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放燈高歌,為數(shù)十年之勝,時人舉而赴興,不覺間已近五更,東方天際已現(xiàn)一抹魚白。那壓軸的少女一曲《漢宮秋月》過后,雖仍有不少五湖四海的名角芳旦登臺獻唱,但游人皆已盡興,直如饑客飽餐肉羹、囚人重見光明,后面的人唱得再好再妙也只是磚瓦石礫,難及她萬中之一。約莫辰時時分,這場中秋大戲總算落下了帷幕,董卓率領(lǐng)西涼軍眾與在場的主客寒暄了一陣,又如來時那般浩浩蕩蕩的出了府去。
時人雖平日里多見西涼軍威,但未曾有得今日旌旗駿馬之盛,只想人生短短、適逢盛況,均覺大開眼界、不枉此生,其后顯貴紛紜而去、士紳金紫散盡,司徒府外的長街小巷間嬉笑指點不絕,倒也亂世安態(tài)、紛紜氣象。
王允高坐在司徒府中一棟三層高的木質(zhì)小樓內(nèi),抬眼將目光從樓下分拆戲臺的工匠身上收回,轉(zhuǎn)過身來,望著身后那個淚盈滿眶的義兄蔡邕,唇角欲笑、心中卻止不住的發(fā)苦,怎么也說不出話來——蔡邕身前,兩名少女對著他盈盈而拜。那兩名少女模樣皆是極俊,一個眉目如畫、婉色流離,一個仙姿玉色、冰肌玉骨。如若真要分出差別,那是左首那名少女目中光華無耀,鬢角更有一兩根愁白的銀絲,這名少女正是先前唱那《漢宮秋月》的旦兒,至于另一個便是那才氣英于天下的佳女蔡琰。
但見二人雙手淺淺伸出,各露出一只潔白無瑕的玉手,玉手手腕之處皆以紅繩綁著一爿玉佩,這兩爿玉佩溫潤瑩亮,形狀顏色俱是一樣,湊在一起,便成了一塊玉佩的正反兩面,一書“琰”、一書“蟬”。她二人本為姐妹,只見蔡邕眼中飽含熱淚,道:“蒼天有眼,保我孩兒不死,于我蔡邕年老之時更能父女相認!夫人,若是你泉下有靈,也會心懷快慰罷……”
——此時那蔡夫人已經(jīng)過世,蔡夫人姓貂,貂蟬便是當年她與蔡邕所生的長女,那時蔡邕只以為貂蟬已經(jīng)餓斃,便將她草草埋了,卻被路經(jīng)與此的左慈所救,更在常山上將她撫養(yǎng)成人,當年左慈給蔡琰留下玉佩時所言的“炙火炎王、是而為琰,他日憑此玉佩故人相見。”時隔了二十二年到今日方才應驗,蔡邕心頭怎能不喜!
但聽貂蟬勸慰道:“阿爹,女兒不孝,這些年來都不曾侍奉你老人家左右,讓你老人家受苦了?!辈嚏叩拖骂^來,將貂蟬扶起,道:“乖女兒,乖女兒……”他心中大喜之下,已是不知該說什么。
蔡琰心中也是大喜,道:“姐姐,爹爹,今日咱們一家團圓,當是開開心心,怎的這般哭哭啼啼,教琰兒也是好生難受?!辈嚏叻讲胖棺×藴I水,伸手將貂蟬、蔡琰攬入懷中,輕撫二人的后背,雙眼望向王允,滿是感激之情。
王允卻又是一聲長嘆,目中的苦淚不住打轉(zhuǎn),道:“伯喈,蟬兒在我府中七年,我卻一直不知她是義弟的愛女,到今日今時才讓你們父女相認,我……我這個……這個做大哥的……對不住你們。”
蔡邕已是老淚縱橫,哽聲道:“大哥這是說的哪里話?若不是你那日在涿縣相救,我這苦命的孩兒早已死在黃巾亂軍中,又何來今日相認的福份?”他口中說話,更是拉過蔡琰、貂蟬二人,齊齊拜倒在王允身前,道:“兩位孩兒,快快謝過義父大恩!”
