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天際邊卷起一團(tuán)烏云,往長安城逼壓而來,雨未至,風(fēng)先來,直吹得眾人衣衫獵獵,亂塵抬頭遙望漸漸暗淡了光彩的太陽,陽光照在他臉上,映出他眸子里晦暗不明的亮色——“這首小詞,說得不正是自己乘舟西渡中土么?這世間有誰能將自己這般牽掛?這世間又有誰能將‘離恨’二字說的如此刻骨傷人?呵呵,離恨,離恨,離而恨之,無怪徐州城外與我一同血戰(zhàn)……可,真若是她,為何堳鄔中拼死相救,聲聲呼喚我這個不成器的‘曹郎’?……不,不,不,她乃是一個恬淡如水的女子,待我極好極好,我亂塵今生獨(dú)獨(dú)虧欠的便是她了,又怎會偷學(xué)我武功,戾氣如此之重?……是了,定是他人假扮于她,要引我入彀罷?……可是,這世間除了她,又有誰能如她這樣待我千般萬般的好?”
他凝思了半晌,顫聲問道:“郭姑娘,請恕在下冒昧,你家恩公是否姓張,芳名一個寧字?”此時皇甫嵩三人穴道漸漸解了,聽亂塵如此發(fā)問,不由得面面相覷,生怕郭嬛口無遮攔。郭嬛柳眉微擰,道:“公子,我雖陪侍于恩公身側(cè),但她老人家一直以物具掩面、長裙籠身,故而恩公的模樣長相嬛兒一無所知。至于家室姓名,恩公更是從未提及,嬛兒也是無從知曉。”
亂塵道:“這可奇了。你日夜陪侍于她,不能知她姓名身份便罷了,居然連她音容相貌都是不知。你家恩公對身邊的親近人都如此防備,倒似有天大的秘密,不欲讓外人知曉一般?!比招姓叩溃骸肮有菀姽?,在下闖蕩人世多年,奇人異事也是見得不少,但如恩公她老人家這般的,卻是聞所未聞。不過,大智大慧之人,總有乖覺難測之處,恩公如是,公子亦如是?!被矢︶渣c(diǎn)頭道:“咱們漢家有句話,叫世間百態(tài)、人間萬象,恩公便是那藏首煙云的神龍,她老人家言行舉止雖有奇詭之處,但懷兼情愛寤寐,實(shí)乃至情至性之人。我三人新附恩公,雖無幸見得她老人家天顏,但恩公慷慨俠義,素以意氣相尚,常為人所不能為、不敢為,絕非奸邪妄作之徒。”夜行者亦道:“公子,你認(rèn)識我這么多年,知道我這人腦子直,不會說話,但恩公她老人家真真是個大好人,她說傳嬛妹子的劍法是‘離恨劍’,那便一定是‘離恨劍’!”他也不顧兄長連連輕咳了數(shù)聲,仍是大聲說道:“我武功雖是不行,但也聽先師與恩公講過,天下武學(xué)系出一道,任你千演萬化,總不離了萬法歸宗的拘囿,興許劍法練到極處,便相貫相通,‘離恨劍’與‘無狀六劍’有相似處,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亂塵心細(xì),自然看出這四人說話時眉目間的微點(diǎn)閃爍,可又聽出眾人話語中對其恩公的篤信心意,心想:“天書中載有觀面識相的法子,我觀這四人皆是忠義勇誠之相,縱是有事相瞞,也是其恩公不允,并非是故意虛諛,我又何必為難他們?”便拱手道:“夜先生指教的是,小子方才唐突佳客,多有失禮之處。”
郭嬛只覺一股柔純的力道在胸腹間微微一撞,身上的穴道便已解了,卻只聽見亂塵開口講話,渾沒見亂塵伸指解穴,她早知亂塵武功卓絕,卻料不到武學(xué)能修到這般神而明之,心方發(fā)、力已至,此刻衷心折服之余,不免心想:姐姐與公子武功同出天書一脈,一走陰、一走陽,一個霸道凜然,一個柔和淳厚,居然能殊途同歸,均臻絕頂之列,也不知他二人武功誰高一些?
