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裊裊青煙天接地,金香燭冥錢遍岸灘?!薄?p> “從來酷署不可避,今夕涼生豈天意。”……
亂塵一人一劍,靜靜地坐在長安郊外的一家簡陋無比的酒肆里。他身上穿的,仍是那件師姐貂蟬在常山時給縫納的那件秋衣,時隔多年,這件秋衣已被漿洗的泛白,邊角處幾經(jīng)縫補、多有針線補丁,所幸的是,這些年來他俊容漸漸長成,但身材體型卻和臉上的愁容一般,半點未變,這故人遺贈的秋衣穿在他身上倒也貼身,半點都未曾減了他的少年英拔之氣。
他今日已喝了十多壺長安特產(chǎn)的稠酒,稠酒,稠酒……愁酒,愁酒……喝到此時,他已然酒意微醺,他拿眼掃了一下酒館里進進出出的行人食客,店外更是黃紙飄幡,如落風雨。他不住得苦笑,更是伸出手來,慢慢地在舊衣上細細的摩挲著,口中喃喃自語,翻來覆去念叨的,便是這兩句《中元鬼詩》。
這一日,正是七月十五中元節(jié),按漢時民俗傳說,乃是地官生辰,那地官專司為人間赦罪、故人往生,他憐憫世人陰陽相隔之苦,特向上天請命,求得陰司鬼門大開一日,好叫那新舊亡魂上得陽世,見一見塵世故交,受一受后人香火。
平常百姓人家,任家中再是貧賤,總要準備三兩個酒食,出得城外,在故人墳前擺了,燒些冥錢、撒些黃紙,叩上三個響頭,說幾句祈福平安、保佑后人的話,才算是不誤了這一年鬼門洞開的機會,饗了先人的亡魂。故而這一日,長安城外滿滿當當?shù)亩际橇嘀澈?、拿著白幡的百姓。前往墓地的山野小徑上,有賣冥器紙錢的、有賣時鮮瓜果的、有賣乳餅豐糕的,在漫天飄灑的黃紙里,這些色彩斑斕的物事不停的晃映在亂塵的眼里,叫賣聲、哭泣聲、訴說聲更是穿梭如織、不絕于耳。
亂塵將曹操、曹仁、夏侯惇、夏侯淵等一干曹家兄弟送至酸棗行營,只不過守了三日,待曹操等人內傷初愈,便辭別了諸位兄長,一路西行。那虎牢關相距長安不過千里,以他今時今日的武功,若要拔足疾行,縱使往返也不過四五日光景??伤沁@么一人一劍,且行且歌、且歌且醉的走了兩個多月,一路上,他滿腦子夢的、想的、歌的、唱的,總是師姐漸漸模糊的容顏,于是,他就這么不偏不倚的、在這一日鬼節(jié),到了長安城外。
當日,夏侯惇、夏侯淵、曹仁、曹洪等人苦苦相求、要他留下,他們實在不知亂塵為何要執(zhí)意回返長安。只有兄長曹操默然不語,果然這世間最了解自己的,除了師姐,便是大哥了。亂塵猶記得,大哥摒了眾人,兄弟二人緩緩同行了小半日,直至汜水渡口,大哥都不曾開口言說半句——他知道,大哥胸懷大志,將來是要成就一番大事業(yè)的,比不得自己這般漂泊伶仃、隨波逐流的無形浪子,可為什么,自己的小舟已離岸數(shù)尺、兄長立在岸邊,終是說出一聲:“小弟,保重……”這樣的話來……
是了,大哥明慧洞察,知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我曹亂塵乃曹家后輩,自不能墮了曹家名聲,叫世人瞧不起了。董卓罪惡滔天、李儒陰戾狠毒,那又如何?我既答應了董卓,以一己之命換了曹家眾兄弟的性命,他既已踐諾,我怎能以他兇憎惡怖為借口,做那無信的黃口小人?再者,大師哥多番有不殺、力保之恩,我曹亂塵雖不通世間的阿諛傾詐,卻也明白知恩圖報的道理。我緩行緩走,到今日才至長安,仍不肯進城,是因我心中存逃避之念、想善惡之分??陕房傇谀_下,不長不短,總是有盡頭的,逃又如何逃?躲又如何躲?更何況,這塵世濤濤,何為善惡?大師哥呂布、兄長曹操為安定天下百姓,皆是奉行以殺止殺之道,若成大業(yè),必是以萬里白骨鋪就,是之為惡?而袁紹、陶謙等人為滿一己虛名,以去年斂征的百姓口糧發(fā)濟饑民,是之為善?……呵,師姐,倘若你還在世,總要說些大道理給我這個榆木腦袋聽了罷……
他便這么思著想著,不知不覺間已是日至正午,卻聽酒肆口莫名的嘈雜起來,他拿著醉眼望去,這才發(fā)現(xiàn)酒店口站著十多個人,為首的一人正嘰哩哇啦的和老板娘說話。這酒肆本是簡陋狹小,酒菜也無什么特長之處,只是今日適逢鬼節(jié),多有行人歇腳休息,這才生意極好,店內已滿滿當當?shù)淖晃葑尤?,又何來空閑之地?亂塵已是喝的半醉,雖是覺得這十余人有一二處說不出來的不合處,倒并沒有放在心上,正要埋頭喝酒,卻聽得眾人齊齊發(fā)了一聲“哎呦喂”的驚呼,原本吵鬧無比的酒肆竟一瞬間靜了下來,亂塵抬頭一看,這才知道眾人為何驚呼,原來那人出手異常闊綽,抓在手中的竟是那堆銀子足有十兩左右。這些年雖是兵荒馬亂、物價逐年上漲,但一石大米也不過六七錢銀子,這十兩銀子,別說吃一頓飯菜,就是將這間小小的酒肆整個兒的盤下來,也是綽綽有余了。
那人嘿嘿一笑,說道:“各位,哥幾個是外鄉(xiāng)人……來長安有差事要辦……今日口渴的緊了……能不能勞煩相讓個三四桌……倘若不嫌棄,這十兩銀子便由店主做主……分與了各位讓座的好心人?!痹谶@酒肆內的,多是貧苦的百姓,平日里便甚是畏懼那官兵,此人口中聲稱外地來長安辦差事的,不是官差還能是啥?這些升斗百姓的腦子里只是覺得,此人趕了眾人便是,此刻卻如此多禮,更是卻平白無故的分錢與眾人,哪個不樂意?當下便一股腦的離了座位,各個都嚷嚷道:“官爺,坐小人這里罷?!钡曛鞣蚱薅私允乔f戶人家出身,自那人手中接過銀子,也不敢貪心多占,店主滿臉堆笑道:“多謝官爺打賞,請里面坐,小人這就讓內人速速收拾了?!?p> 待店主銀子分與了眾人,老板娘已經(jīng)收拾好了四張靠窗的桌子,在每一桌上張羅了兩壇老酒、牛肉花生等熟食冷菜。那一干人也不多做客氣,只是進門時環(huán)顧了下四周,將目光落在亂塵身上片刻,雖覺得這少年面孔生的頗是俊俏,但眼下大口喝著莽酒,十足一個放浪形骸的少年酒鬼,便不再留意,一伙人大咧咧的坐了下來,吆五喝六的大口啃肉吃酒。他們卻不知道亂塵雖是醉意熏然,卻已從方才的話音中聽出他們這一干人等絕非是官差這么簡單,那領頭人說自己乃是那外鄉(xiāng)人,故而說起漢語官話來并不順溜,但語氣音調縱使能瞞得過鄉(xiāng)野市民、卻偏偏瞞不過亂塵——他曾在邪馬臺國隱居六年,那邪馬臺國主卑彌呼與國師難升米均能將漢語說的異常流利,但總免不了邪馬臺倭語的語氣音調影響,而此人現(xiàn)在所言的語氣音調與卑彌呼別無二致,不是邪馬臺人還能是誰?
