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夜風帶了一絲沁人的涼意,在這高處坐著,那股子涼意好似要刮進骨子里一般。
封澤微微側了側,整個身子寬闊得擋住了風口,他捉起熱騰騰的茶盞遞給蘇紡,蘇紡伸手接過以后,他才端起另外一盞茶來,視線投向底下觸目可及的一艘三層的樓船,那樓船掛滿了花燈,燈火照得江面泛起倒影。
“你可暈船?”他忽然問著。
暈船嗎?
蘇紡睨了那底下的樓船,微搖頭,“不暈?!彼墒浅舜羞^商河去了南邊幽州的,怎么會暈船呢。
“莫非你暈船?”廊蕪下沒有點燈,本有些昏暗,又因江面上的燈火通明而有些白亮,和今晚的月色撞在一起,那景說不清道不明,封澤背著那底下的光影坐著,她望著那卸了易容的原本的俊美臉龐,有些不厚道的笑了出來。
封澤也不惱,倒是眉頭蹙了蹙,“你知道嗎,我不太記得起五歲之前的事,許是那時候太小記事的晚,又或許是因為別的,說不定是母親帶我去凌峭峰時乘了船叫我受了何種驚嚇,所以,我至如今都是上船便暈,暈得站都站不穩(wěn)呢?!?p> 蘇紡曾聽娘親說過,人只有在無比信任一個人的時候,才會什么都愿意同這個人說。
她默默將目光移至那如玉的下巴處,“那有何難?若你下次想乘船,我配些藥丸與你吃了,保證不暈。”
封澤聞言輕笑開來,“倒不是真的想乘船,只是看著這船便想起我在河西的時候,對著那商河碼頭,曾無數次回想過乘船去南邊走走,但因為暈船而一直未能成行罷了。”
“想去南邊走走?是想去看幽州的百里梅林嗎?”蘇紡問。
“誠然是有這個緣故在,但不確然皆是,實則,我是想去一睹那位仁帝的風采?!睍r人隱晦提起南邊的仁帝,或褒或貶,不盡如一,他卻是對這位皇叔好奇得緊,聽說他同當今一母同胞,關系本好得緊,當初當今登基,他盡心輔佐,待穩(wěn)定之后,更是自請離開去了封地,卻不知為何在八年之后突然造反?
聽說仁帝文武雙全,更是文采過人,他曾拜讀過他年少之時所作的詩,能看出這是個向往閑云野鶴的人,也許是那一分野心藏得深,總之,對這位皇叔,有機會,他委實是想一睹為快的。
一睹仁帝的風采?
蘇紡抽了抽嘴角,幽幽道:“我倒是去過南邊皇宮,就在去年臘月里?!?p> 封澤挑眉,“你去做什么?見著仁帝了?”
蘇紡搖頭,“是去替玉今長公主瞧病的,倒是見過那位王皇后,并不曾得見仁帝?!?p> 玉今長公主體弱多病,一步難行。至今二十五歲還未出嫁,都在說如果仁帝不反,如今倒是可以叫文太醫(yī)一診,十分惋惜,但不曾想竟出面來請了蘇紡?
封澤微微頷首,“你既出了手,那這位玉今長公主想來可好了?”
同為皇族公主,頌安公主過得那番恣意妄為,玉今長公主因病纏身,就未免太過凄然,惹人惋惜。
“就這么肯定我的醫(yī)術?”
“那是當然,你可是蘇閻羅?!狈鉂衫事曅α诵?,轉而又好奇,“王皇后瞧著如何?”
作為仁帝的發(fā)妻,當年的庾親王妃,那可也是個響當當的人物,北陵帝都里誰人不知?誰人不傳?
那可是和英年早逝的莫皇后并稱天下第一才女的人。
蘇紡想起那位王皇后,便不由得想起方青和喜樂,看了看封澤,到底還是沒說起旁的來,只道:“雍容華貴,氣度不凡,頗有手段?!?p> 封澤微頷首,垂頭輕啜了一口茶水,看了看月色,輕聲道:“時候不早了,外邊冷,早些進去歇著吧。”
蘇紡放下已經不怎么溫熱的茶盞,頷首,“你也早些歇息?!?p> 說著起了身。
封澤跟著放下茶盞,長身而起。
蘇紡微點點頭,便要轉身掀簾進去。
“誒?!狈鉂赏蝗灰缓?,蘇紡定住,不解的望向他。
便見這人抬起手,緩緩朝她伸了過來,蘇紡一怔,下意識心跳有些急促起來。
那只大手緩慢的如同生了銹不太靈活一般,過了許久都沒有個落處。
蘇紡只覺得撲通撲通的心跟著又提了起來,“做什么?”她語氣盡量平靜。
然后便感覺頭頂似乎有陣細風拂過,便見那人已經收回了手,速度快的讓她覺得仿佛剛才那手伸過來只是她的幻覺。
“你頭上有片碎草屑。”
蘇紡微愣,敏銳的捕捉到背光的男人臉上閃過一絲不自然,她挑眉,“難不成是今日在草垛那處沾上的?”