正當(dāng)此時,那倭人首領(lǐng)高嚎了一聲,已經(jīng)醒轉(zhuǎn)過來,亂塵衣袖微動,似是清風(fēng)拂過一般,卻又聽得啪啪啪三聲脆響,似是骨骼接續(xù)之聲,眾人不解其意,只聽亂塵道:“閣下多行不義,當(dāng)有譴報。但天道慈悲,你既是未死,我便存好生之心,替你接好了斷骨??上阌沂直粍λ鶖?、雙腿的膝蓋骨已碎成了粉齏,再也續(xù)不回來了?!蹦鞘最I(lǐng)卻不領(lǐng)情,罵道:“你們漢人就是喜歡裝模作樣,我技不如人,落在你們手上,痛痛快快給我一刀便是,別在這磨磨蹭蹭的說些廢話?!眮y塵微微苦笑,道:“螻蟻尚且貪生,為人何不惜命?”那首領(lǐng)拿眼瞧看日夜行者,啐了一口血痰,罵道:“哼,你留我性命,定是有事相逼,若是要大爺我出賣國主,與這兩位連祖宗都不記得的龜孫子為伍,我死也不干?!币剐姓叽笮Φ溃骸澳堑共挥茫阆訔壴蹅?,咱們哥倆還嫌棄你呢?!?p> 郭嬛蹲下身來,扶在他肩臂處,道:“你這人也是奇怪,公子大仁大義,非但饒你不死,更替你接續(xù)了傷骨,你反而罵他,難道你家祖宗便是這么教你的么?”她這話說的俏皮,引得眾人皆笑,日行者道:“你只消說了那蔡琰的下落,你是死是活,與我們無干?!蹦鞘最I(lǐng)又是一哼,罵道:“我早說你們不安好心,果然是有事相逼,我偏不讓你們知……哎呦,哎呦呦……”他話未說話,已連聲價呼起疼來,亂塵心思細(xì)如毫發(fā),怎會不知是郭嬛暗中搗得鬼,但又想此人冥頑不靈,讓他吃點(diǎn)苦頭也是應(yīng)該,便不再做聲,皇甫嵩也瞧出亂塵心意,朗聲道:“嬛妹子,你勿施大力,把這位大爺?shù)臄喙悄笏榱?,亂塵公子再是仁心濟(jì)世,怕也難救……嘖嘖嘖,各位兄弟你們說,這人哪,四肢俱廢,還能做啥?”日行者哈哈大笑道:“皇甫兄弟你有所不知,咱們邪馬臺有一樁極高明的武學(xué),連恩公和公子都不會。”夜行者與皇甫嵩齊聲訝道:“什么武功這么厲害?”
日行者清了清嗓子,道:“自然是那鐵嘴神功。各位還別說,這樁武功可當(dāng)真難學(xué),要把一雙薄薄的肉唇練得如同鋼鐵銅丸一般,蒸不爛、煮不透、砸不碎、敲不動,可謂是難比登天,非有大能耐、大悟性者才能練成。一旦練成,上到報效國主、下至吃喝拉撒,皆由這雙銅牙鐵嘴一力承擔(dān),你們說厲害不厲害?”日行者平日里一本正經(jīng),此時調(diào)起侃來倒也有模有樣,引得眾人哈哈大笑,連一向不茍言笑的亂塵都唇角微揚(yáng),那皇甫嵩瞧在眼里,更是順坡而下,道:“想不到邪馬臺國竟然有這般神功,我們漢人坐井觀天,不知貴國這般神技,失禮、失禮了。”日行者拱手還禮,道:“客氣,客氣!”皇甫嵩又道:“敢問這樁神功兄弟會不會使?”日行者道:“恩公與亂塵公子皆是大智大慧之士,他二位尚且不會。小弟何德何能,怎會學(xué)得如此蓋世高深的武學(xué)?”皇甫嵩佯意嘆息了一聲,道:“皇甫醉心武學(xué),聽兄弟講貴國竟有這般神奇的武功,不勝心生向往,可惜天下無人會使,皇甫無緣識荊,好生可惜?!比招姓叩溃骸靶珠L休要惱惜,我不會使,自有別人會使,說來也巧,我邪馬臺國尚有一名絕頂高手會這樁神功?!被矢︶缘溃骸罢垎査先思揖釉诤翁幥逍?,皇甫克日便乘海船前往拜訪?!比招姓邠u手道:“不用,不用,世間機(jī)緣巧合之事,唯心誠耳。兄長如此誠心,連上蒼都已被感動,已遣了那高手前來漢土?!被矢︶杂謫枺骸芭??竟有此事!兄弟你速速告知,我且回家沐浴冠衣,再去拜見他老人家!”日行者道:“遠(yuǎn)在身邊,近在眼前,兄長身邊這位首領(lǐng)便是了……”他二人這樣一問一答,說得有板有眼、恰如其事,有如坊間擊鼓說唱的藝人一般,郭嬛聽得嘻笑不止,夜行者腦子稍慢,隔了半晌,領(lǐng)悟到這其中的梗趣,噗嗤一聲,竟連眼淚都笑了出來。
那首領(lǐng)看這二人有模有樣的消遣自己,一張臉脹的通紅,心中又氣又笑,心想:這郭嬛小妮子不知輕重,倘若真將我斷骨捏碎了,卻偏不殺我,可真是做了大孽。我當(dāng)真要半輩子不死不活,有如蟲蛹一般,屎尿都在身上?……郭嬛瞧出他眼神中的懼意,趁熱打鐵道:“貴國國主廣徠天下豪客,但凡有一技之長者,便納在帳下,賜田賞金自不消提。你四肢雖廢,但有這驚世駭俗的鐵嘴神功相依,定能技壓群雄,穩(wěn)坐貼身近侍的頭籌。”那首領(lǐng)再是愚笨,也能聽出她言下之意,便是卑彌呼冷血無情,自己成了一個廢人,于她無用,自然就要被她一腳踢開。是時,無財過活、無人照料,賤如蟲豸,當(dāng)真是生不如死,便道:“我有個要求,若是你們允了,我便將蔡琰那小娘們的下落告知你們,若是不允,嘿嘿,把那小娘們餓死了,你們可休要怪我?!?p> 亂塵道:“只要不是傷天害理的事情,你但說不妨?!蹦鞘最I(lǐng)苦笑道:“我雙腿已跛、右手被斬,只留了一只右臂,連應(yīng)對飯食都是為難,但周身財物盡留在櫻亭秘島內(nèi),卑彌呼乃是個忘義小人,我這個廢人,那邊肯定是回不去了……”皇甫嵩道:“閣下所求的,無非銀兩一事,只是皇甫為官清廉,財產(chǎn)無多,但人生一世,金錢何意?我將祖產(chǎn)全數(shù)變賣換錢與你,你尋個安定的僻壤,置辦些田地房屋,再尋一兩個個侍婢照料衣食起居,也能讓你安度下半生。”皇甫嵩為官數(shù)十年,久居高位,卻難以拿出銀兩、要變賣祖產(chǎn),令亂塵聽的心里不是滋味,便道:“皇甫先生兩袖清風(fēng),萬民皆知,此間更是高風(fēng)亮節(jié),晚輩好生仰慕。只是先生的宅府乃故祖相傳,先人英魂供奉于此,豈能輕易變賣?”說著,他自腰間掏出一把碎銀子,又自背后解下了玄黑骨劍,一并遞與那首領(lǐng),道:“我身邊只有這些碎銀子,且先幫你雇個車夫,送你出關(guān)。你拿我這把劍去陳留見我兄長,他乃陳留太守,你見到他,就說我向他相借黃金百兩,以劍為據(jù),如何?”皇甫嵩聽他要以劍為質(zhì),怎可應(yīng)允,急道:“國將亡于奸賊夷狄之手,小家何用?皇甫既已死志報國,區(qū)區(qū)祖產(chǎn),又何足掛齒?縱是先人在天有靈,也決計不會責(zé)怪皇甫?;矢χ?,還望公子成全!”
