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萬返邁著步子,身邊跟了幾位學士,他們引著他經(jīng)過六和殿,錢萬返身子向前弓著,這個過程中他還好整以暇,整了整自己的帽子。
幾位學士先低著頭扣了扣文淵閣某書房的門,里面并沒有聲音,接著其中一位唉了一聲,另一位輕輕跺了跺腳,錢萬返看著他們,也搖著頭,接著把他們推開,幾位學士被他這么推開時有些迷茫,接著錢萬返張著兩指敲了敲門框的一處方形突起,“明陽兄,在下前來取算簽了。”
“明陽兄?”錢萬返又呼了幾聲,最后不得不叫出聲,門內沒應答,他回頭看看另幾位學士。
“這薛明陽怎么一回事,你們確定他在屋中?”
“我等怎敢欺騙萬返公,皇后曾一早到文淵閣聽薛先生講一些書的注,薛先生為了這事從昨天就開始研究書注,我們傍晚時曾到這敲門告退,薛先生哼了聲就沒再回應?!?p> “今早皇后來這兒聽書了嗎?”
“來了。”
錢萬返領著他們到書閣的側面,日光透過了窗戶,“這怎么回事,我以為文淵閣是個復雜的地方,鑰匙要交給門童,圖書要交給專門負責管理的官吏,甚至通知事情的人都要設置的,現(xiàn)在呢,我們要進去,不僅沒有鑰匙,甚至從早上薛明陽講完書你們都不知道他在干什么,莫非你們真的這么純粹嗎,只是拿幾本書讀讀,講講別人聽不懂的道理就行了?”
“萬返公且莫怒!這些的確都設置了的,甚至原來更多,每個人都要負責一柜書來著,還要貼標簽,負責保養(yǎng)書籍,有時還要涂書油的?!?p> “這我可沒聽說過。”錢萬返將一只眼透過了窗紙,模糊地瞧見里面一張桌子,椅子上躺著個帽子戴歪的人,那人身子稍微一起一伏,半身趴在桌上,桌上十幾本書橫放著,地下也有一本。
“你們瞧啊!他一個大學士,把你們辛苦保存的書籍就那么胡亂放成那樣!”錢萬返捏著胡子。幾個學士湊過去,看了眼后回頭面面相覷。
“明陽兄!”錢萬返拿拳頭打了一下窗框,上面飄下些灰塵,錢萬返看了看手掌,上面粘了些土以至變得有些臟。
薛明陽忽而將身子抬起來,扶著頭,看了看桌子上的書,呆了一會,于是錢萬返又喊了他一聲。
薛明陽踉踉蹌蹌地開了門,他仍講不出話,“這些書···怎么會亂成這樣···”薛明陽喃喃,“可并不是我,我不記得了?!?p> 錢萬返跟他談了談門的問題,“也就是說,我們一旦遇到這種情況,屋里某個人睡著,外面的人卻無法開門進來,如果這個人睡得很好···”
“···門鎖上了?”薛明陽皺著眉頭,想繼續(xù)講話,但看錢萬返的神色就沒繼續(xù)往下講。
“現(xiàn)在討論門的問題已經(jīng)沒用了,我們需要采光樓的鑰匙?!?p> “鑰匙···”薛明陽感到很惡心,他看這個人的臉色,接著看另一個人,接著正了正冠,揉揉鼻梁,“現(xiàn)在是何時?”
“這很重要嗎?”
“很重要,萬返公,在下入文淵四十年,清晨時從不會這樣毫無知覺地躺倒,而這些書也不會擺成這樣,而門鎖著,你們想,既然我自己在屋內,為何會鎖了門?我沒有鎖過門?!毖γ麝栄劭羯钕荩湍敲辞浦腥?。
“還有半個鐘辰就要為海河殿下演算,所以我得先取了算簽。”錢萬返拍了拍他的肩膀,“大概你也老了,我近日躺在床上有時也會感到孤單,雖然我與我妻相隔已久,可昨晚忽而夢到她了?!睅孜粚W士侍在一側撿著書,薛明陽看著他們輕輕撲打書上蒙著的塵土,皺著眉。
“你夢到什么了?”薛明陽從某條書屜里拿出鑰匙遞給他,接著跟在他后面。
“我們并沒有講話,她很嚴肅地看著我,好像我今日做錯了什么似的,如果最近我的確做錯了什么,明陽兄,你早就在家宗宴時借酒意諷刺出來了,可她為什么就那樣看著我呢?”
