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并非未嘗見識過生靈的殘忍,也親身被生靈吞噬化作養(yǎng)分,最后再拼湊起自己的破碎的軀殼,聽著那生靈寄宿的死靈對于自己的懺悔和歉意。
對于生靈,它與大部分的死靈不同,對其并非怨恨,卻也不可能將之視為同族,只是默默承受著痛楚,相信著生靈,縱然粉身碎骨。
這其中或許也有著木族的一份緣由,但更多的,或許是它容納了太多溫暖善意,縱然擁有感情后,也從未擁有惡意,縱然身受苦難無盡,卻依舊相信前方的光明。
身受死靈苦楚,卻還不怨天尤人,在死靈中也是罕見的,雖身歷萬難,但靈生天地間,萬難無可避,仇怨皆非眾生愿,苦難常伴眾靈旁。
這是它自存在以來便有的信念,在擁有靈識后更加堅定了這一份信念。
是的,無論生靈也好,死靈也罷,皆是為了存在拼盡自我,又何必互相怨懟?
死靈為了不迷茫于無盡的混沌,情愿承受無盡無涯的苦楚留存于世,這份痛苦除卻木族外沒有生靈能夠明白。
生靈為了存活而寄宿于死靈之軀,這并非生靈的選擇,而是創(chuàng)靈之人——輪回的選擇,生靈也只有為了留存于世而不斷地壓榨死靈,不斷地互相殘殺,這份生的執(zhí)念也不是連生都未曾擁有過的死靈所能想象的。
正是因為抱著如此的信念,它才依舊沒有對生靈心懷仇怨。
……
直到那一日……
不知在歲月中淌過了多久,它有幸落在了一個狹小的水塘中,清風(fēng)淡淡,揚不起絲毫波瀾,水面清澈之極,它安然地在水塘中被無數(shù)同族包圍下存在,被時刻擠壓的燥郁感早已適應(yīng),只要不是粉身碎骨的痛楚,它大多都沒有多少感觸,已然麻木了。
不過這也沒有什么不好,偶爾不用感受無盡痛楚,看著這世界的壯麗,不再去思考那背后的殘酷,只是看著世界膚淺的表象,稍稍緩和心中的痛楚,在期間獲得一份安寧,這便足夠了。
它難得地在這紛擾的世界中得到了片刻安寧,這對于死靈來說是彌足珍貴的吧。
享受這難得的安寧,它的心中漸漸平靜,忽然感受到些許聲響,原來是人族,似乎是一名不足十歲的小女孩,天真爛漫,明眸皓齒,可愛極了,一旁似乎還有其家人在側(cè)。
小女孩瞳孔中帶著對于世界的好奇與欣喜,在一片花草間玩樂著,時而折下一根青草,時而摘下一朵花朵,歡聲笑語在其口中響起,宛如銀鈴般悅耳。
它看著小女孩的動作,蹂躪著那些木族,肆意奪取那些寧可歷受死靈的苦難也不愿就此死去的木族,這份執(zhí)著它是不理解的,但不妨礙它對于這些木族付諸親和善意,讓它們稍稍能減輕些許痛楚。
如今這份執(zhí)著卻輕易被人族的小女孩碾碎,不為任何原因,此景落在它的眼中,它的心中第一次有了未曾擁有的情感,不同于溫暖與善意,這份情感污濁丑陋到令人發(fā)指,但卻是如此的純粹,不摻雜任何雜亂思緒。
這份情感是什么?未曾感受過的情感在它的心中誕生,這份沖擊被身軀被粉身碎骨更勝一籌,回響在它的心間。
它久違地產(chǎn)生了迷茫,思緒都停滯一般,只是看著眼前的場景,沒有任何反應(yīng),倒不如說是暫時失去了思索的能力,身軀只得先將眼前的景象乃至一切都記錄下來以后再做考量。
“人族,你憑什么?……呃啊……”
“我會在黃泉河畔看著你的……”
“對不起……對不起……同族……對不起……”
它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耳邊被蹂躪的木族的痛苦慘叫,死前的怒吼詛咒,少女寄宿的身軀的死靈的懺悔與歉疚自責(zé),卻被它的身軀意識清晰記錄。
少女把玩了一會雜草后,便厭了,隨手棄了,又看見了一處小水塘,約莫是前幾日下了雨遺留下來的,邁著輕快的步子往水塘邊跳邊走,心中歡愉極了,在水塘前輕輕俯下身子,望著那清澈見底的水面,水面閃著粼粼的光華,少女心中一喜,沉手將手浸入水塘,有些涼意自指尖傳來,感受著手浸在水中的感覺,倏爾又猛地抬手將水塘中的水揚起,灑在空中,點點水滴在空中飛舞,閃耀著光輝,宛如璀璨奪目的寶石一般,好看極了。
它輕輕地看著人族少女近身,心中一縷恐懼的思緒逐漸萌發(fā),少女沉手將手浸入水塘,熟悉的本能在它心中告誡著逃避,面對這熟悉的本能,它早已無視多年了,但如今,它心中似是有什么在催促著自己,似乎若是被其擊碎后會有什么不得了的后果。
已然失去思緒的意識,跟隨著本能而做出最為原始的反應(yīng)。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我不要……
為什么我要遭受如此痛苦?