眼下長安時局紛亂,這干倭人如此名目張膽的現(xiàn)身長安郊外,定是又在尋思什么壞事。他又想起前些日子自己自堳鄔突圍,幸得師傅左慈所救,在子午谷里布下李代桃僵之計,這才免遭了那少年書生與一干倭人的毒手;后來在太師府內自己與董卓一番長談,董卓也明言了倭人的狼子野心。他雖是無心于江湖世事,但一想大師哥也在長安城內,生恐這幫倭人于大師哥不利,心中便定下計較,以無上內力收起目中光華、故意藏拙示人,好叫這些人不加留意,自己好從旁觀望,打探個虛實。
那一干人酒酣耳熱之際果然話多了起來,只見那頭領灌了一碗酒,笑道:“兄弟們,咱們這一樁事做的算是漂亮,這次回去復命,國師定少不了獎賞?!?p> 此時已過了午時,祭掃的過路人也漸漸散去,除了那四桌邪馬臺人外,酒肆里空出好些個桌子來,就四周角落里還稀稀拉拉的坐著三兩個衣著寒酸的鄉(xiāng)民。那邪馬臺頭領雖是灌了不少黃湯下肚,但也并非無腦之人,他說話的聲音不低,但畢竟是以邪馬臺語說出,旁人縱使有心想聽,卻也聽不懂。亂塵見他提及國師二字便知自己猜測不假,更是偷偷掃了一下店內眾人,除了坐在最角落處那背對自己的那兩個樵夫身子稍微晃了一下外,也不見旁人有什么反應。
但聽一人答話道:“那也是頭領您武功高強、領導有方,兄弟們吶,跟著您有福氣?!绷硪蝗私又挼溃骸昂俸?,要不是頭領這次親自出馬,咱們傾奇眾怎么能露了這一把好臉?來,兄弟們敬頭領一碗!”他二人這么一說,那一干倭人皆是興奮了起來,一個個端著酒站起身來,嘴里嚷嚷著奉承之詞,那頭領也是個聽不得人溜須拍馬的貨色,手下人這么一捧,臉上便滿是得意色,受了眾手下敬的一碗酒后,笑道:“兄弟們,眼下十二長侍已死,正是咱們傾奇眾出人頭地的日子!”
有人道:“哈哈,什么鳥十二長侍,這次還不是被漢人高手殺的全軍覆沒,有如喪家之犬?”亦有人道:“嘿,我聽水牢內的一個哥們說,當初那劍尺長侍二人來水牢求見國師時,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模樣,連狗都不如呢?!北娙擞质呛迦淮笮?。一人又道:“國主偏心,平日里美女賞賜都分給了那幫孫子,孫子們喝花酒喝多了,功夫怎么能好的起來?我看吶,這十二長侍,還不如叫十二賤狗呢……”那頭領是個色鬼,居然嘆了一口氣,眾手下不解,道:“頭領為何嘆氣哪?”只聽那頭領道:“說起來,那扇長侍長的著實不錯,老子平日里沒少對這條母狗下功夫,只是她一直狗眼看人低,瞧不起咱們傾奇眾。不過老子念及故人之情,這么漂亮的一條母狗,就那么被人殺了,覺得甚是可惜了……”他這話說的無比下流,臉上卻故意裝的一本正經(jīng),惹的那幫倭人又是一陣大笑。
那些倭人聽頭領提起美女錢糧,個個止不住的興奮,將各種不堪入耳的倭語臟話一股腦兒的說起來,聽得亂塵眉頭都不由得微皺。十二長侍的名頭他自是聽說過,但這個所謂的傾奇眾倒是聞所未聞。那十二長侍及其下屬雖說不乏陰險狠毒、無恥貪婪之輩,但畢竟是卑彌呼內侍,紀律甚是嚴明,少有這般粗鄙齷蹉的貨色,這些人自稱傾奇眾,一者不知言多必失,公然在大庭廣眾下談論要事,二者言行齷齪下流,更像是流氓痞子一般。
其實亂塵猜的不錯,這傾奇眾多是盜匪出身,那卑彌呼初奪王位時根基不穩(wěn)、朝中支持她的人并不甚多,便想從綠林盜匪間招攬人才以充其力,原是要擇其這干著為內侍、余者為外兵,誰想這干人都是只會些三腳貓功夫的歪瓜裂棗,平日里只會倚仗人勢眾多,做做攔路搶劫、欺凌百姓的勾當,干起正事來卻是干啥啥不成,那卑彌呼心想與其放歸鄉(xiāng)野禍害治安百姓,不如就這么當閑人養(yǎng)著,必要時還可當送死的馬前卒使用,便將他們留了下來,隨隨便便封了個傾奇眾的名號,平日里只是做些不要緊的跑腿瑣事,并不分派要事。只是此次前來中土所帶手下不多,眼下十二長侍數(shù)日間盡死,手下精銳忍者亦是全軍覆沒,不得已才派這干傾奇眾出來行事。出行前,那少年書生定下假扮大漢外地官差之計便是要他們隱秘行事,國師難升米更是再三叮囑他們少言慎行,不要生了枝節(jié),豈知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這些人老酒黃湯下肚,哪還記得?
