸高高的玉米地,她不禁聯(lián)想到,三年前自己不顧一切離開這里,沒想到物是人非,跛腳男人娶妻不成,心狠手辣,農(nóng)歷臘月二十四,趁著辛老漢醉酒回家,便教唆三五個黑影,狠下毒手。
她不恨命,她恨自己。
從前她相信人間值得,所以她拼命去追隨、去創(chuàng)設(shè)向往的美好世界,等到荊棘刺傷她,嘲笑她自以為是的時候,她只剩下一身孤傲的軀殼,在虛無的空間里起伏,卻又小心翼翼地遠(yuǎn)離著信命之人。
言星桐
有些傷口,就算歲月再久也無法愈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