皇甫嵩話說的斬釘截鐵,亂塵與他幾番勸說,他始終不聽,亂塵只好依他所言,心想:“眼下我且讓皇甫先生應(yīng)了這倭人的銀兩要求,待我入得長安城,我再觍顏向大師哥相借,保得皇甫先生的祖屋家產(chǎn)。”那首領(lǐng)見眾人已經(jīng)應(yīng)允,心里仍是不放心,道:“你們漢人奸詐的很,我要你們發(fā)誓?!?p> 夜行者聽他言語不敬,高喝一聲“你!”,正要打他,卻被日行者勸住,只聽日行者正聲道:“曹公子品性誠摯、天下皆知,你可曾聽聞他有半點(diǎn)不檢、半句妄語?”那首領(lǐng)不依不撓,冷哼道:“你們不依我,我便不說?!眮y塵不愿與他多做糾纏,揚(yáng)手舉天,正聲道:“好!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曹亂塵在此立誓。愿以百兩黃金換閣下金口一開,若違此誓,教我五雷轟頂,不得好死。”豈料那首領(lǐng)道:“慢著,我還有一樁事……”
郭嬛四人見亂塵既已發(fā)下重誓,這人仍是不知好歹,不免氣上心來,夜行者脾氣最燥,聞言便欲動手揍他,被他兄長日行者攔住,只聽日行者冷笑道:“曹公子一言九鼎,你莫要蹬鼻子上臉?!被矢︶砸嗟溃骸澳氵@倭人,太不識相?!惫鶍植慌葱Γ溃骸案魑淮蟾?,這位朋友既然不愛百兩黃金,那便是愛那無臂無腿方可練成的鐵嘴神功了,這便讓小妹我成全了他罷。”說話間,她掌上運(yùn)力,已將那首領(lǐng)右肩處的骨骼捏得咯咯作響。
那首領(lǐng)吃不住痛,呼道:“各位,各位誤……誤會了!”亂塵微微搖頭,示意郭嬛松了手勁,那首領(lǐng)緩了許久,才道:“我今年五十有三,已至暮年,眼下身軀殘廢,縱是有人照料,怕也撐不了幾年。你們漢人講究落葉歸根,我們倭人亦是如此……可惜我這一生做的刀口上的買賣,無妻無子,只求死后你們將我骨灰送回故國,與我老母親葬在一處?!币剐姓邠屧挼溃骸斑@有什么了不得的?你既有錢財,立下字據(jù),叫服侍你的人送你歸國便是?!蹦鞘最I(lǐng)道:“不成。我不信漢人?!彼姽鶍?、皇甫嵩等人又起了怒色,忙指著亂塵,補(bǔ)了一句:“我只信他?!眮y塵聽出他的言下之意,此人生怕自己死后,服侍的奴婢拿了錢財,并不肯遠(yuǎn)赴東海、將他骨灰安葬,先前覺得此人言行皆惡,此時聽他要落葉歸根,倒也有幾分人情,想自己有朝一日說不定要回邪馬臺國接回張寧,便道:“好,我答應(yīng)你?!?p> 那首領(lǐng)臉上這才露出笑意,道:“此處西行五里,有一處荒山小林,林中有枯井,上以石塊掩蓋,那蔡琰便被縛在井中,你們徑自去尋,不過小半個時辰便能尋到?!眮y塵拱手道:“多謝?!闭f罷,便欲啟程去救那蔡琰,卻被郭嬛等人攔住,亂塵心有不解,但聽皇甫嵩笑道:“這等小事,還用勞煩公子親去?我等粗人去救了便是?!比找剐姓叨艘哺胶偷溃骸袄響?yīng)如此!”