蔡邕三人正要拜過,卻見王允撲通一聲也跪在地上:“義弟,今日大哥為江山社稷一事相求……又怎敢要你跪拜?要跪拜的人是我王允才是,我王允對不住你父女!”話畢,更是不容蔡邕勸扶,咚咚咚咚磕了九個頭,其用力甚深,都把額頭磕出血來。
蔡邕面現(xiàn)驚詫之情,他與王允這位義兄相識相交這么多年,可王允一直如那山里繚云、海上輕煙,他從來都是想不出、猜不透這位兄長的意圖舉措,但有一樁事他心中堅信不疑——那便是這位司徒王允,心懷家國、眉鎖廟堂,一生忠義激烈,從未有悔,可謂生為社稷臣、死為大漢鬼。這樣一位浩蕩君子,便是要他蔡邕砍下頭來,他蔡邕也不會皺一下眉頭???,今日月夜弄歌,已是按那縱橫廬主管輅的安排將董卓引入了彀中,義兄王允為何又這般老淚縱橫,竟似做了什么對不起全家的虧心事一般?
他與蔡琰正垂頭思忖之時,聽得貂蟬低聲緩緩訴道:“孩兒今日才與爹爹與妹妹骨肉相認,已是不該。但現(xiàn)今昊命已至,孩兒不得不為,爹爹,請恕孩兒不孝!”說罷,她對著蔡邕恭恭敬敬的稽首大拜。蔡邕原想去扶這愛女,但見她眉目英挺、毫無半點怨悔之意,便不去扶她。貂蟬大禮行畢,拉過蔡琰的手,輕輕道:“好妹妹,姐姐今日第一次見到你,可是歡喜的緊呢??墒牵龠^個幾天,姐姐就要走啦,爹爹他老人家的身體不是太好,以后還要多勞妹妹你費心了。”蔡琰聽在耳中,心頭咯噔一怔,問道:“姐姐這是怎么啦?今夜咱們一家三口好不容易才得以相認,怎么又要走了?”
貂蟬嘴唇微張,欲要將這其中內(nèi)情說了出來,但她畢竟是個柔弱女子,任是心中偽裝出如何堅強、如何信守,到此時此刻,卻是一句也說不出口來。燭火不住跳躍,滿殿的長長蠟燭已是燃之將滅,剩下一堆堆的紅淚積在燭臺。那十五的月兒終是將落西山,月輝已然清淡如水,再也難透窗棱;可東墻之外,那十六的太陽還在地面之下,那窗下的一草一木、一人一物都沉在那團漆黑闔寂之內(nèi)。王允背倚東窗而立,似是置身于那團黎明前的濃濃墨黑中,長長嘆了一口氣,道:“蟬兒,還是讓我來說罷……”其后,他便自七年前涿縣桃園的亂軍中救出貂蟬講起,講到黃巾平定后他將貂蟬帶至朝中,彼時漢都尚在洛陽,他為免人多口雜,便將貂蟬安置在西都長安的祖宅內(nèi),以期讓她隔絕于世、安心的讀書識禮,將來好入主皇宮,成那帝王側(cè)的好閑內(nèi)。又講至后來十常侍、董卓二亂,少帝更被董卓鳩死,他王允這一招養(yǎng)秀閨中的安排便成泡影;再至那日管輅獨自秘授連環(huán)計,特意點名這樁連環(huán)計的計眼便是蔡邕失聯(lián)已久的長女貂蟬;最后至今夜中秋放燈高歌,讓那貂蟬登臺獻曲,終是將那董卓騙得動心,對他王允許下重諾。其間多少的辛酸苦楚,他與貂蟬二人都始終瞞著蔡邕,就是怕蔡邕多生不舍,引來不必要的枝節(jié)變故……
待得王允將其中的瓜葛糾結(jié)緩緩的將完,天色已然放光,一輪明日自地平線下緩緩升起,露出大半張面目來,將整個長安城、連同王允那略顯佝僂的后背以及滿頭的銀絲白發(fā)都籠浴在那團漫山遍野的紅暈中。
“秋風蕭蕭愁殺人,出亦愁,入亦愁。座中何人,誰不懷憂?令我白頭……家國日趨遠,衣帶日趨緩。心思不能言,腸中車輪轉(zhuǎn)……”
蔡琰與貂蟬姐妹倆的這一首小歌已不知唱了何時,她二人的音聲本來俱是糯軟輕甜,但此時唱來卻是苦澀多于婉轉(zhuǎn)、負重甚于輕靈,像……像渭水上載滿了商貨的船兒,任那船夫?qū)獌簱]的沉重,也僅僅在金波無限的渭水河面上留下一圈圈淺淺水紋,難以上前。王允與蔡邕二人立在窗前,靜靜的聽著這姐妹二人越唱越是哽咽的歌聲,兩雙蒼目遠眺窗外,今日陽光盛艷,如金似錦,整個長安城俱在這萬里金陽、粼粼波光里不住躍動,城中的萬物生靈也隨著這太陽的升起而漸漸蘇醒,再過得一刻,長安城便要徹底從月已落、日未升的漆黑黎明中掙脫出來。朝陽越升越高,貂蟬、蔡琰二人的歌聲卻是越來越低,可王允聽在耳中,卻覺得這煙愁蒙蒙的歌聲早已透窗而出,順著悠悠繞繞的渭水將整個長安城盡數(shù)纏繞了。
