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的人云里霧里聽不清他們兩個在悄悄說著什么,卻還是很識趣地在一旁等著。
不關(guān)己的事兒,能避則避,不關(guān)己事的瓜,能吃則吃。
人的心就像是一個戳滿了孔眼的篩子,看到的聽到的被裝進(jìn)去,只消去抖上一抖,該說的自然就漏了下來,不該說的自然就擋了回去。
不同的是,有的人是八目的篩子,而有的人是八十目,眼兒細(xì)的總比眼兒粗的篩得更仔細(xì)些罷了。
荼蘼環(huán)顧了周圍一遭,看到所有人翹首觀望的樣子,又悄悄湊到了他的耳邊催促了一句,“給個話啊?!?p> 黃金屋的笑意浮在臉上,他也沒有半分不悅之色。
如果一切事態(tài)的發(fā)展都在他的骰卦之中,那也豈非太沒意思了。
他抬起手,同樣回禮似的想拍一拍荼蘼的肩膀,卻被她躲開了。
一只手懸在半空中,張也不是,攥也不是,一句適可而止始終沒能說得出口。
“荼蘼說得對。”黃金屋擺了擺手,招來了身旁的討債人,“打今兒個起,一言堂就沒有李管家這個人了?!?p> 荼蘼對這個說辭似是還算滿意,他說沒有了,那以后也就沒有了,不管他是用什么法子,有用的法子總歸就是好的法子。
筵席已經(jīng)鋪開,賓客已經(jīng)滿座,好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一樣。
畢竟篩子可以篩米面,卻永遠(yuǎn)不能篩石子。
“借一步說話?!?p> 說話的人是黃金屋,她等這句話也已經(jīng)很久了。
“掌柜的,我隨你一起?!笨粗鴿u行漸遠(yuǎn)的黃金屋的背影,謝烏有這才開口說了話。
“不,你去隨那些人喝酒?!陛鞭逻h(yuǎn)遠(yuǎn)地眺了一眼堂內(nèi)一桌桌的酒席,“好歹咱們是來了兩個人,這罪也賠了,禮也送了,要是連一個人的飯錢都沒吃回來,多虧啊,賠本的買賣咱們可不做?!?p> 謝烏有會意,“放心,保證能吃下他至少十人的本兒?!?p> 荼蘼讓謝烏有跟著大家一起入席,自己卻跟著黃金屋走進(jìn)了后院一個偏僻無人的茶室。
茶室簡陋,只有一桌一壺,一雙石凳。
看得出來,這里是不常待客的地方。
她不說話,也不需要說話,她在等著他說話。
在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之前,以靜制動,以逸待勞,豈非也是最好的法子。
“你這酒館里概不賒賬的規(guī)矩什么時候能改改?”
荼蘼一怔,她想過千萬種問題,卻從沒想過黃金屋關(guān)起門來問她的第一句竟然是這樣的話,難不成,他還在為今天中午在酒館里教訓(xùn)的那兩個想要掛賬的討債人而介懷?
