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事情,我早已記不太清了?!?p> 她不能承認,那段時日,她根本不在那里。
“文王憐子心切,親自送聃季載去安頓,親自擇宅,親自動土,親自鑿井。
后來文王六十壽辰之際,聃季載憂心忡忡,沈子國無所出,要備上一份什么禮才好。
別的兄弟夯盡人間奇珍,遍尋玉宇佳肴,唯有聃季載,用父親掘出的井水,用自己種出的五谷,用百姓釀酒的技藝,成就了這一壇五谷文王貢。
天下美酒何其之多,文王卻獨愛這一份禮,你可知是為何?”
“再名貴的禮物,也比不上這父慈子孝的拳拳之情?!?p> “你只說對了一半。”
荼蘼將杯中酒一口飲盡,這是她該喝的酒,
“因為聃季載真的懂文王。
文王之所愿,無非就是五谷豐登,國泰民安。
而聃季載這壇文王貢,恰恰就是他治世有方與民同樂的情義。”
“你喝過的每一種酒,都要清楚它所有的來龍去脈么?”
“每種酒都有自己的故事,也就有了自己獨特的味道?!陛鞭聟s沒有再倒下第二杯,這和她平日里大不相同,“你若是想知道,可以時常來找我,我請你一天喝一壇酒,保證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故事絕對不帶重樣的?!?p> “你是聃季載么?”
知魚柔媚的眼睛中突然流露出一絲慧黠,她好像開始有些明白了。
荼蘼苦笑了下,“就算他真的是文王,我也是絕對配不上聃季載的?!?p> “他?”
“你覺得,世上如文王一般的大賢,能有幾人?”
“不多?!敝~的眼睛突然微微闔上,她能想到的只有幾人,而這幾人,恰恰就有她最不愿意對別人提起的人。
“可是有一人,卻一定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誰?”
她從沒有那樣一刻這么迫切得想要知道一個人的名字,她看著面前的荼蘼,好像突然覺得這世上并沒有那么孤獨了。
荼蘼倚窗而坐,上下打量著她,“告訴你之前,我要先確定一件事情?!?p> 她被荼蘼的看得渾身上下有些發(fā)毛,好像在荼蘼面前,她反而是沒穿衣服的那一個。
“禹三十未娶,行到涂山,恐時之暮,失其度制,乃辭云:‘吾娶也,必有應矣?!擞邪缀盼苍煊谟?。禹曰:‘白者,吾之服也。其九尾者,王之證也。’”
“綏綏白狐,九尾痝痝。我家嘉夷,來賓為王。成家成室,我造彼昌。天人之際,于茲則行?!敝~順著她的話說了下去,“這是《越王無余外傳》中的記載,雖有偏頗,卻也大差不差?!?p> “是你?”
“涂山女嬌,她的確是族中的一支。”
“原來,這世上真的有……”荼蘼沒有繼續(xù)說下去,她此刻的確需要先喝上幾杯。
“天地無常,神鬼遁世,不信倒真是人之常情。可你若不信,又怎么會來問我,你若是信,又何必再來問我?”
“她還在么?”荼蘼覺得自己的問題十分可笑,可卻還是忍不住問了出來,“那個時候的人,還有誰活著?”
“人活一世,不過百年,即便像堯舜一樣的圣賢也不過是凡人之軀,你覺得呢?”
“神鬼遁世,那你為什么出來,為什么出現在這里?”
知魚并沒有回答她的話,而是反問道,“你的問題問完了,是不是該輪到我了?”
“你問?!?p> “你,是誰?”
“荼蘼?!?p> “我問的是,你之前是誰?”
“之前?”荼蘼抬眼認真地看著她,好像在告訴她自己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就是荼蘼啊,一直都是荼蘼。他說,荼蘼是春天開的最后一種花,三春過后諸芳盡,此花開盡更無花。生命,從我這里開始,也將在我這里結束。”
“他,是誰?”
“他是誰,我就是來問你的,怎么反倒成了你問起我來了呢?”
“他就是你說的那個更勝文王的人?”
“你該認識的,如果你是的話。”荼蘼放下了手中的酒杯,想起這個人的時候,她是萬萬不敢再去喝酒的,“他在蒼梧之野,九嶷之巔?!?p> “舜帝南巡狩,崩于蒼梧之野,葬于江南九嶷。你說的那個人,是舜帝重華?”
“他真的死了么?”
荼蘼伏在窗沿上,靜靜地望著窗外的明月,她不敢再看知魚的眼睛,不敢再去分辨她的話究竟是真是假。
“你怎么這么問?”知魚看著她落寞的背影覺得既陌生又熟悉,她的樣子,好像當年的她啊,只是她嘆了一口氣,淡淡地陳述著一個事實,“人都是會死的?!?p> “可我真的看到了他眼中的重瞳子,重華,重華,重現昭華,他是那樣清風朗月的一個人,他沒有理由不是他,可他又怎么可能會是他……你說,人死了以后,會不會以另外一種方式重新出現?”
“會,當然會了,有的人輪回轉世,可下一世不論變成什么樣子,有些東西卻永遠都不會變,而有的人形骸枯朽,卻神識不滅,九嶷是個山明水秀的好地方,如果重華君真的被留在了那里,又何嘗不是好事?”
“那……”
荼蘼剛想再說些什么,突然聽到了一陣熟悉的聲音,她等待已久的聲音。
旁邊的小樓里,傳出了一縷悠然的簫聲。
夜深了,那邊的小樓依然沒有燃起任何一盞燈,若不是這縷縷簫音,她根本不知道那里已經有了人。
她雖然很想再多和知魚說一會話,可遠在天邊的人及不上眼前的人,她懂得輕重緩急,胡閻的事比重華的事要急得多。
“知魚,我當你是故人,才對你說了這些話,今晚的話,你可不可以不要告訴任何人,尤其是黃金屋?”
“重華君也是他最敬重的人,你放心。”
“你說的這個人,是我認識的黃金屋?”
“算是吧。”
“我信你?!陛鞭聝筛种搁g拈著一張紙,輕輕遞到了知魚的面前,“這是第一份名單,我答應過黃金屋,讓你來取?!?p> 知魚接過了她遞來的紙條,她就是為了這個而來的,拿到了名單,她就該走了。
可她也同樣知道,荼蘼既然說讓她來,就不會這么輕易地把東西交給她,此時,一定是出了什么重大的變故。
她轉頭看向了窗外,簫聲傳來的方向。
“你去哪?”
荼蘼卻沒再往那邊看去,而是輕輕擼起了袖子,“去喝酒?!?p> “你還喝得下去?”
她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不只荼蘼想去,她也想去,只不過,她沒有這么大的膽子,現在就去。
“為什么喝不下去?悲也一天,喜也一天,日子總要過下去的,不是么?既是如此,何不多給自己找點樂子呢?”
“那你可要小心一點?!?p> “你放心,像我這樣的人,最懂得怎樣去活?!?p> 江湖夜雨十年燈,她一個人,應付這種事早已經習以為常了。
天涯,天涯怎么會有家?
浪子們一向不愿虐待自己,只是因為這世上唯一能照顧他們的人,就是他們自己。
她所求的,無非是好好活著罷了。
“那好,這壇酒我就拿走了。”知魚說著,已捧起了那壇文王貢,“從前都是黃金屋說故事給我聽,這個故事,他一定沒聽過。”
“他不懂的,你該懂?!陛鞭螺p輕關上了窗戶,熄了房中的燭火,“你告訴他,名單上的人看看可以,卻不是他能夠得著的。如果還想要好好活著,就一個都不要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