亂塵聽他們說起十二長侍連同數(shù)百名直屬忍者盡歿,不由得納悶:“我在邪馬臺國幽居時,卑彌呼曾親率十二長侍來訪。她有意炫耀,讓這十二人在我面前動手較量,武功倒也不俗,藝業(yè)修為亦是各有獨到的地方,要說單打獨斗,也算是一流好手,與那日堳鄔中相救自己的周倉、裴元紹不相伯仲。這些人聚集成團,聯(lián)手御敵,縱是官府有心鏟除,也要大調兵員、頗費心力,怎得就被人一股腦的都殺了?長安城中何時有如此多的高手?……可要說是一人所殺,長安城中究竟有誰能以一己之身大敗十二名一流好手?難道是大師哥?決計不是,大師哥那日在滎陽密林中已經(jīng)明言,眼下他羽翼未豐、時機未到,斷斷不會在此節(jié)骨眼上公然與邪馬臺人作對,以免得罪了董卓李儒。那又能是何人?會不會是那司徒王允?也不太可能,周倉、裴元紹兩位大哥乃是武功、品性俱佳的俠義好漢,世間男兒中能如此任俠壯烈且身懷絕藝的不過寥寥數(shù)十人,那司徒公王允再是德高望重、引人敬仰,也斷斷招致不了如此之多的高手俠士……那會不會是當今圣上或是關東袁紹?歷來御前大內之中不乏高手,如若是圣上下令,倒也能將這十二長侍盡數(shù)剿了。但,當今圣上只是個十來歲的傀儡小兒,被權相董卓操持在手中已久,自身安危都是難保,怎會能調動如此之多的大內高手?至于那關東袁紹,卑彌呼做事隱秘,前來中土之事袁紹知不知情尚且另說,這二人毫無瓜葛,袁紹哪里來的作對動機?……”
亂塵思來想去,總是想不出是何人所為,卻聽角落里的一名樵夫低低嘆道道:“唉,如今世道不濟,你看這些官兵哪還有半分人樣?”他的聲音說的極低,只是對著同伴所講,那一伙傾奇眾在酒肆里大聲喧嚷,自然沒有聽到,只是亂塵內功已臻至化境,別說是說話的聲音,就是細針掉落在地他都能聽得一清二楚。只見那樵夫的同伴低著頭,喝了一口酒,答道:“大哥,這些人說話唧唧呱呱的,全不似中土漢語,我一個字也聽不懂,您見多識廣,可知這班官痞是從哪里來的?”先前那人壓著聲音,答道:“咱們說話小心些,這班人并不是大漢的朝廷命官?!彼D了一頓,埋下頭,又道:“老哥年輕時走南闖北,南至滇中,北往塞外,西到蔥嶺,東渡邪馬臺,大漢四周外族不少,但多少有與漢語有些相通,唯獨那邪馬臺國孤懸海外,與漢家毫無瓜葛,語氣腔調更是大相迥異。你聽,這些人既不是西北一帶的匈奴五胡話,也不是西南的百夷語,亦非山越南蠻的土著語,正是那邪馬臺語!”他這話一出,亂塵與他的同伴俱是一驚,亂塵驚的是:“這山野中的樵夫怎能有如此耳力,居然能一下聽出這些人的來歷,我先前倒將他小覷了?!?p> 只聽那樵夫同伴道:“大哥,你這話可是當真?”樵夫道:“千真萬確。這我一開始聽他們說漢家官話,就覺得氣不正腔不圓,還是有些不信,現(xiàn)在他們公然以邪馬臺語說些齷齪無恥的下流話,我自然能聽得出來?!彼榕读艘宦?,道:“漢家有一句古話,‘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雖是有失偏頗,但倒也有三分道理,這些狗賊假扮大漢命官,一定是居心不詭……大哥,你可聽出來他們講些什么,咱們好去通知官府,提防這些狗賊禍害長安的百姓?!蹦情苑蛴质禽p輕嘆了一口氣,道:“報什么官?偌大的長安城,到處是無惡不作的西涼兵,朝堂上更是烏煙瘴氣,就連龍椅上坐著的圣上都被董卓老賊所欺,咱們這些升斗小民,自顧尚且不暇,還去操什么憂國憂民的心、報個勞什子的鳥官?”那樵夫說完這話,兄弟二人齊聲嘆了一口氣,再不說話。
亂塵邊聽邊思,聽這兩名樵夫說起長安時局,心頭的一股苦意上涌,神色也不由得委頓起來——董卓勢大權重,帶甲三十萬、駿馬七萬乘、馳車四千駟,坐擁司、涼、雍三州,封太師、拜國相,居三公之首,家眷下屬,皆封列侯,弄以金紫,將四百年的漢室江山操如玩物。但至今日卻一直未取替漢室,也因此人心中清楚,現(xiàn)在自己雖最為勢大,但內外皆患。于外,天下十三州自己只據(jù)三州,東有陶謙、袁術、曹操,西有馬騰、韓遂、劉焉,北有袁紹、公孫瓚、劉虞,南有劉表、孫堅、孔侑,每一人雖皆是遠遠不如自己勢大,但這些人兵甲加在一處,足有百萬之眾,先前關東十八諸侯聚盟,只因其心各異、互有心思,這才未能成了氣候,最佳之計,只能是分而殲之??扇羰亲约好懊笆У母某瘬Q代,學那新朝王莽,無異于自掘墳墓。于內,王允、蔡邕、楊彪、皇甫嵩、朱儁等清流處處掣肘,這些人皆是聞名天下的大士,一時倘若皆殺了,定然要寒了天下士人的心。