“我為什么要改?”荼蘼眨了眨眼睛,好像并不太聽得懂他意思的樣子,“我這人只認(rèn)一個理兒,賺多少的錢,花多少的賬,人不是都該有這種自知之明的么?憑什么他享受著自己沒本事弄到的東西,還讓別人替他買賬?!?p> 黃金屋只覺得又好氣又好笑,最后一股腦子全變成了無可奈何,“你看看哪家的生意人會像你一樣,計(jì)較這二三兩銀子揪著人不放的,有來有往,和氣生財(cái),這樣才能源遠(yuǎn)流長?!?p> 荼蘼不以為意,她有她自己的堅(jiān)持。
她自認(rèn)也許并不是個八面玲瓏會做人的生意人,可她卻絕對堅(jiān)信自己是個懂規(guī)矩會做事的講究人。
“別家的掌柜的要么是不差錢,要么是借東家坑西家,要么是打碎了牙往自己個兒肚里咽。
我既沒這資本,也沒這手段,更沒這氣度。
我倒是見了不少年關(guān)催債的,像個孫子一樣死乞白賴求著人家,欠錢的反倒成了大爺,人家大爺可是初一推十五,十五再推明兒個年。
我生平是最怕麻煩不過的了,不喜歡麻煩別人,更討厭自找麻煩。
這樣子的和氣法,不要也罷。”
“江湖是人情世故,有些事情,與其自己吃點(diǎn)虧,切不可得罪了他人,不然,反倒連累了自己。我有心與你一起謀事,只怕你不肯遷就這個中道理?!?p> “無所謂,誰人背后無人說,誰人背后不說人?!陛鞭孪蚝笸肆藘刹剑巡幌牒退^續(xù)討論這樣的話題,“得,您是做大買賣的主兒,目光自然放得長遠(yuǎn),至于合作嘛,我可高攀不起。咱們小門小戶就是小肚雞腸,今兒欠一天,明兒欠一天,后個兒可就沒錢買米下鍋?zhàn)恿恕N冶拘±?,只圖個餓不死就得了,就是概不賒賬。”
“那不至于?!秉S金屋說著,又朝她走近了兩步,“據(jù)我所知,你這買賣做得可不小啊?!?p> “哪兒的話啊,橫豎就是一個賣酒的,搭上一些工夫事兒比那些高粱貴點(diǎn)就是了。”
“同是知根知底的人,你對我又何必藏拙呢?”
“黃大人這話,我可就有些聽不懂了?!?p> “聽不懂,我來教你,坐?!秉S金屋說著,自己已先坐了下來,把玩起了手里的茶壺,石凳是冷的,壺是空的,這里本就不是個招待客人的地方,“我仔細(xì)理了理事情的脈絡(luò),你幫我看看是不是這個理兒。”
“你說?!?p> “昨晚上我回江陵的路上,你家的廚子劫了我車上女人的東西,是也不是?”
“是?!?p> “那個刀工很好的廚子,我從沒有見過他,我在想,也許他從來不會輕易見人,更不會獨(dú)自出門。”
“是。”
“所以昨夜,你一定也出了江陵,和他一起。”
“你不是早就知道了?!陛鞭掠浀茫形鐏淼臅r候,早就一語道破她的一宿沒睡。
“可我在官道上并沒有遇到你,你并不是來找我的。”
“是?!?p> “紫竹林是鬼見愁的地盤,只有天黑的時候,才能有人找得到他,你們是去找鬼見愁的?!?p> “……”
這次,她沒有說話。
黃金屋為什么能提前得知黑蛇的人找上他而臨時改道,她也不明白,只不過貓有貓道,狗有狗道,她就是知道他能做到。
“據(jù)我所知,鬼見愁,只做一種買賣。”
“殺人的買賣?!?p> 荼蘼并不否認(rèn),而是比他所想回答得更加冷靜明確。
她知道,他既然什么都知道,她就已完全再沒有什么隱瞞的必要。
“我原以為,我這賭坊收些黑賬已是有些過意不去,可沒想到,你這酒館,居然還會掛著羊頭賣狗肉?!?p> “這話我可就不愛聽了,酒館就是酒館,我的酒館只賣酒,你要實(shí)在是想吃肉,也可以要一碟醬牛肉,只不過,既不賣羊肉,也不賣狗肉?!?p> “不好意思,是我失言了,你做的分明只有人肉生意?!?p> “人肉生意?”荼蘼打趣地盯著他看,從上看到下,最后聚集到了一個地方,“這個黃大人應(yīng)該比我熟絡(luò)多了,畢竟您才是十二樓的老主顧不是?”
面對她的答非所問,黃金屋只是低頭笑了笑,“也許你見過一個人,就不會再這么說了?!?p> 說話間,他已輕輕拍了幾下手掌。
門外影綽綽,伊人獨(dú)愴愴。
她早就察覺到窗外一直有個人在,可令她失望的是,屋外的那個人竟不是知魚。
陋室外面,又徐徐走進(jìn)來了一個人,一襲白衣的男人。
他的腳步很輕,呼吸卻很重。
雪白的發(fā)冠,雪白的衣衫,雪白的腰帶,雪白的玉牌,和昨日見到的時候一模一樣,沒有絲毫改變。
白玉飛。
他沒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