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另一邊,一早出門的趙衍和單書浩坐在四周布滿了竹林的空間里,從外面看起來就像個造席廠,里面卻是一間充滿了禪意的茶室,隱隱還能聽到滴水的聲音和寺廟的鐘聲。
從竹林深處又傳來一陣玉佩碰撞的聲響,然后地面發(fā)出了有規(guī)則的震蕩,由遠(yuǎn)而近,這陣勢若不是有牛來了就是熊出沒。
兩人非常冷靜的將視線定格在茶室入口,入口處的簾子嘩啦一聲掀開,一個身穿金色麒麟紋衣著的球型男子從狹小的門里擠進(jìn)來,要不是有兩個彪形大漢在后面各踢了一腳他根本進(jìn)不來,進(jìn)來后早已累的氣喘吁吁。
“太子殿下。”趙衍和單書浩同時起身行禮,穿麒麟紋的球型男子裝模作樣點(diǎn)點(diǎn)頭,抬起右手大聲吼道:“小衍不必多禮,我此次是微服私訪,這么大聲會被百姓聽到的,到時候引起不必要的麻煩就不好了?!?p> “是的,太子殿下?!?p> “嗯!這才對嘛!雖然我貴為太子,但我一心只想做個凡人!”其實(shí)他的聲音大到連竹葉都忍不住紛紛飄下,“喲?我沒看錯的話,這個,是書浩弟弟嗎?”
書浩微微頷首,還沒抬頭,就感覺一雙肥碩的手臂抱住了自己的腰,是太子的高度只能抱到他的腰,臉還在他胸口蹭啊蹭,他無處安放的雙手在太子的周身盤旋。
“書浩弟弟啊,真是好久不見了昂!你為什么不來宮里看我吶?你知道我是太子嘛,我出一次宮太麻煩了,要有多少貼身侍衛(wèi)在后頭跟著呀?可是我這個人就很低調(diào)啊,我不想讓那么多人跟著!所以你也不肯進(jìn)宮來找我咯?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吶?你五年前離開時留下的棋局我到現(xiàn)在還放在那,誰都不能碰一下,就等你回來呢!書浩,你隨我進(jìn)宮吧!”
這突如其來的致命問候讓書浩喘不上氣,他冷笑著回應(yīng):“草民有家事在身,不便出遠(yuǎn)門?!?p> 太子急得直跳腳,地板搖搖欲墜:“我知道我知道,你們家是洛陽首富嘛!你多忙???忙到進(jìn)宮看我一兩個時辰也不行?我可真的要生氣了呢!哼!”
趙衍搖著扇子滿臉愁容替他解圍:“太子殿下你有所不知,書浩真的是忙到連我這個身在洛陽城的人一年都見不到他幾次面,回回都是我去找他,他似乎是要把整個大宋的錢都裝進(jìn)他們自個兒家的錢莊了。”
太子蹭得臉都紅了可還是不肯松手,一個勁對書浩撒嬌:“你就說一聲你要多少銀子嘛,我直接派人送去你家咯!何必親自賺錢這么辛苦?你看看你都瘦成什么樣子了?”
“不是這樣的,太子殿下,書浩這個人呢,他就喜歡動腦筋,就喜歡賺錢,不喜歡別人白送給他,是不是啊,書浩?”趙衍一副幸災(zāi)樂禍的表情,太子更來勁了。
“那不簡單?你來宮里替我辦事?。∥医o你加官進(jìn)爵!反正父皇眼看時日無多,等我做了大宋的天子,你就在身邊替我出謀劃策,有你在,我才有安全感嘛!書浩弟弟,怎么樣?”
書浩一臉無奈,只想趕緊抽身走人?!安菝癫幌胱龉伲幌胱龊眉依锏纳??!?p> 太子急得直跺腳:“小衍你看看他怎么這么倔呢?我堂堂太子殿下求他他都不肯進(jìn)宮陪我玩兒!”
“我這不是把他帶來了嘛?而且我們這趟來,打算多留幾日,讓書浩好好陪你玩玩。”
“真的嗎?書浩你可以跟我進(jìn)宮嘛?我們玩吃雞的游戲昂?”
書浩冷冷掃了趙衍一眼,回道:“草民的家人也一起來了京城,所以……”
“所以就一起進(jìn)宮咯!是不是這樣?我現(xiàn)在就安排人去接她們!”
“她們還沒進(jìn)過宮,所以……”
“所以她們可以免去一切宮中禮節(jié),就把皇宮當(dāng)自己家,是不是這樣?我現(xiàn)在就安排人去接她們!”
“其實(shí)……”
“書浩!你再推脫我可就要生氣了!我貴為太子,還不能任性一下了是不是?”