漢室清流,文以王允、蔡邕、楊彪為首,武以皇甫嵩、朱儁為頭,加以皇族智曉之士,互成犄角。司徒王允、侍郎蔡邕、太尉楊彪,這三位皆是才傾于世,同朝為官,清流所及,頗受仕子愛戴,倘若一夕被殺,必遭民變。董卓心知肚明,能殺任何人,卻是不能殺他們三個,只能行細水長流的便宜之計,逐步清洗分化,一點點的蠶食清流。可這三位錚錚鐵骨,任那董卓李儒如何利誘恐嚇,總是水潑不進。
但董卓處心僭越已久,斷不會容忍這般清流處處掣肘,阻了他的九五帝業(yè)。上次太師府自己與董卓一番長談,已覺察出董卓言語中的怨憤之氣。我回長安的一路上,聽說清流中的伍瓊、黃琬、袁槐等人全家遭屠,而皇甫嵩、朱儁、盧植、馬日磾?shù)纫桓蓾h室老將名臣也陸續(xù)失蹤,想來董卓已是不可縱忍,動起手來了。那王允蔡邕再是剛正不阿、再是鼎力維持,引得天下士人歸心,終究手無兵權,如何與那董卓分庭抗禮?……想到此節(jié),亂塵又是一聲重重的嘆息,生出蒼天無眼,教那財狼當?shù)?、君子無依的況味來。
那一邊,傾奇眾的首領已是酒酣耳熱,正扯著嗓門大聲喊:“兄弟,安心跟著我混,替國主好生效力,待國主奪了這大漢江山,美女錢糧大大的有!”眾人狂叫大笑,都道:“那是,咱們跟著頭領,先殺王允蔡邕,再殺呂布李儒,最后扳倒董卓,奪了這漢人八萬里沃土江山,頭領您封個公侯,咱們要撈個郡縣守什么的,自是不賴,哈哈哈哈……”那頭領笑道:“兄弟們?yōu)閲鞒隽?,是咱們的分內事,美女錢糧自是少不了。只不過也不可太過躁進,漢人中高手云集,咱們尚需放亮了眼招子,不可將這些漢人小瞧了?!彪S即就有一人道:“頭領武功高強,兄弟們有啥好擔心的?漢人多愛吹噓,能有幾分真功夫?”另有一人道:“不錯,都說那曹亂塵小賊武功卓絕、劍法超神,我還真以為是什么了不得的貨色,還不是三兩下便死在子午谷中。”先前那人道:“哈哈,這可多仰賴司馬公子的神計了。咱們武有頭領,文有司馬公子,何愁呂布王允這些宵小不除?你看這次咱們夜闖司徒府,殺得那護府的兵士大敗,輕而易舉的虜了那王允女兒。那些所謂的漢人高手有幾個是頭領您一合之敵?要不是國師先前有令,不得明目妄殺,要不然頭領大顯神功,連那王允、蔡邕兩個老兒的狗頭都能割了下來?!?p> 那頭領聽了這話很是受用,不住的哈哈大笑,道:“那也是兄弟們鼎力相助的功勞。來,來,來,兄弟們,喝酒!”眾人又喝了一陣,有人諂笑道:“頭領,王允女兒這小妮子姿色倒也不錯,國師特意命咱們將她擄了回來,難不成也是咱們酒色中人,要行那花好月圓之事?”他這番粗話一說出來,引得眾人哄堂大笑,個個臉上皆是淫邪之色,那頭領笑了一陣,這才道:“兄弟休要亂講,國師此舉,定有一番用意,做大哥的倒也知道一二……”眾人哄聲道:“那頭領也給兄弟們講講,好讓兄弟們開開眼?!蹦穷^領推辭了一陣,道:“好!咱們終究是自家兄弟,做大哥的便不多做隱瞞,只是今日之事,兄弟們都吞到肚子里去,若是讓上頭知曉了,可是大大的不妙了?!北娙私缘溃骸澳莻€混蛋龜孫子回去敢亂嚼舌頭,兄弟伙們定把他嘴巴都撕爛了?!?p> 那頭領喝了一大碗酒,緩緩道:“這事吶,還得先從那王允老兒說起。兄弟們別看昨夜劫人時那老兒病懨懨的,其實都是兒媳婦大肚子——裝孫子吶!這老兒出身名門,十九歲為官,出為刺史、入為侍御,步步遷升,終于做到三公之首司徒的位子,到現(xiàn)在已足足有三十六個年頭,是個精得不能再精的老狐貍了。那年塞北的匈奴、鮮卑、羯、氐、羌五族連同黃巾殘匪鬧得那叫個風勢,都殺進關來了,漢朝的狗皇帝嚇得想要遷都,就是這王允老兒殿前請纓,于內,調撥錢糧斡旋兵員;于外,隨漢室皇族劉虞同討,先出分化的計策,再行屠族立威的法子,在戰(zhàn)場上運籌帷幄,將那五胡的數(shù)十萬大軍,剿的剿、殺的殺,直趕至塞外大漠里,寧可渴死也不敢回頭再犯邊塞一步,你們說這老兒厲害不厲害?”
眾人都哦了一聲,有人道:“這老賊既是如此厲害,怎的昨晚咱們動手搶她女兒,他怎么非但不下死命令、調遣護院武士咱們血戰(zhàn),更似是毫不關心一般,就讓咱們這樣輕而易舉的擄了人全身而退了?”一人道:“各位可記得咱們家鄉(xiāng)的虎頭海雕么,那么厲害的雕,到老了還不是活活餓死?這王允不也是老了,不中用了唄!”那頭領嘿嘿一笑,卻道:“你可知咱們這次抓的這小娘們姓啥?”先前那人面帶疑色,答道:“小娘們是王允女兒,不姓王還能姓啥?”