四人正怔怔的出神時,猛然聽得樓下人聲陡然嘈雜,鞭炮鑼鼓更是齊鳴而發(fā),王允只是說了一句:“來了……”便已奔下樓去,蔡邕從窗間微微探頭往下一看,已是見得司徒府外人頭攢動,數(shù)不清的伙夫雜役抬著各式各樣的紅漆器物停在司徒府門前,這些伙役列成四隊而行,朝陽映照之下,他們身上的紅衣紅裳如四條長錦般從司徒府的府門一直延綿至街尾,伙役之外,更有兩隊鐵甲軍士于外側(cè)執(zhí)戈隨行,其數(shù)眾多,少說也有千人。蔡邕雖為文官、但久在朝中,識得這些鐵甲軍士俱乃是北軍八禁兵中人,所謂北軍者,屯衛(wèi)帝都,乃天子近衛(wèi)武臣,有“中壘”、“屯兵”、“步兵”、“越騎”、“長水”、“胡騎”、“射聲”、“虎賁”八營,皆自百萬漢軍中千遴萬選而出,乃為天下精兵之最。這些伙役能要北軍八營驅(qū)隊護送,自是非同凡響。只是蔡邕年邁眼花,瞧不清楚北軍八營領(lǐng)兵的將軍,只瞧見一眾高冠博服的人馬在北軍禁兵的護衛(wèi)下緩緩行前,這些人皆是花蟒大紅的服飾,當是宮中服侍帝皇之側(cè)的宦官內(nèi)侍。府門的守將昨夜剛見過太師董卓的排場,原是想生平僅見,但今日這番陣仗他卻是聞所未聞,早已傻在一旁,待得鑼鼓鞭炮聲稍稍小了些,一名身材矮胖的宦官在人群簇擁的下走上前來,也不與那守將多說廢話,尖著嗓子只說了一聲:“跪下!”那守將再是眼拙,也知此人乃是內(nèi)宮中人,更不遲疑,當即便率眾跪在大門兩旁。
蔡邕聽得這宦官的嗓音尖細陰刻,當是董卓安置在皇帝劉協(xié)身邊的黃門令殷俊杰,其名中雖有俊杰,但為人卻是卑鄙骯臟、無恥齷齪至極,實是有辱這俊杰二字的斯文。蔡邕口中緩緩念叨:“來了,來了……果然是來了……”他怔怔的說著來了這二字,兩行老淚再也止不住,自深陷的眼眶中奔涌而出。
小樓窗下,本已老邁佝僂的王允不顧一眾親近侍衛(wèi)的勸阻,竟似個孩子一般往府門急跑。待得遠遠的瞧見了那黃門令,他臉上已是堆滿了笑容,想要開口說話,卻怎奈他身子早已不同壯年,這番急跑自是大傷筋骨,一口氣喘了很久這才緩了過來,拱著雙手對那黃門令說道:“殷總管撥冗蒞臨寒舍,下官榮幸備至,禮數(shù)不周之處,王允誠惶誠恐。”按漢室禮制,王允官居司徒,秩俸萬石,為三公之首、統(tǒng)領(lǐng)文武百官,那太師董卓雖把持天子、權(quán)勢熏天,但真要論起官階,也要低上他半截。這姓殷的不過是個秩六百石的內(nèi)侍宦官,但其一向居高自傲,又與那董卓交好,此刻被德高望重的老臣王允以下對上的禮數(shù)招待,卻也不覺過分,也不拱手致謝,只是稍稍點了點頭,將那張敷滿白粉的臉皮死命的攢動,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張勉強無比的笑臉來,說道:“老司徒客氣了?!?p> 王允早就見慣了這些宦官的驕橫跋扈,直想將來剪除董卓后早晚要將這些沒種的狗奴才盡數(shù)料理了,以清天下正聽。他已隱忍多年,更是犯不著為他這一時的無禮生氣,呵呵笑道:“王某年老昏庸,耳目閉塞,幾成聾盲之輩,不知殷總管今日登門造訪所為何事?”那姓殷的黃門令尖著嗓子細細而笑,道:“喜事,喜事!”