亂塵見他們心意誠誠,而此間事亦已了得,失了飲酒獨(dú)愁的況味,便拱手拜別道:“既是如此,那便有勞各位先生。亂塵這便告辭了!”說罷拎了一只酒壺,一搖一晃的往長安城方向走去,不一會的工夫,已不見了他的身影。
夜雨淋漓,忽緊忽慢的秋風(fēng)卷過細(xì)雨,一陣隔著一陣的撒在亂塵身上,亂塵的青衫、長發(fā)、眼睛在這場不知來路亦不知去處的細(xì)雨里染了個濕透。他不知自己在這細(xì)雨里走了多遠(yuǎn),亦不知距離午時那場惡戰(zhàn)過了多久,他便這樣且走且飲、且醉且吟,手中的酒壺已空了多時,他搖了又搖、晃了又晃,卻是再尋不見一滴酒水,他只覺得整個人如同這酒壺一般,全都是空蕩蕩的——從陳留至長安,這一路走來,他一顆心魂?duì)繅衾@、來來回回的,盡是在師姐貂蟬的花前月影。可那又如何?昔年常山之上,自己捉趣賣乖、百般討好取悅,師姐總是能不拂了他意,伸手輕撫自己的額發(fā),微微一笑,道一句:“塵兒,莫要調(diào)皮”。
這才短短七年,伊人已歿,再也沒有人對著自己說這般體人的話了。這七年來,他總是想著師姐每次淡淡笑過后對著油燈,陷入長長久久的凝思——彼時的自己終歸是太年幼了,總是時不時的要逗她發(fā)笑,卻渾不知師姐口中時不時所念的那句詩,亂塵想了許久許久,這才一字一句的那首詩念了出來:“努力愛春華……莫忘歡樂時……生當(dāng)復(fù)來歸……死當(dāng)長相思……”這首小詩,短短不過二十字,亂塵卻潺潺反復(fù)的念了一遍又一遍——時至今日,他才懂得,當(dāng)初師姐回答自己所言的“塵兒,你不懂的”。一陣細(xì)雨掃過亂塵臉上的淚痕,他忽的放聲大哭,自吟道:“師姐,為你這一句‘不懂的’,我在常山上日夜苦讀,閱破了萬卷藏書,總不知你秀眉長蹙之意……到如今,我一人一劍、漂泊江湖,行了萬里長路,才明白,師姐的答案不僅僅是一個‘情’字……我總以為自己將這情字猜透,卻只知青青芳草之情,渾忘了昔昔暮暮之意……師姐,師姐……情愛者,不悲天,唯憫人矣……”他少年癲狂,說話已語無倫次,他只想著那么多那么多的后悔、那么多那么多的過去,可現(xiàn)在,已經(jīng)太晚太晚。追憶何用?長歌當(dāng)哭而已。
他便這樣醉里挑劍,順著渭水河畔,長歌而行。雨越下越小,可他的心,卻是越來越沉,他終是忍不住,腦中忽的一陣眩暈,身子一晃,一下子癱坐在地上,哇啦一聲,張嘴大嘔,腹中的酒水稀里嘩嘩的吐了一身,他的胃中除了酒水,再無其他,待他將酒水嘔盡之后,只覺口中作腥,醉眼一瞧,青衫上殷紅一片,竟是將腹中的熱血都嘔了出來。
他眼眶又熱,大顆大顆的淚珠不住的滾落,這青衫乃是師姐一針一線所納,這些年來,自己終日著身,如同將師姐負(fù)在背上一般,不肯受了半點(diǎn)煙塵沾染,今日怎得耍酒瘋,將“師姐”弄臟了?清寒冷雨如斯,連忙將青衫脫下,跪在渭水岸邊,一面輕輕的搓洗著血漬,一面一聲低一聲高的呼喚著:
“——師姐!
——師姐!
——師姐,你可還記得,彼時年幼的塵兒,長長久久的望著楞楞出神的你,問你眼里寫的是什么……我總看不穿你的悲慨,我……我總是難以明了,無怪你總勸我,‘塵兒,等你長大了,有朝一日,會識得這世上有情之苦的。’
是呢,我總是太小,不能懂你,不能保護(hù)你……我總是起那些長長久久的貪念,想那些光怪陸離的未來,卻不知未來,如此刻薄……今生不能讓我陪侍你左右便已罷了,竟生生的奪走了如此清心寡歡又悲天憫人的你……你曾答應(yīng)過我,待嫁與了大師哥之后,幫我找個可人兒,更允我從旁結(jié)一茅屋,與你們毗鄰為居……你亦曾立下宏愿,你要全天下的有情人,花前月下,笙歌安眠……可怎的,如今我斷腸消魂、雨夜慟哭,卻應(yīng)也不應(yīng)?