頭領笑道:“錯啦!這小妮子姓蔡名琰,乃是那侍郎蔡邕的女兒。漢家老皇帝在位的時候,這蔡邕因上書陳言宦官的禍害、又帶了匕首上朝,引得那皇帝老兒大怒,要斬他滿門,就是這個王允出面奔波,游說了一干老臣在皇帝老兒面前說情,這才免了蔡邕的滅門災事。蔡邕一來為感謝王允的恩惠,二來附庸風雅,說二人都是文雅忠君之士,便與他結成了那異性兄弟。說來王允老兒也是作孽太多,老天都要他無后,那蔡邕念及結拜之情,這才要這小妮子拜他為義父……”只聽傾奇眾中一人高聲道:“嘿,這老賊倒也精明,不是自己骨肉,難怪昨晚出工不出力……這漢人哪,果然奸猾無恥……”
亂塵聽這些人說起蔡琰,突然記起一幅畫來,心頭更是煩悶:虎牢關大戰(zhàn)前,自己在陳留養(yǎng)傷,大哥曹操夜夜摩挲在手中的那幅仕女畫的落款處,寫的便是“且憑汜遙寄司徒愛女”這九個字,這幫傾奇眾昨夜擄來的蔡琰十有八九便是大哥朝思暮想的那名佳人罷?既是大哥之事,我又怎能袖手旁觀?可這幫人并未攜帶麻袋、箱子一類能藏人的物事,定是有其他同伙藏在他處。我此時若是貿然出手,縱是將這幫倭人制服了,可他們若咬口不說,其同伙見他們久日不歸,激起了殺心,反倒是害了蔡琰姑娘……
亂塵正焦急間,又聽那頭領道:“漢人有云:‘虎毒不食子’,這蔡琰被咱們拿了,王允蔡邕兩個老兒定會有所顧忌,朝堂上自然是鉗手鉗腳,漢室清流的這兩個黨魁一倒,其余宵小如何是咱們國主與李儒的對手?待李儒數(shù)月間盡數(shù)料理了清流的枝節(jié),其后借此由頭向董卓討得兵權,領兵征討,非但將這漢家里里外外的清流一黨連根拔起,更趁機打擊異己,終至侵漫朝野,到時李儒手握京畿重兵,朝堂上盡是我輩黨羽,欲王則王,何待董卓之封?”他頓了一頓,又道:“那李儒殺了董卓后,自然會盡舉西涼兵馬,征討關東的十八路諸侯,咱們國主再舉國西侵,自徐、幽、揚三州登陸起事。漢人人數(shù)雖眾,但已成一盤散沙,如何是我邪馬臺神軍的敵手?這大漢十三州萬里之地,嘿嘿,盡是咱們邪馬臺的王土了!”
那一伙傾奇眾只是盜匪出身,平日里只知尋歡作樂,怎知卑彌呼定下的這一樁計劃,今日聽頭領說來,只覺步步緊扣,由衷贊嘆卑彌呼此計甚妙的同時,仿佛見到卑彌呼入主天下后眾人封官賜賞的日子,各個激動的口干舌燥,一陣沉寂之后,哄堂的喝起彩來。也不知是誰,幽幽的問了一句:“那李儒呢?此人陰鷙奸猾,自不會情愿與咱們共分天下罷?”頭領笑道:“哎,兄弟果真糊涂的緊啊,咱們國主素懷大志,這李儒只不過是個小角色,咱們只需趁他與關東諸侯殺的兩敗俱傷時,坐收漁翁之利,遣以大軍,將眾諸侯一股腦兒的剿了,那李儒再是狡猾,也終究要死在亂軍中?!?p> 亂塵眉頭緊蹙,心道:“這卑彌呼好生惡毒!都怪我當年年輕不懂事,輕信這賊子之言,助她報仇復國,這才釀成我中州百姓的禍害。我曹亂塵雖是個登徒浪子,但國難當前,怎能置之不理?”他心中氣急,直想現(xiàn)在就拔劍出手,將這幫財狼狗輩盡數(shù)殺了,卻不料一人坐到他桌前,他抬頭一看,卻見那人用斗笠故意壓低著臉,好教那幫傾奇眾瞧不清他面貌,亂塵并不識得此人,只見那人濃眉劍目,看起來有五六十歲的年紀,但卻面生威正之氣,與他一身的樵夫打扮格格不入,亂塵面上微露詫色,正欲開口相問,那人微微一笑,低聲道:“這等小賊也要曹公子您出手,豈不是要被那夷狄之輩笑話我大漢無人?您冷眼旁觀,交給我們幾個不成材的料理便是?!眮y塵見此人認得自己,語氣極為謙恭,目光中滿是善意,猜測他是清流一黨,說不定還是王允所派,那日在堳鄔中周倉、裴元紹二人皆是俠肝義膽的好漢,他對那王允一眾的印象倒也不壞,亦是笑道:“先生謬贊了,倒是亂塵打擾了先生布置,引得先生現(xiàn)身提醒于我,小子還望先生贖罪則個?!蹦侨说溃骸肮涌墒钦凵吩谙铝恕彼挥蓙y塵分說,又道:“還是先讓公子見過在下另兩位兄弟罷。”
他食指輕輕扣了一下桌子,方才交談的那兩名樵夫聞聲便稍微抬起頭來,亂塵舉目望去,卻是赫然一驚——那兩名樵夫竟然是日長侍與夜長侍假扮!他心頭下意識的暗道一聲“糟了”,心想:我今日著了這幫倭人的道了,這酒館內盡是倭人,難怪這幫傾奇眾放聲以倭語問答,原來是故意要說給我聽來著,這幫人又是布下什么詭計要對付我?不行,我得先出手為強……他念頭閃得飛快,右手探到背后欲要拔劍,卻見對面那人早有準備,自懷中掏出一枚官印,遞至亂塵手中,道:“公子莫慌,在下乃是大漢御史中丞皇甫嵩,這是在下官印,你久在軍中,定然知道官印乃貼身信物,斷然造不了假的?!眮y塵本就覺得此人英氣凜然,渾不似奸邪之人,倒也不急于動手。接過那枚官印,但見那官印以黃金與白玉精雕而成,上鐫龜駝,以小篆鑿有御史中丞四字陰文,亂塵先后見過兄長曹操的太守章印、大師哥呂布的中郎將印,此印形制大小都是一毫不差,果然是真物無疑。
亂塵在長安軟禁時,曾聽大師哥多番提起這位大漢名臣,每一次都滿是贊譽之言,想他乃是大漢的忠義輩,怎會與卑彌呼的兩個貼身內侍攙和在一起,還以兄弟相稱?他道:“此印的確是真物,但你也可是倭人假扮,盜了皇甫先生的官印,前來誑我?!被矢︶院偃灰恍Γ瑵M面正氣,道:“我皇甫義真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此生一世,可有半句妄語?我若是倭人狗輩,只需眾人齊上,將公子砍了便是,何需和公子這番多生言語?”亂塵將官印還給皇甫嵩,將信將疑的道:“世人皆道先生乃是高義之人,怎的會自甘墮落,與一些不清不白的人混跡在一起,污了自己一世美名?”