“許是,你快進去吧?!狈鉂刹蛔栽诘狞c點頭。
“嗯?!碧K紡轉身,這下沒有人再叫住她,她掀了簾子,幾步進了內室,轉身間,正看到那人衣袂翻飛縱身一起。
“噗嗤?!彼谧煲恍?,碎草屑什么的,她剛才可是已經拆了發(fā)髻卸了珠釵呢,有的話平葙還能沒瞧著嗎?
這人剛才,似乎是想摸摸她的頭?還是搭搭她的肩?
唔,蘇紡抿住笑意,目光陡然對上的平葙的笑臉,忙瞪她,“大晚上的還繡什么手帕,快些熄了燈早些睡下吧?!?p> 平葙不知剛才發(fā)生了什么,只知道蘇紡笑得這般,心下也很是為自家姑娘歡喜,換做辛夷,早就各種打趣起來了,她只是笑笑,便果真放了繡活,伺候蘇紡睡下,自個也躺上了一邊的矮榻,然后熄了燈。
見得隔壁暗了下來,封澤緩緩收回視線,看了看自己的右手,而后抬手,一巴掌蓋在了自己的臉上。
唉,他居然生出想抱抱她的沖動,想便想罷,怎么這手硬是不敢落下去呢?
果真是月色撩人,月色撩人啊。
他緩緩搖了搖頭,轉身進了內室。
——
二月初九,南邊大余的天氣依舊晴空萬里,正華門前的廣場上,一輛金漆華蓋大馬車停著,車窗門開了半扇,里面端坐的玉今望著立于馬車外的年輕男子,淡淡一笑,“皇弟不必憂心,吃完了神醫(yī)的藥丸,我身子已然大好,此去鄞州,不會有事的,也正好叫神醫(yī)再給我瞧瞧,父皇與母后都同意了,你且也寬心,我去去就回了?!?p> 那年輕男子五官生得挺拔,眉目如畫,本是俊秀無比,但因他神色冷硬透著整個輪廓都有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漠然,那樣子,若是外人見了,是分毫沒看出擔憂的情緒的。
他聽玉今說了一大堆話,也只是點點頭便罷了。
玉今早已習慣這個皇弟如此模樣,她知他不善表達,情緒輕易不外漏,不也在意,“好了,時辰不早了,柳家人還在宮外等著,我這就走了,待從鄞州回來,再去皇子府看你?!?p> 年輕男子目光不變,微頷首,退離了幾步遠去。
馬車緩緩駛開,不大會兒就出了正華門,隨著正華門重重的關上,不見了影。
那男子垂了頭,神情冷漠,看不出絲毫情緒,轉身,往內宮里走去。
宮門外,早早就等著的柳家馬車見華蓋香車出來,車簾掀起,梁有慧提裙下了馬車,恭敬的迎上來行了禮。
華蓋香車微掀了車簾,露出玉今的身影來,“柳二奶奶不必多禮,此去鄞州還要多多麻煩柳二奶奶了,咱們這便啟程趕路,柳二奶奶行在前頭吧?!?p> 梁有慧恭敬應是,退走三步而后轉身回了馬車上,吩咐車夫趕車在前頭領路。
——
南邊是晴空萬里,北邊的云華府自元宵佳節(jié)之后陸續(xù)晴空之后今日里竟洋洋灑灑落起了綿綿細雨來,原本熱鬧的大街小巷里行人一下子少了許多,便是不得不行的路人,俱是人手一把青傘,放眼望去,傘影疊疊。
偶爾有一兩輛馬車行過,馬兒和車夫也俱是罩了蓑衣,以防雨淋。
城西西槐胡同北面的一條民巷里,撐著青傘的年輕姑娘攙扶著一個身量相同的婦人,兩人并肩行走在巷中,雨水積在青石板路面,細看之下,卻會發(fā)現(xiàn)這兩人極會走的,繡花鞋面竟是半分不沾濕意。
很快,兩人到了巷尾的一戶人家,走入房檐下,年輕姑娘落了傘,抬手叩響了木門。
過了不大會兒,那門從里邊打開來,露出一張額頂長著一顆大痣的中年婦人的臉來,她狐疑的打量一番門外的兩人,“你們找誰?”
年長的作婦人打扮,笑瞇瞇接話道:“是秦娘子吧?我是東巷錢娘子的遠房表妹,聽說秦娘子專門替人張羅差事,便厚臉上門來,想求秦娘子替我這妹子找份糊口的差事做。”
聞言,門里的秦娘子看了看她旁邊的年輕姑娘,以及她手里提著的油紙包,見那姑娘生得還不錯,心思一動,便錯身請二人進去。
“原來是錢娘子的遠房親戚,進來說吧?!?p> 待二人進了門,她關好門,領著二人進了正屋,招呼他們坐下,倒了茶,秦娘子看向婦人道:“不知你這妹子想謀個什么差事?”
“我這妹子為人勤快老實,是個肯做事的,為奴為婢的倒是不介意,只圖有個糊口地兒就行。”婦人一副利落的樣子,說話間,就借著袖子的掩護塞了幾角銀子到秦娘子手心。
秦娘子一捏,不動聲色的收進了袖籠里,而后虛虛一笑,“那妹子你可是找對了人了,這城西這一塊兒,我秦娘子可是出了名的,保管替你這妹子找個好去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