王允心中,自然如明鏡般曉得這宦賊今日此來定是那董卓所派,只是這董卓倒也僭越的緊了,竟將迎親的陣仗搞得這番隆重,倒似那皇子求親一般。他雖是曉得這其中原由,但仍是裝作不明所以的模樣,恭著聲道:“王某都是一把老骨頭了,膝下又是無子,又何來的喜事?”
那殷黃門又是尖笑道:“你膝下雖是無子,卻是生得一個好女兒……”王允更是裝作不解,道:“小女頑劣,雖也好詩琴書畫,但畢竟只學得個皮毛,在街坊有些不中聽的虛名,讓殷總管見笑了?!币簏S門微微搖了搖手,干笑道:“老司徒總是這么恁的謙虛,令嬡姿色嬌美,通音律、善彈琴,更是博有文名,正所謂端莊仁孝、德藝雙馨,這樣的人間佳女若還只是虛名之輩,那天下間就沒一個能讓人正眼瞧的女子了?!彼锰帉m中爭斗之地,此番話中雖的確是出自夸贊的本心,但話中仍是難免帶刺,王允得他這么一說,心想這姓殷的閹狗向來沒什么好話,今兒個能破天荒的說起蟬兒的好來,定然是那董卓老賊對貂蟬是喜歡的緊了,這才吩咐了這閹狗前來做那提親的禮官。
但聽那王允陪著笑道:“殷總管既是這么說,那下官就代劣女先行謝過了?!贝藭r太陽已是升得老高,這秋日的陽光本是和煦暖人、照在身上無比的受用,可那殷黃門久居在深宮內(nèi)闈內(nèi)、少見陽光,自然受不得這般日曬,一邊以紅紗絲帕擦汗,一邊拉著王允的手往前走,邊走邊道:“好啦,好啦,咱們進府再說。”王允自是奉承不已,小步拉著這黃門令緩緩而行,口中更是不住的小聲提醒:“殷總管,敝府年久失修,這些石子小路不甚平整,您腳下小心……”
這廂王允在前方如孝子伺候父親一般慢慢攙扶著宦官進殿,后邊司徒府中的侍衛(wèi)下人也是張羅著那些抬禮的伙役進府休息安置,極盡阿諛奉承之極是。今日這番陣仗絲毫不遜于昨晚中秋月宴,司徒府外自是涌了不少看熱鬧的長安民眾,其中不乏欽敬王允清名的士子名流,見得這滿府上下各個卑躬屈膝、曲辭諂媚,下作之處與那閹黨佞臣毫無異樣,無不痛心疾首,更有甚者,遙遙對著司徒府的高墻口吐濃痰,當場拂袖而去。蔡邕身居高樓之上,將這樓下的炎涼世態(tài)瞧得無比真切,只覺這些大怒而去的士子濃痰如同吐在自己與王允的臉上一般,心頭既是燥熱又是難過,心中不住在想——大哥啊大哥,你這番作踐自己,可算是對得先帝托孤之負、清流仰止之任了,可……可咱們?nèi)羰沁@般的將最后一份清名與自愛都給親手自污了,董卓便是能除,這歪佞風氣久積難除,這漢室天下縱使能救得回來又能扶持多久?……更何況那董卓老謀深算,咱們輕易的……輕易的將貂蟬推進火坑,讓她一個……一個弱小的女子去做那……做那床枕茍且之事……這樁計策究竟能有幾分成數(shù)?