皇甫嵩道:“眼下并非說話的好時機,待我們幾個料理了這幫番賊,我再來向公子詳細分說?!彼p輕咳了一聲,那日長侍假扮的樵夫又以邪馬臺語高聲道:“頭領,這些國家大事,小弟也不是太懂,反正只管追隨頭領左右,大口的吃肉喝酒,到時候國主再要賞賜了蔡琰這樣標致的小娘們,頭領也讓兄弟們分一杯羹啊?!彼@話故意改了音調音色,而傾奇眾又是吵吵嚷嚷,皆是隨聲附和,一時倒也聽不出來是何人所發(fā),那頭領果然中計,順著他的話道:“兄弟們稍安勿躁,既是又說到蔡琰這小娘們,我倒是又想起一樁事來?!北娙艘幌肫鸩嚏拿郎?,腦子里想起的盡是淫邪之事,嘴里不禁的嘖嘖有聲,恨不得口水都流了下來,紛紛起哄道:“頭領快快講與兄弟們聽了,好叫小的們也解解饞?!?p> 頭領道:“各位可曾聽過說那曹操?”亂塵原以為他要說蔡琰下落,卻他突然提起大哥,心頭忽然一緊,心想:“倭人不是要對付王允、蔡邕這幫清流么,怎么又牽扯到我兄長了,他們到底在打什么盤算?”皇甫嵩三人也是心下生疑,日長侍又捏著聲音道:“那曹操不是陳留太守么,遠在關外之地,頭領不是要說蔡琰那美貌的小娘們么,怎么又無端說起不相干的人來了?!蹦菐蛢A奇眾此時滿腦子想的都是關于蔡琰的淫邪事,日長侍這么一說,反倒是合了這一眾倭人的心意,皆是跟在后面起哄道:“頭領還是說那蔡琰小娘們罷……”
頭領笑了一陣,道:“他可不是什么不相干的人。這曹操乃是那曹亂塵的胞兄……”他見眾人仍在起哄,只得道:“好,好,好,就說蔡琰。漢人雖然多是豬狗之輩,但蔡琰這小娘們倒也確實是標致的緊了,不單是兄弟們這么‘掛念’她,漢人中惦記她的倒也不少,那曹操便是其中之一。可惜,有人先他一步,將這小娘們娶了回去?!北娰寥藝K嘖有聲,有人呸了一口痰,道:“昨夜我看那小娘們生的一臉清純,沒想到年紀輕輕,倒已是一只被人搞過的破鞋,掃興的緊了。”頭領又是一陣哈哈大笑,道:“兄弟莫要動氣,那衛(wèi)仲道福薄、是個短命鬼,還未與這小娘們洞房,便已中風死了。”先前那人又來了興致,道:“死的好?。 鳖^領道:“恐怕那曹操也是如此作想。當初要不是他行刺董卓,害的自己連夜逃出長安,這小妮子便不會嫁給衛(wèi)仲道,而是要嫁了他了。這下衛(wèi)仲道死了,曹操幸災樂禍之余,肯定要重打起這小妮子的主意了罷?”
日長侍若有所思,道:“曹家一門盡出人才,曹亂塵自不必說,那曹操私造漢帝矯詔,引得十八路諸侯討董,足可見是個人物。這曹操既是鐘情這小妮子,定是與蔡邕、王允等人私下交好……莫非頭領說的是連環(huán)之計。”頭領道:“不錯!司馬公子神機妙算,數(shù)計扣用、步步精算,咱們這一招,就是連環(huán)計!”亂塵屏息凝神,知他已說到關節(jié)處,果然那頭領依舊不知有詐,道:“咱們先擄蔡琰,以此鉗制蔡邕、王允,鏟除朝中清流;其后遣人前去關東,要挾曹操,此中又分上下二策。上策,以蔡琰為餌、許以州郡之地,要他協(xié)助國主,埋在關外軍中,將來國主起事之時,他陡然發(fā)難,可收奇效;下策,誘他前來長安,他帳下夏侯惇、夏侯淵這些高手定然不允,但司馬公子說此人與他兄弟亂塵都是一路貨色,都是好色之輩,定然會不顧眾將阻攔前來長安,他帳下那一干高手定會與他同來,咱們便在路上重兵圍了。嘿嘿,那十八路諸侯人數(shù)雖多,但倒也沒幾個有曹操這般能耐,如此一來,除了國主將來的一個強敵,其余諸輩倒是不足所慮了……”
此計之狠,遠非常人想象,亂塵怒自心起,再也是忍不住,直欲拔劍,卻聽皇甫嵩猛地一拍案,怒喝道:“司馬狗賊,用計之毒,無人可比;賣國求榮,無恥陰詐,真小兒耳!漢家有此賊,如何能中興?!”
那頭領完全沒有料到這小小酒館內的樵夫居然能聽懂邪馬臺語,心中暗罵一聲糟了,手里已拔出腰刀,喝道:“大膽!竟敢辱罵我家公子!”
皇甫嵩冷哼一聲,道:“罵他怎么著?老夫今日先宰了你們,待尋到他時,也一樣宰了他!”那頭領原以為中了漢人的埋伏,故而才敢如此威嚴凜凜的說話,此時見他只有一人,不由得冷笑,道:“好大的口氣,也不看看咱們多少人,識相的給我這一眾兄弟一個人磕一個響頭,不然咱們亂刀將你砍了,教你連全尸都留不得。”
亂塵乃是初識皇甫嵩,覺得他說話之時正氣十足,自有一番慷慨之士的威勢,頗是心折,也欲站起身來,心想待會動起手來,自己無論如何也是保得此人性命。卻不料皇甫嵩藏在背后的左手微微搖擺,似在示意自己做那壁上觀。亂塵心道:“大師哥多次提起皇甫先生,想來武藝不俗,他不要我插手,自然有所安排,我便少生事端,免得壞了先生的計劃?!彼仁窍氲酱斯?jié),便隨一干路人百姓退到店外,遠遠的看著皇甫嵩與這幫傾奇者對峙。
那頭領見一眾手下將皇甫嵩已是團團圍住,高聲叫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是不是王允老賊派你來的?”皇甫嵩嘿嘿一笑,道:“廢什么話,老夫擒了你再說!”