……”
那惱人的血漬越洗越淡,卻怎的也洗不凈,惹他的心生生的疼,他陡然躍入渭水中,凄風(fēng)冷雨、渭水冰霖,他渾不在乎,身子半沒在淺水內(nèi),只覺胸中壓抑滿滿的都是傷懷悲慨,他仰起頭來,對著黑壓壓、逼仄仄的雨夜天穹,一聲接著一聲的嘶聲長嘯。他愛到癲狂,亦傷到癲狂,不知不覺里,竟抽出玄黑骨劍,如瘋虎一般舞將了起來。
現(xiàn)時他武功已然高絕,內(nèi)力浩若瀚海、傲視寰宇,劍法更是天下絕唱、再無敵手,此時他無意舞劍,劍法雖亂,但磅礴的內(nèi)力隨劍噴發(fā)而出,劍勢陽剛霸道至極,以至于他每舞一劍,七尺長的劍芒引導(dǎo)著丈寬的劍氣四處劈散,那渭水寬闊洶涌,但亂塵劍氣到處,總是一聲轟然炸響、河水為之?dāng)嗔鳌T僦梁髞?,他的劍氣與劍芒混在一處,人與劍在秋雨、渭水中上下翻飛,四五丈的劍芒有如漆黑的蟒蛇般翻騰狂舞。遠(yuǎn)處渭水上行舟的船家們聽得異響,均出艙來瞧,只見得前方一團(tuán)偌大的黑影攪動著渭水,時不時的有青光在黑團(tuán)中閃現(xiàn),好似那九天的青龍翻騰著渭水江潮爆發(fā)一般,只以為是龍王爺發(fā)怒,有的急急調(diào)轉(zhuǎn)了方向,有的拋下錨,對著亂塵所舞的黑影不住的磕頭。
不知舞了何時,亂塵再無勁力,身子從半空中跌入渭水,他也不爬起,索性仰在水面上,隨波逐流,心頭間酸楚難當(dāng):“師姐,都怪我不好,你當(dāng)年要我討好師傅,讓他教我學(xué)武,我卻只知貪玩,不肯硬求,這才害了你……如今,如今,我已將三本天書的武學(xué)練完,再回到涿縣桃園的光景,我總能救得你罷?……師姐,這江湖夜雨、天下疾苦,遠(yuǎn)非武學(xué)一道可以闖蕩的,若是,若是當(dāng)年我不肯應(yīng)允與你下山,你縱是郁郁寡歡,但也能朝夕相見、日夜作陪,總勝于你現(xiàn)在香消玉殞,作這吃人江湖上漂泊零落的孤魂野鬼?!彼獣宰约何涔σ蝗涨Ю铮糠旯αΩ?、武理明悟,他反是更為傷感寒涼。幼年時,他亦是好嬉喜鬧、追歡逐樂,可這些年來,年歲漸長,又久受情念之苦、愛憶之羈,孤身一人漂泊江湖,才落得現(xiàn)今這番郁郁寡歡、茍言少語,此刻七月鬼節(jié)、凄風(fēng)冷雨,他眼見黃紙飄幡,思念故人亡魂,更添了心頭的愁意。
雨夜幽幽,水濤洶洶,托著亂塵在河水里上下起伏、順流而下,待轉(zhuǎn)過一兩處灘石拐角,水勢陡然一急,將亂塵整個人拋進(jìn)河底,亂塵已然醉生夢死,當(dāng)下便被河水倒灌入口鼻,他在水中劇烈的嗆了數(shù)聲,灌了一肚子渾濁的河水,這才浮上身來。經(jīng)由這么一激,他的酒意稍稍減了一些,拿眼惺忪四顧,卻見遠(yuǎn)遠(yuǎn)的對岸處亮起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光彩。此時吹的正是北風(fēng),那些光彩便浮在水面上、順風(fēng)而來,游往自己身邊。起初那些星光稀稀疏疏,到后來星光越來越多、越來越密,恰似點(diǎn)點(diǎn)繁星,將這這渭水點(diǎn)綴的有如九天銀河一般。
亂塵酒意入腦,只道已是身入九淵冥河中,怔怔的念道:“我這是……這是死……死了么?是了!是了,我定是死了!”他悲到極致,忽而娟狂大笑道:“師姐!師姐!塵兒終是死了!塵兒陪你來了——”他長聲嘶喚了好一陣,這才發(fā)覺,那些星光已緩緩行至自己身邊。他信手撈了一把,卻不料那星光正有實(shí)質(zhì),好不容易聚神細(xì)瞧,才發(fā)現(xiàn),手中捉著的竟是一只河燈,這渭水河中星星點(diǎn)點(diǎn)、密密麻麻的,盡是中元河燈,他征了一會,眼淚又止不住的落了下來,打在手中的紙船河燈上——流水泛燈,緬懷亡故,不正是中元鬼節(jié)應(yīng)有之事么?