“隨便吧……只是今天草民與小王爺還有事要辦,明日一早再進(jìn)宮去找太子殿下?!?p> 太子雙眼投射出無限歡樂,不僅緊抱書浩,還轉(zhuǎn)起了圈圈:“說好了說好了!明天要來哦,如果你騙了我,那就是欺君之罪,得罪了太子后果可嚴(yán)重了呢!”
“嗯,說好了,就一定會來。”
“太好了!時辰不早了,我要回宮了!小甲、小乙、小丙、小丁!本太子要回宮了!你們記住一定不要聲張!千萬不要讓百姓知道太子就在他們身邊!我雖貴為太子卻為人低調(diào),這些你們都記住了?”
甲乙丙丁四人面面相覷,連連點(diǎn)頭不敢多語。
太子轉(zhuǎn)身走在隊伍最前頭,見他們四人沒反應(yīng)又吆喝了一聲:“跟你們說話怎么那么費(fèi)勁兒呢?我是行事低調(diào)的太子殿下,你們聽明白了嗎?聽明白了怎么沒人回話呀?”
“聽明白了、聽明白了……”
“聽明白什么了?”
“太子殿下低調(diào)行事,不得聲張?!?p> “說什么?大聲點(diǎn)兒行不行?”
只見一群宮里來的傻缺一路走一路吆喝:“太子殿下說,低調(diào)行事,不得聲張;太子殿下上轎了,百姓不得靠近;太子殿下起轎了,圍觀的百姓都讓開;太子殿下回宮了,微服私訪不得聲張?!?p> 趙衍抱著雙臂看著他們一行人消失在視線里,回望了一眼坐于桌前自顧自喝茶的單書浩,幽幽的說:“這種傻子何德何能繼承王位?何以治天下?”
書浩慢慢的喝了一口茶,冷漠回道:“能不能治天下不是你說了算。”
“我是為民除害?!?p> “你是謀權(quán)篡位?!?p> “讓趙秉繼位只會毀了大宋前程!”
“讓你當(dāng)皇帝也好不到哪里去。”
“那你說說看,普天之下夠這個資格繼承皇位的人還有誰?”
書浩抬頭看了一眼趙衍,這個他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撇去他為實(shí)現(xiàn)野心不擇手段的殘忍來說,還真的比皇宮里那些不食人間煙火不知民間疾苦的嫡子嫡孫都適合當(dāng)皇帝。
他問:“你為什么一心要做皇帝?”
趙衍無奈一笑:“你當(dāng)真不知道?”
“自從大哥死后,我越發(fā)不了解你了?!?p> “我不是為我一人。”
“為了你母親?”
“還說你不了解我?”趙衍收起扇子在書浩對面坐下,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抿了一口,道,“我母親本是先帝的女兒,名正言順的公主,卻遠(yuǎn)嫁大理,這一切都是狗皇帝害的!你說我六親不認(rèn),做長兄的把自己妹妹趕出皇宮就合情合理了嗎?”
“自古皇室便有聯(lián)姻政策,經(jīng)年累月嫁到異邦的公主不計其數(shù)你母親也不是唯一一個,她若沒有嫁到大理你也未必能繼承皇位?!?p> “別人我管不著,我要把我失去的東西贏回來,包括我母親的尊嚴(yán)和人生!”
“你們現(xiàn)在不是回中原了嗎?你比那些至今還在沙漠里與外敵抗?fàn)幍内w氏子孫不知好多少,你為何還不知足?”
“這些都是父王與我親手贏回來的,而我要的遠(yuǎn)遠(yuǎn)不止這些,我母親曾是大宋的公主……”
“她現(xiàn)在也是大宋的公主,以后也是,她的身份永遠(yuǎn)不會隨著現(xiàn)世而改變,變的是你,最可怕的不是你失去的尊嚴(yán),而是你日益龐大的野心?!彼p目冷冽的盯著目露兇光的趙衍,紛落而下的竹葉劃過寧靜的空氣,在腳跟堆疊。
“沒有人可以阻止我坐上皇位,包括你?!闭f完他又豁然一笑,拍了拍書浩的肩,驅(qū)趕嚴(yán)肅的氣氛,“不管我野心多大,我做王爺還是做王,你永遠(yuǎn)是我的好兄弟……來,讓我們以茶代酒……”
沒等他把話說完,書浩便先一步把自己茶杯里的茶喝完,把杯子倒扣在桌上,無情卻又掩蓋不住話語中的悲傷:“從你把大哥害死那天起,我們就不是兄弟了?!彼鹕碛?,趙衍一把抓住他的手,仰望著竹蔭下波瀾不驚的那個人,說:“我們……還能回到從前嗎?”