薛明陽憔悴著臉,眼睛瞇著縫,“萬返公,我平日是樂于解夢的,可今日精神卻始終不夠集中,這種情況已經(jīng)持續(xù)了很久了,就在那場酒宴上你就能看出來,咱們對過那么多場角戲,可我現(xiàn)在沒有這種精神了!”他懊惱地拍著腦袋。
“你剛正好帽子,現(xiàn)在又歪了明陽兄?!卞X萬返同他登上八層懸梯,他們走的很慢,也聊了不少東西,薛明陽出了點汗,精神漸漸提高了。
“你既夢到令先弦,這表明是關于家人的問題?!毖γ麝栆桓种篙p輕扣著額頭,“令弦眉頭皺著,這表明出了某些問題,對不起萬返公,事實上,她沒講出什么話,其實是你自己在意識中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你只是隱約感到某些問題出現(xiàn)了,或者說你僅僅意識到了某些模糊的問題?!?p> “也許我忘了,關于家人嗎?總之,不錯,也許,可也不盡然?!彼?jīng)薛明陽的手開了文淵閣頂采光樓的大門。
錢萬返瞧見兩柱理石通天,閣樓整個是至暗的,他們陷進陰暗處,而前方頂處圓穹頂開著,日光自頂部照進來,像曬著發(fā)白的海鹽聚在盡頭形成一圈至白的圓環(huán),當中一只封口的黑筒靜靜站著,他們看到了,停下腳步,現(xiàn)在正是橙三時。
錢萬返將曬得滾燙的黑筒托起,“明陽兄,你摸摸,有些燙?!?p> “我為什么要摸?”薛明陽掂量了一番黑筒,“這筒在這間閣樓大概采了多久光?”
“一月有余?!卞X萬返抬頭看了看天空,平了平袖子上的褶,繼續(xù)整理了一番官帽跟胡子,一邊問薛明陽,“明陽兄我這番模樣怎樣?”
薛明陽沒瞧他,還在看著黑筒,隨便講了句,“萬返公何時開始注意起儀表來了?”他手指輕輕撫摸著黑筒一圈密封的縫隙,以確保整個裝算簽的筒始終沒有打開過,“萬返公,這筒里,裝著什么簽?”
“所有需要的簽都有,簽者,所以敬天事鬼也,取天意以證人道?!卞X萬返道。
“別來墨丘那一套,萬返公,你剛才這句話的落腳點在人道上,所以你這么演算,其實也不過做做人道的把戲罷了?!毖γ麝柡佑稚駳馄饋砹?。
“怎么,薛明陽,你剛剛講自己老了,現(xiàn)在又變回來了?”