憑什么我要被這樣對待?
為什么我無法控制我的身軀?
逃跑吧,快跑,跑啊,不然,不然……
但死靈終究是無法控制自己身軀的,無論它對于逃避的意志如何強烈,這副死靈的身軀卻是沒有絲毫移動。
少女那纖細精致的手指觸及了它脆弱的身軀,僅僅是輕輕地一觸,它的身軀便輕易地碎裂開來,少女轉(zhuǎn)而一揚手,點點水光在空中微微泛光,而后灑落大地,粉身碎骨。
隨之熟悉無比的粉身碎骨的劇烈痛楚傳來,它的思緒被強行拉扯回來,那一瞬,思緒的逃避也被同時打破,它終于明白了心中這份未曾擁有的感情是什么了。
恨。
憎恨。
僅僅是如此的東西罷了。
是所有死靈明白生靈最大的殘忍后都會產(chǎn)生的情緒。
生靈最大的殘忍?是啊,生靈自然是殘忍的,它們生來隨意控制死靈身軀,擅自凌虐撕碎死靈的身軀,為死靈帶來無盡痛楚,這自然是殘忍無比的。
但這些比起生靈背后那頂點的惡意,只是滄海一粟罷了。
生靈最大的殘忍……是理所當(dāng)然。
我為什么生來能控制身體?這是理所當(dāng)然的。
為什么將死靈的身體擅自用來交易?這是理所當(dāng)然的。
為什么要毫無意義地撕碎死靈的身體?為什么不呢?這是理所當(dāng)然的。
這才是生靈最大的傲慢,最大的殘忍——理所當(dāng)然地看待這世間的一切。
面對如此的景象,又有哪個死靈不會對此憤恨無比,對生靈充滿怨懟憎恨呢?
它因為木族的緣由對于生靈的些許善意也好,自己無數(shù)次對同族傾訴給予的溫暖也罷,這些善意溫暖輕易便會被生靈碾碎,若是死靈互相給予痛楚是迫不得已,是無法控制的,那死靈相互給予的溫暖彼此堅持意識的唯一慰藉。
那生靈帶來的痛楚又是什么呢?死靈從未虧欠生靈半分,生靈卻理所當(dāng)然的將一切毀滅,不為任何理由碾碎死靈,唯一從生靈得到的慰藉居然是生靈寄宿的身軀的死靈的歉意與愧疚。
若是說生靈能真正認為其理所當(dāng)然的事,最多也不過是生與死二者罷了,生者,生靈之源也,沒有了生,生靈自然也算不得生靈了,生靈之生,無予天地萬物恩澤,亦不負日月眾靈,理所當(dāng)然地生,因而也會理所當(dāng)然地死,生時孑然一身,死后兩袖清風(fēng)。
明白了這一切,它看透了,放棄了最后一絲對于生靈的希望,對于生靈最多只有對于木族還仍然視之為同族,至于其余生靈,它恨不能將其碎尸萬段,囚魂禁魄,永離輪回,讓生靈也好好嘗嘗死靈的無盡痛楚。
這份憎恨并非如今方才誕生,早早便在它擁有靈識,擁有意識后,便產(chǎn)生了,只是它不愿去面對,它自存在起從未接觸過的感情,依托著溫暖與善意而成長而成的它,又怎么懂得如何面對這份憎恨?唯有逃避罷了。
直至如今,它終于選擇面對接受這份憎恨了,這份憎惡宛如自地獄中滿溢而出的詛咒一般,是如此的丑陋骯臟,污濁不潔,但卻是如此的純粹,并不純凈,但如同幽邃黑夜一般吞噬著一切,沒有任何事物能夠改變它,唯有它不斷沉淀,化作一片深淵,令人望而生畏。
此時的它才是真正的它,既擁有對于死靈同族的善意溫暖,又有著對于生靈的無盡怨懟憎恨。
它在猶豫躑躅許久后默默地下了一個驚人的決斷。
它要凝出虛魂假魄,不再任人宰割,被生靈肆意蹂躪。
