堯十四
二零一九年七月十四號,四十歲的唐堯食指間夾著半截香煙,放下酒瓶,打了一個長長的酒嗝,然后出神地望著南京郊區(qū)外的夕陽,緩慢地吐出一口煙霧后,唐堯疲憊地雙手?jǐn)D出幾分力氣在粗糙黝黑的臉上揉搓,然后雙頰僵硬地分開,露出一個極其難看的笑容。
這是第四個工地了,唐堯在心里如是說。做引孔的工作很累,但算下來收入還算是可觀,想到此,唐堯臉上的肌肉柔軟了幾分。周扒皮的機子全是些破爛貨,做起來極其傷神,他已經(jīng)連續(xù)兩個月沒有休息了,沒日沒夜的在引孔機上爬上爬下,孔沒打幾個,閑話倒是聽了不少。
香煙在他的手中燃盡,唐堯嘴角咧開一個夸張的弧度,在最后一絲夕陽的照耀下伸了個懶腰,踩著一地的灰塵轉(zhuǎn)身。忽然他停住了腳步,身體僵直著注視著前方,手指間的煙頭燙得他叫了聲,忽然孩子似的笑起來,哈哈捧著肚子大笑??諘绲脑吧蠌倪h(yuǎn)處刮來的風(fēng)拂倒工地上的雜草,然后揚起唐堯日漸消瘦的脊背上寬大的深灰色廉價T恤。
他像是很久沒有笑過了,笑聲在四野之中飄蕩,像是野鬼的哭號,在小溝旁的樹林中搖晃著這個盛夏的綠葉,然后驚起寒鴉。他也不知道哪兒來的烏鴉,或許有人要死了吧,他這樣想。
可是唐堯還在笑著,笑聲漸漸地飄遠(yuǎn),向很遠(yuǎn)的地方飄去。這陣風(fēng)很長,帶著從北海吹來的咸,還有內(nèi)蒙的生機。唐堯張開雙臂,放肆狂傲地笑著。這么放浪的唐堯原本應(yīng)該死在一九九八年的夏天,然而在多年后的現(xiàn)在,那個唐堯逐漸在他的身體里蘇醒,睜開雙目注釋這個他已經(jīng)厭惡了許多年的世界。
集裝箱里慢慢地有人站出來,冷漠地注視著這個瘋了似的男人,沉默不語。
那些集裝箱里住了很多人,慢慢地他們赤裸著上身匯聚在集裝箱的門口,冷冷地注視著一切。他們都是四五十歲的中年男人,毫無生氣,雙眼耷拉著宛如行尸。
身穿白色防曬衣的黃秀琴從人群對面的集裝箱里沖出來,手里抄著鍋鏟,另一只手叉著腰,張開喉嚨大吼:“你干嘛啊,死人啦,哭喪啊你!”
她的聲音里像是夾著石頭,堅硬而粗重,像是熬了很久的綠豆粥,又像是蒸干了水的米飯,結(jié)了厚厚的殼,像是感冒了許久一直未有痊愈。她的臉被太陽炙烤了很多年后,只能從黝黑的皮膚下看出昔日她的秀氣。她其實是一個極其溫柔的女子,至少多年前是這樣的。黃秀琴只是看了幾眼,便罵罵咧咧地轉(zhuǎn)身鉆進(jìn)廚房繼續(xù)忙活。
狹小的集裝箱勉強拼湊出來兩平米的地方,堆放著引孔機上拆卸下來的鋼筋鐵塊,小方桌上恰好可以擺得下用了很多年只有開關(guān)可以用的電磁爐,鍋里的油已經(jīng)凝固在湯的表面,鏟子在鍋里攪拌,黃秀琴無神渙散目光,散落在這狹小空間不滿油污的泡沫板上。
唐堯似是極其艱難地抬起頭,咧開嘴,笑得很難看,喉嚨里不在發(fā)出任何聲音。他背對著夕陽,所以誰也看不清他的臉,只能看到他咧開嘴后露出來被煙熏黃了的牙齒??纯蛡冇X得無趣,擺擺手笑了聲耙耳朵散開。這個時候他們耷拉著的眼才微微往上抬起,隨后又緊緊地合上。
當(dāng)這片破碎的土地被黑暗所籠罩在懷里,唐堯艱難地移動步子,一淺一深地往前走,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氣。
“是啊,我瘋了?!碧茍蛱痤^注視著廚房里投射的暗黃色的光,笑得慘淡,“這世界還有誰是沒瘋的?”