他話音剛落,身子一揉,雙掌翻飛,已向那頭領撲去。亂塵見他擒賊先擒王,又看他掌法嚴謹,內力不俗,倒也不遜于周倉、裴元紹二人,心道:“盛名之下果無虛士,他頃刻間便已想出了應對之策。對方使的是長刀,空手之人當循‘擋’、‘鉆’二字之法,這一招左掌取面門,右掌攻小腹,待對方使刀抵擋,左掌環(huán)挑,自可蕩開長刀,其后右掌變招倒鉤對方胸肋,若是穴道拿捏的準了,點了不容、梁門兩處要穴,那倭人定要單刀脫手、束手就擒了?!眮y塵此時武功已是極高,于招式、內力無一不是臻至天人之境,天下武學俱不能出他胸壑,自然覺得那傾奇眾的頭領武功稀疏,只是一招之敵??苫矢︶栽跤兴前愠錾袢牖纳窆?,招式雖是亂塵想的一樣,但速度、力道、精準均是遠遠不達亂塵之境。加上那倭人為一干傾奇眾的頭領,武功也不至于差到哪里去,見皇甫嵩雙掌攻來,手腕一抖,腰刀翻起,劈向他左掌?;矢︶砸浑p肉掌,怎敢與那鋼刀硬拼,左掌陡然斜向里環(huán)開,果然如亂塵先前所想,欲蕩開長刀。右手變掌為鉤,倒拿倭人胸口。
這兩招在亂塵眼里雖是差強人意,但于眾人眼中確實卻是勁掌剛鉤,甚是威猛。那頭領應對不及,眼看便要被皇甫嵩點中了穴道,卻有左右二名下屬提刀削向皇甫嵩頭顱。皇甫嵩飛腿踢向那頭領的小腹,將他踢開,旋即身子一矮,雙掌一錯一提,抓住二人的鋼刀,反手斬向那二人的腰脅。這幾招兔起鶻落,自是迅捷無比,那二人不及應對,當下便被皇甫嵩齊腰斬斷。日夜長侍二人齊聲贊道:“先生好俊的身手!”
那頭領被皇甫嵩踢翻了個筋斗,自覺在一眾下屬面前好不丟臉,但從方才對招中已瞧自己遠非皇甫嵩對手,便想以多為勝,高聲叫罵道:“兄弟們,一齊上,將此人砍成肉泥!”沒想到日夜長侍在店外這一句夸贊,終是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方才與一眾下屬吃酒聊天時,總覺得時不時有外人插話,每一次都似在存心刺探軍情,但偏偏說的又是邪馬臺語,到此時聽到日夜長侍二人的話聲,覺得頗有些熟悉,令他想起什么不可能的人來,不禁扭頭欲細瞧這兩名樵夫的面目。豈料這一瞧,直瞧得他肝膽俱裂,結結巴巴的道:“怎……怎么……是二位……二位尊者?二位……二位不是……不是已死在……死在櫻亭中了么?!”
夜長侍嘿嘿一笑,并不與他答話,縱身前躍,眾人只覺銀光一耀,他手中已提了一把利斧,殺入了人群中。那一眾倭人也是瞧清楚了他的模樣,正兀自發(fā)愣之中,怎料他突然暴起發(fā)難,眨眼間已被他利斧砍倒了三人。那頭領仍是驚魂未定,道:“夜長侍……這……這是何意?”夜長侍仍在倭人中左突右闖,殺至皇甫嵩身前,與其對視一笑,道:“夜長侍早已死了!我乃夜行者!”那一干傾奇眾這才反應過來,知他是敵非友,俱抄起手中兵刃,哇啦啦的殺向皇甫嵩與夜行者二人。
一時間,只聽叱咤聲四起,皇甫嵩與夜行者俱是一流好手,在倭人中奔行疾走,掌掃斧劈,直殺得倭人狂奔亂竄,但奈何這幫傾奇眾著實人數(shù)太多,他二人先前陡然發(fā)難,雖是占了不少便宜,此刻傾奇眾在那頭領的號令漸漸回復了心神,更是結下一樁怪陣來抵擋他二人攻勢?;矢︶郧圃谘劾?,雙掌更是翻飛如電,可他每一招遞出,總有數(shù)把刀劍從各處方位同時攻來,解了同伴之圍,更是要自己不得不回掌撤招,才可自保。他扭頭去看夜行者,卻見夜行者一柄短斧在人群中上下急舞,亦是被這幫傾奇眾的怪陣所擾,守多攻少。但好在這幫傾奇眾除了頭領外,皆是碌碌平庸之輩,并無什么好手,只是借了這樁怪陣之效,這才能將他二人的招式盡數(shù)抵擋了?;矢︶砸粫r間雖無破解這怪陣的辦法,只得與夜行者背靠背的聯(lián)手相攻,倒也并無性命之虞。
皇甫嵩一聲大仗小戰(zhàn)無數(shù),見識自是淵博,但也看不出這怪陣的來歷武理,只覺這怪陣頗為精妙,似是暗合道家五行之法,但卻是似是而非,完全不循五行相生相克之道,但幸在這幫倭人修習這門陣法不久,攻守間頗多窒礙之處,偶爾又有人冒進貪功,使出一些雜七雜八的招式,他與夜長侍便可趁著空子,將那貪功的人料理了?;矢︶栽切南?,這幫傾奇眾只不過是些登不上大堂的小嘍啰,恩公本是要親身而為,是自己在恩公面前一再懇求,這才與日夜行者兩位兄弟前來救人殺敵,原想這幫小賊自可手到擒來,便生了輕敵之心,并未將隨身數(shù)十年的重劍帶來,而日夜行者二人也是如此做想,也未攜帶二人趁手的精鋼長棒,這才落到現(xiàn)在這個騎虎難下的局面。他心知自己若是不敵,亂塵一向急公好義,定然會出手相助,憑亂塵的武功,這幫人縱使齊上也只是一合之敵??伤騺砗脧?,只覺在亂塵這樣的大高手面前丟了顏面,不由得怒上心頭,虎吼一聲,前躍數(shù)尺,雙手虎抓成爪,欲要卷住對面攻來的長矛,他這一下貪功,讓自己與夜行者的后背空門皆露了出來,反倒是害了二人。傾奇眾借助他二人這番破綻,兵刃揮舞,進退合散,一股腦兒的往二人身上招呼了過去。他二人只得掌斧急舞,欲要重新合在一處,卻如何能成?頃刻之間,二人已被傾奇眾逼得越分越開,招法漸漸散亂,眼看就要落敗。
亂塵從旁觀戰(zhàn)已久,須臾間便已看出這幫傾奇眾所用怪陣的武理與破解之道——幫傾奇眾的陣法雖看似穿來插去、雜亂無章,但實際上仍未脫離五行的范圍,只是常人多知五行有金木水火土的順生逆克之理,武林中也有不少人自這道家五行中得了不少妙處,創(chuàng)出五行刀、形意劍、八卦掌之類的武學來,卻多是遵循順生逆克之法,萬法變化皆是有跡可循,反是見不得武學高境。須知月有陰晴圓缺,不至于全月全無,尚有新月、上弦、滿月、下弦的月相盈虧之分。這五行乃太古大道,怎會只有常人所理解的相生相克兩極之法?天地萬物,既有分時育化、因果循環(huán)相生相克的淺顯道理,亦有乘虛侵襲、恃強凌弱相乘相侮的補充演化。這幫傾奇眾所布的陣法,便是取常人所不知五行的相所不勝之理,皇甫嵩與夜行者的武功雖是大相徑庭、有漢倭之分,但總不離正統(tǒng)武學的范圍,故而陷在這五行乘侮中難以應付。真正高明的五行武學,自是風過無痕、花落無聲,但這幫傾奇眾武功底子著實太差,將這一樁好端端的高深陣法只是使的形似神不似,若要破解,只需循著旺相休囚死的順序便可輕易破了,全然用不著正反兩儀變化、八卦三才顛倒的高深法子。
亂塵既已瞧出其中的道理,不由得尋思:“這樁陣法雖是談不上有多高明,但困上三兩個一流好手總不是難事,本該是我道家一脈的上乘武學,這幫倭人又是從哪里學來的這樁陣法?要說是有我道門中人指點傳授,但這幫倭人各個心懷不軌,有意侵吞我大漢疆土,自是千千萬萬漢人的大敵,究竟是何人如此背天喪德、數(shù)典忘祖,將我華夏的大好武功傳與了狗狼之徒?”