在死靈之間流傳著如此的傳說,若是能凝聚靈力至凝出虛魂假魄,便可操控自身軀殼了,只是這凝靈方法方式未曾流傳,雖有無數(shù)死靈嘗試,最終成功者卻百不存一。
不過它倒是有幸曾遇見過一名凝靈成功后的死靈,知曉這傳說并非虛假,剩下的便是嘗試了。
縱然十年,百年,千年,萬年,紀許,也無所謂。
思至此處,它不禁微微自嘲道:真是可笑啊,囚困死靈的是這無盡的長生,給予死靈無窮痛楚的是這無盡長生,如今卻未曾想到,要脫離死靈痛楚,控制自己軀殼,居然要仰仗這無盡長生。
自己也曾憎恨詛咒過這長生,如今卻是要靠它來不斷嘗試,直至凝靈,如此想來不禁有些唏噓奇妙之感。
心中微微有些復(fù)雜,擺脫這些情緒,它開始嘗試凝聚靈力。
萬物皆有靈,眾生皆有念,念之所向,則生其力,所謂靈力大抵是靈的念想愿望所孕育而出的罷。
不再與同族交流獲取慰藉,如今的它一心沉浸于凝靈之中,只是凝靈之事說的容易,做起來卻是難如登天。
先前未曾嘗試,直到嘗試時,它才明白這是多么遙不可及的事,凝出虛魂假魄,只需三步,一來獲取足夠的靈力,二來以靈力凝聚,從而仿造生靈的魂魄,三來使魂魄與身體契合,傳說如此一來便可操控身軀了。
可這三步看似容易,實際步步皆是艱難之極,獲取靈力對于死靈來說也不難,難卻難在它只是區(qū)區(qū)一滴清水,既然要凝塑魂魄,縱是虛假之物,所需靈力卻也是驚人,怎是一滴清水可以輕易獲取的?思至此處,它不禁有些羨慕身軀巨大的死靈,身軀巨大,能儲存的靈力自然絕非自己一滴清水所能比擬的。
不過這想法也是它先入為主了,實際上雖然身軀巨大的死靈的確可以較為輕易地獲取足夠凝聚魂魄的靈力,但要凝塑能支撐自己身軀的堅固而凝煉的魂魄,所需的靈力也不是一滴清水凝靈所需靈力可比的,若是只勉強塑出羸弱的魂魄,根本無法支撐巨大的身軀的,更何況是與之契合了,強行使用羸弱的虛魂假魄只會使魂魄碎散,先前努力盡皆付之一炬。
不過這些事情倒是它不知曉的,但它對于凝靈的艱難也早有耳聞,對此還是有些心理準備的,心中信念堅定之極。
可笑的卻是沉浸混沌時期和擁有意識之后它所得到的溫暖善意只是讓它甘之如飴的存在著,而真正讓它想要掌控身軀的,卻是對于生靈的滔天憎恨。
連無盡的痛楚它都絲毫不懼,但對于生靈的殘酷,卻是讓其徹底心寒,讓其在無盡混沌沉浮和無邊苦痛的折磨下都還保持溫暖的心徹底寒寂,僅僅只因為生靈中的一名稚嫩少女罷了。
不,不如說正是因為少女的天真無瑕,才更加突出生靈的殘忍,才徹底抹消了它心中對于生靈最后一絲希冀。
它開始凝聚靈力,水可納萬物,容納能力也算是不錯的,整整三日,它才將自己整個身軀充盈靈力直至靈力飽和,但這區(qū)區(qū)的微弱靈力根本沒有辦法凝聚虛魂假魄。
靈力充盈整個身軀的感覺倒是奇怪,說不上痛苦,但猶如將體內(nèi)充滿空氣,有些氣悶之感,如此感觸,它倒也是第一次感受,不過受慣了極端痛楚,對于這種氣悶之感倒是有些奇妙。
不過只是如此些許靈力還遠遠不夠,它繼續(xù)嘗試納取靈力,只是剛剛超過一絲靈力極限,它便覺整個身軀猶如充氣過度的氣球一般,隨時有爆散的可能,整具軀殼微微膨脹,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的下場。