——師姐……
他這么一恍惚間念想的,還是如燈火般鐫刻在他骨子里的師姐貂蟬。
不一時,對岸放燈人群的哭聲隨風(fēng)飄來,黃紙漫漫、河燈點(diǎn)點(diǎn),一股腦兒的敲進(jìn)亂塵眼中、腦中,攪得他心中一陣緊過一陣的疼。他終是忍不住,咬破了手指,以血為跡,在河燈的船紙上一筆一劃、一句一字的寫道:“自君之出矣,明鏡暗不治。思君如流水,何有窮已時……自君之出矣,明鏡暗不治。思君如流水,何有窮已時……”
這河燈上寫的,便是他十二歲那年,師姐于七夕時遙寄給呂布的小詞。亂塵這十年來,每逢七夕之夜,便念及這首小詞。早些年,他長含嫉妒爭競之心,再后來一兩年,卻是惆悵多于憤懣,待得現(xiàn)在,只剩下如絲若縷的悲切——遙想昔年,師姐一生一世所想的,便是嫁于了天下無雙的大師哥,花前弄影、相夫教子罷?可峩峩蒼天怎的如此炎涼,空許這世間俠士輕結(jié)、美人輕盟,總教那壯志未酬、伊人空歡,輕為人死?……
他適才用力過甚,竟將指骨咬斷,鮮血汩汩直流,浸于漆黑冰冷的河水中,他卻渾不知覺,只是這樣出神的念著、想著,輕輕的將船燈置于水上,夜風(fēng)一鼓,那只小小河燈里的燭火晃晃悠悠的搖曳了一陣,載著亂塵這些年日寤夜寐的念想與萬千世人的念想重新混在一處,順著渭水蜿蜒而下。
亂塵拿眼一直盯著那只河燈,直至那只河燈完全沒入那一片黃閃閃、昏暗暗的渭水雨夜之內(nèi)。他掬了一把河水,雙手蓋在臉上,只覺徹骨冰涼,一直冷到他的心里,他一時把持不住,竟哭得失了聲。
這一時,隱隱但聽一聲簫吟由遠(yuǎn)及近傳來,那簫音輕柔,曲意婉轉(zhuǎn),音調(diào)忽高忽低,顫、震、倚、疊、打、贈、波、滑、筒九音轉(zhuǎn)圜妙曼,渾若天成,似皚皚白雪、悠悠嘆息,又似春風(fēng)拂柳淺淺寬慰。亂塵被這簫音所引,環(huán)首四顧,卻是尋不著吹簫之人,只道是自己失了神智,聽了幻音,索性便絕了覓尋的念頭,安心聽這簫音。簫音回回旋旋,時而清麗無比,時而默默低語,如那春日的微風(fēng)一般,萬里花開、群芳爭艷,教人生出說不清、看不盡的安寧心;漸漸的,春過夏至,簫音又如布谷鳥兒一般,忽飛到東、忽飛到西,帶著亂塵的心兜兜轉(zhuǎn)轉(zhuǎn)。轉(zhuǎn)眼盛夏落幕,花落濺雨,簫音靡靡,盡是瀟湘夜雨,長煙無緒。待到凜凜寒冬,簫音漸漸攀高,似那綿綿的細(xì)雨盡化作茫茫的白雪,鋪天蓋地的席卷而來。亂塵正心馳神醉之余,卻聽得簫音陡然一轉(zhuǎn),竟有女子倚簫而歌。那歌聲和著簫音此起彼伏,若有若無,似回庭轉(zhuǎn)玉、朝露潤物,亂塵聽了好一陣,才聽出歌里所唱的,竟是——
“有緣相遇,無緣相聚,天涯海角,但君相憶。
有幸相知,無幸相守,蒼海明月,天長地久……”
亂塵先驚后喜,這是師姐生前最愛唱的一首古曲了,這首無名曲子,師姐曾教過我,說將來有緣,定能相會,我怎的忘了?是了,一定是師姐!他躍出水面,騰在半空中,止不住呼道:“師姐!師姐!是你么?是你回來了么?……”他呼聲愈響,那簫音也是愈響,與他呼聲混在一處,似在回應(yīng)他一般,“今夕何夕?這中元故人之夜,定是師姐舍不得塵兒,知我于此夕遙望念想,終于引了幽魂,前來相會么?……”
亂塵躍在半空中,只見得河燈遠(yuǎn)去、天穹漆黑,哪里能尋得著半分貂蟬的影子?他心中痛極傷極,望著滔滔流水,只能嘶聲長呼,以減心頭之苦。那簫聲與歌聲陡然而來,經(jīng)由他這嘯聲一激,歌聲猛的一斷,簫音也戛然而止。亂塵如失魂喪魄,一時把持不住,從半空中呼喇喇的摔入渭水中。
亂塵吃了幾口水,身子才浮上水面,抬目望天,曠野飛雨、萬籟一片,間或里風(fēng)雨一緊,鼓動浪濤,引得身子隨著河水晃晃悠悠,亂塵悲不能止,任那雨水一滴滴的落在臉上,迷糊了眼。
但聽得嘩啦一聲水響,似有什么物事落在身邊,隨即傳來一陣幽幽的清香,亂塵也不睜眼,只道是自己一時幻聽,卻不料那股幽香越來越近、越來越真,亂塵起初還以為是花草芬芳之氣,此時聞的真切,又覺得這香味似是而非,有如養(yǎng)在深閨中少女的淡淡體香,似輕煙繚繞于身邊一般。亂塵苦笑了數(shù)聲,自言自語道:“我今日可真是喝醉了……這渭水河心,又哪里來的體香?”他只這么一恍惚間,卻聽到身前有人輕輕一聲嘆息,道:“曹郎……”
