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那真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日子，有時候我真希望能回到我是植物、阿笑是啞巴的狀態(tài)。我必須有足夠的抗打擊能力，才能忍受他每天令人抓狂的淡淡然。
他那看似隨意的生活，其實有嚴格的規(guī)律可循。晚上幾更睡，白天幾更起，一天要看多少書，寫多少字……總之，一切都有計劃，不可以被打亂。
我的翅膀還沒長出來，為了安全起見，白天只能藏在藏書樓里。我很想和他說說話，聊聊天，發(fā)展一下我們之間的友誼，促進一下情感的交流……他的反應是，對我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我爬到他的肩膀上，扯著他的頭發(fā)蕩秋千，在他脖子上呵癢癢，對著他的耳朵大喊大叫。他保持著一貫而之的漠然，像拎貓一樣把我拎下來，丟到地上。
我使出最后一招殺手锏，在書架上亂爬，把書抽出來，扔得亂七八糟，滿地都是。
他面不改色地看著我撒野，過后把書一本一本撿起來放回原處，沒有一本的次序會弄亂。這個藏書樓里有一萬三千六百五十冊書，每一本書在什么位置，他都了若指掌。收拾完書，他一聲不吭地把我關出門外。任憑我大喊大叫、撒潑打滾，不過十二個時辰，決不讓我進門。
幾百年后，當西方星座學傳入****時，我算了一下他的出生年月，正好是處女座。我長出一口氣，心想，跟個處女座的人計較什么？
在郁悶中，我只好自說自話。我說在京城的茶館里，人們邊喝茶邊說書的講《三國演義》、說《水滸傳》，聽各路好漢的精彩故事。我說到了晚上，江上漂著許多花船，文人雅客飲酒作詩，還有美人彈琵琶唱歌。我說廟會都是小攤子，賣胭脂花粉、瓔珞香囊、銅鏡玉梳；集市上的小吃攤，則賣桂花糕、如皋董糖、芝麻燒餅。燈會的時候，滿街都是花燈；花會時，全城男女都出來看花。我說城外的采農，每天天不亮就擔著菜走十多里路進城來賣，偶爾給孩子買一兩件小玩意兒，揣在懷里滿心歡喜地帶回去；繡坊里的繡娘，能用五彩的絲線繡出栩栩如生的鴛鴦、金魚和牡丹花，那美麗的衣裳穿在新嫁娘的身上，紅彤彤的，像仙女一樣。我說城東的王員外有一位彪悍的夫人，偏偏又是個好色之徒，家宅不寧，成了全城的笑話；惠芳齋的掌柜有一個獨生愛女，招了個窮秀才為婿，因為秀才是遠近聞名的孝子……
我滔滔不絕地講著，講著講著，那喧囂熙攘的人間仿佛又重新展現(xiàn)在眼前?；蕦m有多么單調寂寞，世界就有多么多姿多彩。
講完我長嘆一口氣，抬起頭，看見阿笑正靜靜地看著我，星星的光都沉在他眼里。
阿笑一直都聽著。他從來沒有踏足過外面的世界，從來不知道世界上還有那么好玩的事，那么好玩的人，還有一種全新的、自由自在的生活。
從那天開始，我就經常講外面的世界給他聽。我經常說到江南。我離開江南的時候，并不覺得那兒有多么好，但這么多年走下來，才發(fā)現(xiàn)最美麗的，還是我來的地方。
我說在江南，最美麗的是春天，春風一吹，田野就像芙蓉錦緞一樣全是野花。春筍既出，人們踩著露水來挖筍。茶園里最好的茶是雨水前采下來的，送到京城來賣，一兩可以貴如黃金。我說江南的河道密如蛛網，夜行的穿點起燈火，欸乃的槳聲就像一首歌一樣。在海邊，退潮了，人們背著竹簍在海灘上捉螃蟹，挖牡蠣，逮跳跳魚……你知道濕泥在腳趾間滑動的聲音嗎？你聽過松鼠咯噠咯噠啃松果的聲音嗎？你知道像海一樣深的湖泊嗎？知道像云一樣白的船帆嗎？看到過風吹著稻田像波浪一樣翻滾嗎？
我不停地說，說了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
“你說的三國，和史書上寫的不一樣?！彼f。
“是嗎？”我有點心虛，因為我記得不全，許多地方還是忘了之后瞎編的。
“可是，我喜歡聽你說。“
有時候，他會主動問:“再給我講講漁民怎么造船好嗎？”或者，“再說說那個貍貓換太子的故事吧?！?p> 直到后來，我習慣了每晚趴在他肩膀上，常常說著說著，頭一歪就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