“萬返公,那話是你講的,我只要活著,能發(fā)揮一個叫薛明陽的人的作用,就不覺得自己老。你那筒里,大概全是上吉簽?!?p> “不錯,這整個演算僅僅是個過場,而采光本身也是。國家需要信仰,演算的形式本身保證了在天道上天漢是受到庇佑的,所以演算的結果必須是順利的,這將加深人們對國家的認可,我們必須不計一切地保證國家的治安···”
“···不錯,這點我同意,萬返公,雖然你這么一個維護自己形象的手段很奇怪,但根據(jù)其效果來看倒還不賴。”
“魚筌之辯留到傍晚工作結束時,咱們兩個聚到某家小酒棧繼續(xù)辯論,現(xiàn)在老頭得走了?!?p> “萬返公,你這身裝扮很不錯的,我都想寫點詩頌頌了?!毖γ麝栒驹陉幱皟龋X萬返聽了他的話意氣風發(fā)了,拿著黑筒快步地走了。
當橙四時,百官并陳,琥珀香就那么燒著,幾位宮女在某些固定的地方站著,零散的宦官焦急地走來走去,他們有時會在幾個宮女面前停下,講幾句“我們怎么辦,現(xiàn)在無事可做了,那么我們怎么辦?”官員們當然也在小聲交談,三公之一的薛明陽卻沒跟同為御臣的病怏怏的朱之臻搭話。數(shù)重帷帳將這些人與內廷隔著,透過輕紗帳子,六位輔算官鋪著卦象,錢萬返舉著簽筒,六個人講著什么,海河站在中央,海過隱實帝在他們之外,而端木皇后倚著他的身子。
演算開始了,某人講了一句“算啟”,于是海過隱實大帝輕輕捏了一下端木后的胳膊,后者哎呀了一聲,“不錯,我當年,嗯,還有咱們當年也是這樣。”海過隱實道,他們的確為能夠在此重新看到錢萬返演算而欣喜,但這么一來整個演算的氣氛就不夠嚴肅了,于是算官們向他們示意,封著的黑筒被打開了,所有簽子背對著他們。
錢萬返做著一些手勢,接著若有所思地看著被其他人鋪好的卦象圖,他跟海河講了幾句話,海河當然很積極,他回答得很慢并且時常思考一些精確的詞,錢萬返偶爾點一下頭,手勢仍舊不斷而且變幻,大家看著他的手勢,琥珀香慢慢飄了進來,現(xiàn)在大家都不講話了,因為錢萬返伸出一根手指指著某只簽子,于是有一人將簽取出,放在一處卦位,過程持續(xù)進行直到所有卦位都被放滿簽子。
帷幕之外的薛明陽正思考著些事情,他尋思既然演算的結果是既定的并且一定是符合當前國家的形勢的,那么錢萬返知道自己應當算出來什么,然而為何整個過程仍然要這么瑣屑呢?他懷疑地轉了轉頭,看到身邊的朱之臻發(fā)著抖,渾身冒著汗,便拍了拍對方,朱之臻忽而長身直立,也攥緊了薛明陽的長袍袖子,“不必擔心,之臻公,這是一件小事?!?p> 帷幕之內的錢萬返將某只簽子取出來,“正是此簽,你們將其翻面后讀出來罷!”他聲音洪亮,某位算官手中攤放著簽子,另一人拿著削刀,將染著簽子的墨痕逐漸削下來,于是簽中的字不斷露出來。
接著拿簽子的人將簽子瘋狂地丟了出去,大叫了一聲,簽子碰到了帷幕,拿刻刀的人拼了命地跪下磕頭,海河不知道怎么一回事,接著站到父親的身邊。
海過隱實愣住,指著帷幕底的簽子,“這是怎么回事?”他其實是在詢問錢萬返,錢萬返頓生懷疑,他徑直地走到帷帳邊,撿起簽子,接著默讀了一遍。
端木皇后看到錢萬返身子一歪,幾欲倒下,怒道,“萬返公,簽子上面到底寫著什么?”
錢萬返想將簽子折斷,無奈是銅做,他接著撿起另一根無關緊要的簽子,讀了讀,臉色又是一白,接著將簽子丟在地上。
某算官是時冷靜地過去將其拾起,朗讀道,“死簽,二十一?!币贿厡⒑炚故窘o所有人看。
海過隱實攥著拳頭,額現(xiàn)青龍,他雖不能識全簽子上的字,卻認出了一個死字和一個一字,他怒極而斥,“我們是要算什么!內容不應當是海河何時即位,在位多久嗎,錢萬返公你,在算些什么?”
算官大聲講著,帷幕后所有人都向前靠攏,聽著里面的話。錢萬返背著身子,他毫無應變能力,倘若他能捏著簽子,即便內容是那樣的,他也可以謊稱一個假的,然而事實永遠不給人第二次機會。
“之所以沒有算出何時在位,因為根本無此命數(shù),因為萬返公算出來另一項事實,這項事實導致海河殿下不能即位?!彼愎俑呗暤?,他舉著算簽,疾呼道,“這是天命!我們豈能違背天意!”他狂亂地將所有簽子都翻了面,所有的簽子都寫著“死簽,二十一”。
“那事實是什么!錢萬返他到底算出了什么!”海過隱實攻心而作拔劍狀。
“海河殿下,會死在二十一歲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