亂塵微微睜眼,卻見一名少女怔怔立在身前,江湖夜雨、秋風(fēng)吹拂,引得她衣帶飛舞,長發(fā)至腰,垂在水中,說不出來的好看,只是夜色晦暗,怎么也瞧不清那少女的顏面。那少女卻不知亂塵已然醒轉(zhuǎn),只是一聲挨著一聲的低喚:“曹郎……曹郎……”亂塵正是半醉半醒之時,只覺那少女皓臂緩緩伸來,攬在自己腰間。他平日里雖放浪形骸、跅弛不羈,但總是至誠至敬的謙謙君子,迷迷糊糊之中仍知禮教有妨,道一聲:“你……”身子微動,欲要從那少女懷中掙脫,可他醉酒滿腔、怎有得半分力氣?那少女微微一驚,卻見亂塵醉眼迷離,心疼的緊,嚶嚀一聲,已哭出聲來,淚水滴滴答答,打在亂塵臉上。亂塵勉力睜眼,想要將這女子的樣貌看個真切,可自己著實(shí)太困太累,眼睛只睜了一會兒,便已沉沉闔上,只覺這少女似曾相識,可一時半會兒又想不出來,只覺得頭疼欲裂,問道:“你……你是……”
那少女見他說著胡話,心中更疼,伸手將他環(huán)住,見那河水不住侵襲亂塵面龐,猶豫了一陣,將他的頭頸托起。亂塵不禁想起那一年寒冬,自己受了風(fēng)寒,正是師姐如此這番將自己攬在懷里,那時那景,此時竟如此真切,不由得激得他天旋地轉(zhuǎn),全身發(fā)抖,顫聲道:“師姐……師姐,是你么……”
那少女身子一怔,兩行清淚奪眶而出,只聽她道:“塵兒莫怕……師姐……師姐在這兒呢……”亂塵心中止不住的歡喜,似個小孩子一般,道:“師姐,師姐,你終于回來啦……”他生怕此時仍是在做夢,竟伸出手來,握住那少女的手,那少女低嘆了一聲,知他又把自己當(dāng)做貂蟬,心中又氣又苦,欲要將手收回,但一瞧見亂塵毫無血色的俊臉,心頭兀自的酸楚,由著情郎握著自己。亂塵張嘴欲言,豈料一個浪頭打來,河水冰冷,教他神智稍清了些,道:“你……你不是她,你不是她!師姐……師姐……已經(jīng),已經(jīng)……”他想說師姐已經(jīng)死去多年了,可心中愛之思之,那個“死”字怎么也說不出口。那少女憐他情癡,竟學(xué)了貂蟬的口氣,低低道:“塵兒……塵兒莫哭,師姐在這兒呢?!眮y塵神智清明,也只瞬息之事,這少女娓娓細(xì)語、柔聲憐愛,早已化成貂蟬的模樣。
亂塵只想得癡了,加之酒意正盛、一時膽大,渾忘了今時今日的自己二十有二,早已不是當(dāng)年常山上的那個稚嫩童子,道:“師姐,塵兒好想你……”那少女雖是鐘情于亂塵,也不免生氣,欲要將亂塵推開,但怒氣未至心頭,已有絲絲甜意漫了上來——自己朝思暮想,所為何求?上一次,堳鄔渭水之畔,你危在旦夕,我二人生離死別,曹郎便如此這般輕薄于我……這一次,亦是渭水之濱,你又這么待我。我……我當(dāng)日答應(yīng)過你,若是你幸得不死,再見面時,定會卸下臉上面具,以實(shí)相示,可你……曹郎,曹郎,我今日打扮,你應(yīng)是認(rèn)得我,可怎么又成了你家?guī)熃??你心中既是無我,可又偏偏如此多情,親近于我……她這么一想,那方起的甜念又消,言語哽咽,又起了怨念哀愁之意。
亂塵只覺醉意熏腦,說不出的困頓。昏昏沉沉間,聽到水聲嘩啦,那少女抱著自己在渭水中一面走、一面哭,他微微睜眼,見“師姐”的額發(fā)全被雨水打濕,遮住了臉,瞧不真切,亂塵急道:“師姐……師姐莫哭,塵兒……塵兒錯了……”他不見“師姐”答話,迷迷糊糊中更是伸出左手,輕輕理順?biāo)臐癜l(fā),強(qiáng)顏歡笑道:“師姐,莫要哭了……塵兒……塵兒陪你去尋大師哥……”
那少女握住亂塵的手,泣聲道:“塵兒……塵兒好乖,師姐我……我……我……”她這個“我”字梗在喉中,后半句卻是無論如何也說不下去,亂塵聽“師姐”夸贊自己,心中說不出的開心,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剛要說話,喉頭一甜,又嘔出鮮血來,終是沉沉睡去。
夜已近四更,整個長安城似俱被這場秋雨所籠,四下無燈、萬籟俱靜,唯獨(dú)南城臨水處一處大宅的西北角廂房還亮著一點(diǎn)燭光,屋子當(dāng)中的竹椅上枯坐著二人,均望著廂房的木門,怔怔的出神。
這居屋而坐的二位,正是大漢司徒王允與左中郎將蔡邕。那蔡邕愛女蔡琰昨夜于司徒府游玩時被人強(qiáng)行擄了去,周倉與裴元紹率了眾護(hù)府的武士去尋了一日一夜,到此時仍是毫無消息,他怎能不急?那王允見這義兄不住的嘆氣,出聲安慰他道:“蔡兄莫要心急,這伙強(qiáng)人擄了琰兒,自是為那金銀細(xì)軟,興許再過得一二個時辰,便有人拿了琰兒的信物前來要那錢貨。老哥雖不富豐,但為官幾十年,仰賴先帝賜恩,倒也有些家產(chǎn),是時任由所取便是?!?p> 蔡邕長長的嘆了一口氣,道:“蔡某家中貧寒,天下皆知,怎會有人打我這個窮酸老兒綁票勒索的生意?”他頓了一頓,又道:“大哥您是當(dāng)朝司徒,貴為三公之首,連那董卓奸賊都不得不忌,若當(dāng)真只是江湖歹人,怎敢有如此膽子前來府中明火執(zhí)仗的將人搶了去?這其中,恐怕另有牽扯……”