“沒有!”像是自問自答,唐堯篤定地說。
他邁開步子向前走去,低著頭。
推開集裝箱的鐵門,黃秀琴坐在床上靜靜地,一言不發(fā)。
擺了兩張床之后,集裝箱中間就只剩下兩個肩膀?qū)挼倪^道可以安放一張吃飯的桌子。桌上的飯菜還算是豐盛,唐堯眼皮輕顫,喉結(jié)上下微移,然后默默地端起碗。
黃秀琴就坐在他的對面,看著唐堯僵硬地扒飯,飯粒粘在他嘴角,她猶豫著伸手去觸碰。唐堯受驚似的下意識躲開,詫異地望著黃秀琴。秀琴的手僵直在半空沒有遞出也沒有收回,不知怎么的,她就這么看著自己粗糙的手,她開始回憶,很多年前她的手也一樣的纖直秀氣,忘了什么時候她不再注重這些所謂的表象。
唐堯愣了愣,自顧摘下嘴角的飯粒,繼續(xù)端著碗。
“我打算把雅兒他們接過來。”秀琴壓低了聲音,因為只有這樣她才顯得溫柔一些。
唐堯這個時候才抬起頭,目光落在秀琴身后,吞咽下口中的食物之后,他說:“不了吧,他們來的話不方便,而且車票很貴。今年的計劃是年底把貸款還了,其他的以后再說吧?!?p> 秀琴沒有掩飾她的失望,,只是淡淡地哦了一聲,也端起碗,看著豐盛的飯菜卻毫無食欲。
這頓飯吃得極慢,整個窄小的集裝箱里除了外殼都已經(jīng)泛黃的空調(diào)艱難地在這個夏天運作的聲音外就是唐堯的筷子在瓷碗內(nèi)壁碰撞著。
南京的夏天尤為悶熱,像是一個巨大的火爐籠罩在南京的上空,哪怕是有空調(diào),這頓飯吃下來唐堯仍舊是滿頭大汗,只有秀琴只是端著碗一口沒動。唐堯站起來就要收拾碗筷,秀琴突然出聲:“你先別動。”
唐堯狐疑地看著她,秀琴繼續(xù)道:“我還是想把雅兒她們接過來?!?p> “我不是說了嗎……”唐堯話音未落,秀琴搶先道:“我只是希望你去參加葬禮的時候有個人可以陪我……”
秀琴的聲音漸漸弱下去,仿佛先前那個在集裝箱門口破口大罵的那個人不是她。她低著頭不去說話,唐堯張口語言,只是從喉嚨里發(fā)出幾個簡短的音節(jié),抬起來的手無處安放后又慢慢地吹落在腰間。長長呼出一口氣之后,唐堯頹然坐在床上,眉頭微挑,目光在秀琴低著的頭上轉(zhuǎn)了一圈后落在飯桌上的空碗里,輕聲說:“你都知道了……”
“我不是有意要翻你的手機的?!毙闱俸鋈惶痤^,聲音比之先前大了些,也更急切了一些。似乎是覺得這樣的解釋不夠充分,秀琴又補充說:“那天你上工地忘了帶手機我看到有電話一直在響,我叫你你又沒聽見,我怕是有人有要緊事要找你,我正要拿給你的時候又沒響了,然后就有一條短信過來了?!?p> 秀琴恐怕想不到自己說話的速度可以這么快,所以她胸口劇烈地起伏著,如此地小心翼翼,偷偷地挑動眼眉以余光觀察唐堯的表情。
“是阿毛吧”唐堯苦笑著說,“我原本不打算瞞著你的,就是怕你多想,所以才……我想你明白的,對不起?!?p> 秀琴撩起頭發(fā)別在耳后,搖頭,“沒事的,你不用道歉。我知道我沒有文化,脾氣也不好,配不上你,你一直記著她我不介意的,真的,真的不介意。你把雅兒和小朔帶給我,我已經(jīng)很滿足了,所以你不必有什么別的負(fù)擔(dān)?!?p> 唐堯語塞,他望著這個女人,他們結(jié)婚十載,忽然間覺得很陌生。他眼前一陣恍惚,秀琴的慌亂在他的眼里逐漸模糊起來,十年前這個女人穿著紅色的嫁衣出現(xiàn)在他眼前的時候,他心里有沒有那么一絲慶幸或者幸福?唐堯不知道。
他說不出話來,因為無話可說。
他其實可以辯解,說一些好聽的話,安慰安慰這個女人,這對他來說并不是什么難事。可當(dāng)他真正地想要開口的時候,像是有什么東西從腦袋里落下來直直的墜落在胃囊里,將所有的解釋生生壓住。他幾次組織語言想要說些什么卻都以失敗告終,于是他選擇沉默。等到秀琴說完之后,夫妻倆陷入沉默。寂靜在空調(diào)外機風(fēng)扇轟轟的聲響里將他們囊括在其中,夜晚的沉重像是一雙冰涼的手搭在他們雙肩,所以他們都微微彎曲著脊背。
“對不起……”
良久,唐堯從兩齒間生硬地擠出兩個字。
秀琴雙手在桌子下緊繃著,抿著唇搖頭。
“沒事的,沒事……”
這一晚,他們分床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