他慢慢掙脫他的手,緩緩道:“除非人能死而復(fù)生?!?p> 他松開手,無力垂到腳邊,不再攔他的去路,而是倒完剛才沒有倒完的茶,與倒扣在桌上的孤零零的茶杯輕輕碰了一下,苦笑著一飲而盡。
突然一陣陰風(fēng)吹面,小倩渾身顫抖了一下醒來。奇怪,剛才還在逛街的,怎么這會就趴在樹林里睡著了?
她迷迷糊糊的從枯草里爬起,回想剛才發(fā)生的一切,她和夢伶兩個人在街市買胭脂水粉,夢伶說如今大宋最流行的是香蕉黃的粉底、青菜綠的腮紅、大地色的唇膏和皮蛋青的眼影,她問夢伶借了錢全都買下,這就是她最后的記憶,而這些大宋頂配的胭脂水粉都好端端散落在樹葉里,卻不見夢伶的影子。
天色越來越暗,氣溫越來越低,她抱著胭脂水粉在迷霧樹林里尋找出路,天每暗一分,她的恐懼就多一層。
“夢伶……夢伶啊……你在哪?我們回去吧……”
她邊走邊叫她的名字,到最后發(fā)現(xiàn)是自己自言自語,因?yàn)檫@里除了樹木什么都沒有,直到她第三次路過一棵樹干上刻著“小白和小甫汴梁逍遙游,大唐開元十九年留”的字樣她意識到自己迷路了。
“完了完了,天都暗了,怎么一個人都沒有?。俊彼曛箲]的小手手,輕聲喊,“小白、小甫……你們在哪兒???我是小倩啊……”無論她怎么喊,這里始終空無人煙,天徹底暗下來以后她忍不住哭了。
另一邊回到客棧的單書浩發(fā)現(xiàn)小倩不見蹤影以后原本就不太好看的臉色更加不好看了,皮蛋縮在角落一個勁解釋:“夢伶姑娘要出門,二少奶奶非要跟著,我就是一個下人嘛,我哪敢阻止二少奶奶啊,所以就一起出門咯,想著很快就回來的嘛,誰知道夢伶姑娘和二少奶奶進(jìn)了‘國金商鋪’以后就再也沒出來了,我就先回客棧來看看,這時夢伶姑娘一個人回來了,二少奶奶就這么失蹤了……”
書浩瞪著支支吾吾的皮蛋,又問:“不是讓你好好看著她哪也不要去的嗎?”
“是夢伶姑娘要出門,二少爺你也沒說不讓夢伶姑娘出門呀?”
“夢伶在哪?”
“在、在她自己房里吧?!?p> “去把馬牽出來在門口等著?!闭f完他跑出門,轉(zhuǎn)身啪的推開夢伶的房間,夢伶正坐在梳妝臺前抹眼淚,一見到書浩進(jìn)來她哭的更兇了。
“嗚嗚嗚……”
“小倩呢?”他無視她柔弱的眼淚,冷峻的盯著她問道。
“我、我也不知道,我叫小倩回來的,她非要再逛逛,街上人多,我們就走散了……我以為小倩已經(jīng)回來了,嗚嗚……”
“你胡說八道什么?”書浩不為眼淚所動,直直逼問,“你到底把小倩帶到哪里去了?”
“我真的不知道,書浩,你不相信我嗎?如果現(xiàn)在回來的是小倩,失蹤的人是我,你也會這么兇狠的逼問她嗎?”她楚楚可憐的望著他,他卻揮起手章重重拍了一下梳妝臺上的鏡子,鏡子滋啦碎裂,胭脂水粉掉落一地,夢伶嚇得直哆嗦。
“如果你還想跟我回去,你就告訴我,小倩在哪里?!?p> 她顫抖著咬緊嘴唇,望著他無情的雙眼沉默不語。
“喲,發(fā)生什么事了?”從門口緩緩走來的趙衍假裝詫異的看著屋子里的兩個人,書浩不予理會又重重拍了一下梳妝臺,這下連裝鏡子的木板都搖搖欲墜了,趙衍嘖嘖了幾聲,皺著眉說,“書浩你怎么發(fā)那么大火?真是少見啊……”
“說——”
“我不知道?!?p> 她決心要與小倩一起滅亡緘口不語,從后而上的趙衍突然瞅準(zhǔn)了什么,把手伸向夢伶的發(fā)髻,從發(fā)絲間取出一片枯黃的針葉,故意放在眼前看了又看,口中還說:“咦,你頭發(fā)上怎么會有針葉?你去過那個林子啦?”