它一直一來都是被迫承受痛楚,如今居然自己制造痛楚,那粉身碎骨的感受它當(dāng)真是不愿感受,縱然自己身為死靈,不會因此身死,但這份痛楚卻是不會有絲毫減輕的,思至此處,它不禁有些猶豫。
若是堅持此路,則必受萬難加身,負重前行,難得出路。若是執(zhí)意凝靈,自己在凝聚靈力這一環(huán)便要受無盡粉身碎骨之苦,縱然如此也不一定當(dāng)真能成功凝靈,這只是開始罷了。
許久,它下定了決心,繼續(xù)凝聚靈力,伴隨著靈力在體內(nèi)的凝聚,它的身軀也越來越脆弱,仿佛隨時都可能崩潰一般。
靈力凝聚只持續(xù)了一炷香的時間,它便覺身軀已然達到極限,若是再凝聚哪怕一絲靈力,身軀也必定會四分五裂,它心中早有決心,達到極限了也不停止,想要繼續(xù)凝聚靈力,只是一絲靈力納入體內(nèi),它的身軀宛如被五馬分尸一般四分五裂,粉身碎骨,體內(nèi)凝聚的靈力也隨之四處流散。
劇烈而熟悉無比的痛楚將它圍繞,將它碾碎,它默默承受,默默修補……不如說是拼接殘破的身軀,重新回復(fù),不知過了多久,它的身軀又修復(fù)完全了,因為靈力過載碎散的身軀,在靈力爆散時有一部分的靈力融入了身軀之中,加固了這脆弱的清水身軀。
如此,多少還算有些希望,加固了身軀,便可容納更多的靈力,雖不是增加了儲存靈力空間,但是可以強行提升靈力的精純程度,倒也勉強算是有些進步。
儲存么?它心中微微記起自己還是只擁有靈念之時,儲存著同族的善意,再將之付出的時光,如今的它所要做的事大抵與那時也沒有什么兩樣吧?
儲存靈力,釋放靈力,最多只是徒添了一份無窮無盡的痛苦伴隨罷了。
微微品味心中憎恨,它默默地繼續(xù)開始凝聚靈力,繼續(xù)著準備下一次的粉身碎骨。
一次次的粉身碎骨,一次次的縫補身軀,再如此往復(fù)無窮無盡。
伴隨著每一次身軀的四分五裂,隨之而來的那傾天的痛苦,但它的身軀也在每一次粉身碎骨中重鑄,更加凝實一分,也能容納更多靈力。
漸漸地,它漸漸可以做到凝聚四日靈力,五日靈力,十日靈力……
無盡的歲月中,它宛如傀儡一般重復(fù)著凝聚靈力,靈力爆散,修復(fù)身軀,凝聚靈力的步驟,無數(shù)次的重復(fù)。
只為了凝靈,不惜一切,也放棄了一切,只執(zhí)著心中憎恨,在無盡歲月苦痛中執(zhí)著前行,放棄了與同族相互溫暖的慰藉,也放棄了看待完整的世界,只是憑借著對于生靈的恨意一遍又一遍地凝聚靈力,拼接著千瘡百孔的身軀。
時光悄然流逝,十年,百年,千年,萬年,它早已記不清了,只是知曉時間過去了許久,它所凝聚的靈力也到了一個驚天動地的地步,此時的它已然可以連續(xù)凝聚一年靈力而身軀不損了。
依舊是一滴清水身軀,但這身軀之堅固,卻是遠超旁人想象,體內(nèi)靈力之精純更是達到了駭人聽聞的程度。
渾渾噩噩的意識漸漸蘇醒,不知何時,連它的意識都沉眠,只憑借類似本能的東西完成了靈力的凝聚,至于對于那粉身碎骨的痛楚,也早已麻木,宛如失去感知痛楚的能力一般,自沉眠中蘇醒,猶如重新睜開雙目一般,連對于身體的感知都有些許陌生。
但如今的它已然完成了凝靈的第一步,凝聚了足夠的靈力,終于可以嘗試凝聚虛魂假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