蔡邕將話說到這個份上,本以為王允聽出自己言下之意,可王允卻只是哦了一聲,道:“如今董卓把持朝綱,長安城中盡是其黨羽富貴之輩,愚兄這個司徒只不過是個空頭帽子,有誰將我這司徒府放在眼中?再說,方今亂世,天下征伐四殺,百姓為求一口飯食都能易子烹食,這江湖上的歹人膽大妄為也是情理之事。伯喈,你多慮了?!?p> 這王允少年時便是個滿腹經(jīng)綸、學(xué)富五車的才子,如今浸潤官場數(shù)十年、位極人臣,自是老謀神算,怎會不知蔡邕的言下之意?平心而論,他對蔡邕的氣節(jié)與才識確實(shí)欽敬,知他對漢室忠貞不二,又是治世之才,故而二十年前替他奔走打點(diǎn),不惜在張讓蹇碩等一干閹人面前卑躬屈膝,才讓先帝劉宏保住了蔡邕的性命,更是與他結(jié)為異性兄弟。早年他與蔡邕共為清流之首,見這天下清流多為才德兼?zhèn)渲?,原也想率著眾清流勸帝修仁、鞭奸笞佞,效仿伊尹霍光之志,成那中興之事。但時而久之,他多見清流中人遇事要么虛談廢務(wù)、浮文妨要,要么殿前力諫、一死了之,全不知摒虛就實(shí)、圓轉(zhuǎn)回圜之道,便漸漸冷了心。這么多年過去了,閹黨方除、權(quán)臣又興,一干清流仍是托杯忠良、遠(yuǎn)詠治邦,這漢室朝綱一墮難起,已非一人或數(shù)人之力可以力挽狂瀾,當(dāng)年的種種意氣奮發(fā)、種種宏圖遠(yuǎn)志皆已被現(xiàn)實(shí)磨平礪盡,他心中所想所圖的,只是于自己有生之年勉力維持這漢室朝綱不倒,他日自己九泉下也算有顏見得先帝。這幾年董卓將漢室朝綱糟踐的一塌糊涂,他自知難敵、當(dāng)行韜光隱晦、候以時機(jī)之策,故而處處對那董卓曲意逢應(yīng),連焚燒洛陽、遷都長安一事他都隱忍克制了下來,為的便是這漢室天下。
他原以為蔡邕一世逸才,與自己共事共處了這么多年,能體會得當(dāng)今所宜之事,卻不想蔡邕空有才智、這些年來終是不見長進(jìn),已是多生怨意。上一次蔡邕假借自己之命,派了周倉、裴元紹二人去那堳鄔中打探消息,卻不想他二人自作主張、現(xiàn)身救了曹亂塵,那李儒詭詐多端,當(dāng)場便從這二人的武功路數(shù)中看出了來歷,這些時日處處針鋒相對,就差沒撕破臉明刀明槍的要了自己這條老命。王允雖知蔡邕初衷,但心中責(zé)怪他魯莽,自堳鄔一事后,兄弟二人間的罅隙越來越大,王允更是瞞了不少事情于他。這一次強(qiáng)人夜闖司徒府,他當(dāng)時便已明曉是那李儒終是不堪忍耐、要對自己這個垂暮老人、以及他所勉力維持的大漢動手了,但敵暗我明、他不知對方之意,只好狠下心來、行那棄子引狼之術(shù),授意周倉、裴元紹等人佯意抵抗、任由強(qiáng)人將義女蔡琰捉了去,便是要打探李儒的虛實(shí),自己好準(zhǔn)備了應(yīng)付的對策。此間事如此陰刻寡德,怎可說與了蔡邕聽了?
蔡邕果然面有不滿,道:“大哥,長安城酉時起緊閉城門、戌時便已全城夜禁。昨夜擄走琰兒的那伙賊子足有五六十人,什么樣的‘江湖強(qiáng)盜’能在數(shù)十萬西涼軍的眼皮子底下進(jìn)得城來,又能在午夜子時宵禁刻,繞過巡夜的兵士、聚在一處強(qiáng)闖司徒府,搶了人揚(yáng)長而去?再者,周倉、裴元紹二人武功精強(qiáng),卻頃刻敗在那幫賊人手上,試想,江湖中人有如此身手的,怎么會甘于做擄人綁票的下作事?以我之見,擄走琰兒的,根本不是什么江湖強(qiáng)盜,而是另有其人?!?p> 王允聽到蔡邕提及周倉、裴元紹二人不敵強(qiáng)人之事,心中先是擔(dān)心不已,生怕是周、裴二人生性耿直,在蔡邕面前說漏了嘴,或是那蔡邕心思細(xì)膩、早已看出端倪,只是礙于兄弟之意,這才出言質(zhì)問。此時聽他并非知曉自己授意不敵之事,又覺甚是慚愧,但事已至此,唯有一掩到底,便道:“那依賢弟所見,該是何人所為?”
蔡邕正色道:“李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