話音剛落,書浩放開夢伶轉(zhuǎn)身跑出門,夢伶狠狠瞪著多管閑事的趙衍,趙衍呼的吹走手里的葉子,鬼魅的看著夢伶:“你以為這樣就能回到書浩身邊?我實(shí)話告訴你這樣只會把他越推越遠(yuǎn)?!?p> “閉上你的嘴,出去!”
“好好好,我出去,你最好一個人好好祈禱祝小倩別出什么意外。”
“滾啊——”
趙衍搖著扇子走出門,她憤憤的喘息,望著一桌子的碎玻璃伸出雙手,把碎玻璃渣子緊緊捏在手里。
“媽呀,第十三次路過小白和小甫了……”小倩在漆黑的樹林里徘徊,耳邊傳來夜鶯詭異的叫聲,似乎還夾雜著其他鳥叫,她害怕極了,甚至開始想象從某個霧氣彌漫的角落竄出一個魅影,是人是鬼都不一定,就把她整個吞沒,如果這二十幾年的慘淡人生以這樣的形式草草結(jié)束那也太可悲了。
她由小聲哭泣變成哇哇大哭,臟兮兮的裙子在地上拖著,手里還抓著那些冰冷的胭脂水粉,畫的再好看也沒人看了。
最后她失去全身力氣蹲下,抱著膝蓋蜷縮著身子,把頭埋在手臂里,嘴里呢喃:
“書浩……你在哪里……書浩……帶我回家……我會聽你話……哪兒都不去就待在你身邊……嗚嗚……”
“早點(diǎn)聽話就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
“嗚嗚……我哪兒知道……我只是上街逛……逛……”奇怪怎么就突然與人對話了?蜷縮身子的小倩猛的抬起頭,幽暗的月光下,書浩正朝她伸出手,朝她的腦袋輕輕一敲。
這是幻覺嗎?
“書浩……真的是你?”
“快起來吧,我們回去?!彼话褜⑺穑杏X到了他溫柔有力的掌心,一躍而起,剛才消失的力量此刻全回來了!
“等一下,我的胭脂水粉?!?p> “什么東西?”
“我白天在街上買的大宋最流行的胭脂水粉啊,我從明天開始化妝啦。”
“你會嗎?”
“夢伶會教我的!對了你怎么找到我的?那你找到夢伶了嗎?她應(yīng)該跟我在一起的。”
他回頭看了她一眼,隨口說:“她自己回去了。”
“哇,她好聰明,這都能走出去啊?!?p> “她以前來過?!?p> “哦,難怪呢?!彼龢泛呛堑木o跟書浩的步伐,一路上說個沒完,“那還有兩個人迷路了,咱們一起找找吧?!?p> “誰?”
“小白和小甫?!?p> 他停下腳步,疑惑的看著小倩,問:“李白和杜甫?”
“什么,你認(rèn)識他們?”
“你怎么知道他們迷路了?”
“他們在樹干上刻了字了,我就是看著他們留下的字才發(fā)現(xiàn)自己迷路的?!?p> 她邊說邊四處張望,還振振有詞的說:“我一共繞著那棵樹走了十三遍……好像是……好像是在那里看到的。”她不由分說的拉著書浩的手往一棵大樹跑去,“你看,果然是這里!‘小白和小甫汴梁逍遙游,大唐開元十九年留’,我沒說錯吧,他們也迷路了。”
書浩摸著樹干上枯萎的字跡,忍不住笑了。
“你笑什么呀?趕緊找人啊!”
“平時叫你多念一點(diǎn)書你不聽,就算你不知道李白和杜甫,你也應(yīng)該知道‘大唐開元年’吧。”
“大唐?是大宋前面一個朝……”
他點(diǎn)點(diǎn)頭,笑著說:“把這棵樹帶回去,你就發(fā)了?!?p> 她瞅著他嘻嘻一笑:“嫁給你,我就已經(jīng)發(fā)了。”
剛才還陰森森的樹林,因?yàn)槎嗔艘粋€人就變得浪漫起來,小倩緊跟在書浩身后,漸漸看到了村落和燈火,只有兩個人的美好時光即將散去,她望著他熟悉的背影出奇。
確實(shí)應(yīng)該是她再熟悉不過的背影啊,可是為什么,熟悉的感覺卻不是來自于單書浩呢?
她像是在尋找答案一般她從身后一把將他抱住,他沒有讓開,眼看著胭脂水粉散落一地,他就讓她這么癡癡的抱著自己,臟兮兮的手在他身上來回游走。
上一次擁抱時的月光也如今晚一般皎潔,那是在單家的后花園,小倩也如現(xiàn)在這樣閉著眼睛沉醉在無影的身后,無影也這么一動不動的站著,她輕輕呼吸,生怕打破這股似夢非夢的感覺。?“真的好像……不是像……簡直就是同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