但聽皇甫嵩“啊”的怒喝了一聲,亂塵舉目一瞧,見他肩臂處已挨了一刀,鮮血汩汩的直流,而夜行者手中雖有一把斧頭,但畢竟只是砍柴所用的物事,情形也不比皇甫嵩好到哪里去。二人斗到此刻均是精疲力盡,全賴一口真氣在胸間吊著,這才未被傾奇眾所敗。亂塵從眾人的兵器撞碰聲中聽出,傾奇眾倚仗人多,以添油換芯的法子應對他二人,各個皆是中氣充足,以逸待勞,再斗下去,皇甫嵩二人縱使不敗,累也要累死。亂塵掛念皇甫嵩二人的安危,早就有心相助,但被先前皇甫嵩交代的話所縛,又見那日行者至現(xiàn)在仍站在人群中、并未出手,心想:“皇甫先生先前就叫我稍安勿躁,想來定是另有安排,我若是貿然殺入陣中,雖可破了此陣,但若是就此壞了先生的計劃,那可是大大的不妙了……可眼下這幫倭人攻勢正猛,皇甫先生若是有了什么閃失,我卻袖手旁觀,豈不成了大漢萬千百姓的罪人?”
想到此節(jié),他便走至日行者身邊,低聲道:“兩位先生武藝高強,亂塵自是欽敬。只是我觀這幫賊子眾多,手腳又不甚干凈,若是在兵器上再淬了毒液一類的物事,怕是對兩位先生不利。亂塵不才,想助各位一臂之力,還望先生應允。”天下皆知他武功卓爾不凡,當世幾無敵手,可他說話說的極為自謙,渾無半分虛諛之意,日行者聽在心中,止不住的暗贊——好一個亂塵公子!好一個天之驕子!懷天下之才不驕、持凌云之藝而不傲,果真人杰也!難怪恩公對他如此傾心,百折千回都不能勝返。我兄弟二人早在七年前便已遇了這對賢伉儷,怎的有眼無珠,渾渾噩噩茍活于世,直至恩公今日才豁然打醒?……他念及恩公,想起她每日止不住的思念亂塵,身子日漸的清瘦,她數(shù)次三番的與卑彌呼作對,便是心念亂塵,不愿亂塵牽扯進這塵世間的奸狡詭譎。此次相救蔡琰,便是因蔡琰是那亂塵兄長曹操的意中人,她愛屋及烏,便攬下這樁與自己不相干的事來。自己兄弟二人能改邪歸正、幡然醒悟全賴她一夕之功,我二人既已在心中立下畢生追隨左右、供其驅役的誓言,怎能替恩公解憂不成,反倒將亂塵公子牽扯了進去?讓恩公知曉了,豈不是更是傷了她的心?不成!決然不成!
亂塵見日行者面色忽晴忽暗,又是久不答話,而館內皇甫嵩二人叱呵聲越來越小,自是又焦又急,顯然已是到了勝敗存亡的關頭,亂塵情知不可再待,便道一聲:“得罪了……”豈料被日行者急忙拉住衣角,道:“這幫傾奇眾乃是烏合宵小之輩,若要公子出手教訓,豈不是落了卑彌呼小賊的話柄,笑我大漢無人?”話語方畢,他掏出腰間柴斧,虎吼一聲,飛身殺入館內。
亂塵早在七年前的徐州渡口便已識得這日夜長侍,彼時這兄弟二人尚為都市牛利帳下的左右護法,諢名是日夜行者,奉命追殺卑彌呼,只覺這二人獐頭鼠目、所言所行更是城狐社鼠一般的小人。自己便生了不平之心,出手相救卑彌呼,更助他報了滅族之仇、奪回國主之位,全未料到這邪馬臺人如此恩將仇報,而這兄弟二人仍在留在卑彌呼身邊,供其左右驅使,他便更增厭惡之感。故而先前皇甫嵩拿出軍印,一再表明身份,他仍是有些不信,只是想皇甫嵩乃是堂堂大漢的忠臣義士,怎會與倭人廝混在一處、自甘與狗狼為伍?生怕又是卑彌呼那小妮子想出來欺騙自己的詭計,此時聽日行者這一句話說正氣浩然,絕無半分的造作,全然不顧自己是倭人身份,隱隱然更以漢人自居,不由得既喜又奇——喜的是,天佑大漢國祚,非但皇甫嵩這樣華夏男兒壯志報國,連日夜行者這樣的外人都不惜與族人對立為敵,這天道恢恢,果真是浩氣不滅;奇的是究竟是何際遇,使這兄弟二人迷途知返、棄惡從善?若是人力為之,又有誰能有如此本領,將皇甫嵩與日夜行者這毫不相干的三人傾心折服,更令彼此間親密無間、有如兄弟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