蔡邕正恍惚出神之時,聽得一名小校奔上樓來,對著他與蔡琰、貂蟬三人各躬身行了一個禮,才說道:“稟蔡中郎與二位姑娘,司徒爺有請?!蹦切⌒:蛄艘魂?,見蔡邕三人身子不動、又不答話,以為他們未曾聽見,又說一遍道:“稟蔡中郎與二位姑娘,司徒爺有請?!边@一次,那貂蟬才緩緩哦了一聲,娓娓道:“你先下去罷,我與爹爹隨后便來?!贝媚切⌒W吆螅跸s用絲袖抹去了自己臉上的淚痕,又將蔡琰與蔡邕二人的臉上也細細揩了,強顏歡笑道:“爹爹,是時候了,咱們走罷?!?p> 蔡邕父女三人走至大廳之時,王允與那殷黃門已是一左一右對坐在大廳中央,司徒府中的幕僚與一眾北軍校尉根據(jù)官位的尊卑在二人身后對應而立,端得是鄭重無比。貂蟬率先進得廳中,走不數(shù)步,那些昨夜未曾得幸前來夜宴見得她花容月貌的將士各個輕聲啊了出來,皆在心中想:難怪太師如此隆重,要我們北軍八校尉親身同來,蔡邕老頭的這女兒倒是俊俏的緊了!那殷黃門見隨行的軍士如此失態(tài),不免有些惱怒,方要動得肝火,卻見得一個玉色殊兮、妙目盼兮的美人兒款款走上前來,對著自己盈盈一拜,更是柔聲軟語道:“小女貂蟬,這廂有禮了?!?p> 這姓殷的三歲凈身進宮,早已沒了那話兒,想那皇宮內(nèi)院之中宮娥嬪妃數(shù)以千計,他日夜于胭脂香粉中廝混已歷三十余年,全不喜那男女歡好之事,打心中更是頗為嫉恨世間上女子的鶯鶯燕燕,可此刻人未見、聲未至,貂蟬這糯軟香甜的話說出口來,他的骨頭便已酥了,再是抬頭見得貂蟬那閉月羞花、沉魚落雁的玉容,心中也難免旌旗飄揚,生平第一次生出男兒的撩云撥雨之心,他也顧不得失態(tài),當即從席間站起,上前扶住貂蟬的雙手,將那吹彈可破的嬌嫩肌膚輕輕的捏在掌心,口中連連說道:“妙,妙,妙……實在是妙極、美極!殷某三生有幸,得見姑娘殊容……”
這姓殷的宦官都能如此失態(tài),與他隨行的那些將軍校尉們又如何能把持得住自己的激蕩情懷?一個個目不轉(zhuǎn)睛的盯著貂蟬,只覺大殿上已然一片黯然漆黑、再無旁人,而那人間尤物貂蟬正亭亭玉立在五彩亮光之中淡淡而笑,連她身上的每一條眉毛、每一根發(fā)絲都覺得恰好到極致,少一根顯瘦、多一根又顯腴,眾人皆是瞧得癡了,貂蟬的一顰一笑都似呼吸一般緊緊吸進肺中,生怕錯過。
也不知過了何時,聽得一人蒼音茫茫道:“下官蔡邕,拜見殷總管?!北娙诉@才緩緩回過神來,見得那蔡邕與另一名少女躬著身子立在殷黃門身前,眾人又去看那少女,雖與那貂蟬相貌有得六七分相似,也是一名人間美色,但與那仙子一般的貂蟬比起來,卻也頗為不及。那殷黃門識人無數(shù),瞧得她二人容貌相似,猜出乃是一母所生、當為姐妹,但轉(zhuǎn)念一想:“不對啊,只聽說這老中郎蔡邕不是只有一個叫做蔡琰的女兒么,怎么又從哪里冒出來一個姐妹?太師讓我前來提親,只說是這蔡邕之女,卻沒說她姓名,我若是弄錯了,那可如何是好?”王允浸淫官場多年,一見這黃門令面上陰晴不定便知他心中在想些什么,忙起身指著蔡琰道:“殷總管,容下官為您介紹,這個呢,便是老兒幺女,蔡琰蔡文姬?!辈嚏S言對著殷黃門又是盈盈一拜,道:“民女蔡琰,見過殷總管?!币簏S門輕聲哦了一下,又指著貂蟬道:“那……”
王允笑著答道:“這個乃是老兒長女,有名無字,喚作貂蟬?!蹦且簏S門訝問道:“這位貂蟬姑娘是蔡侍郎所生還是王老弟所生?”王允笑道:“那自然是蔡兄弟的愛女了,下官不過是蟬兒的義父?!币簏S門喃喃道:“那可奇了怪了,只聽說蔡侍郎膝下一女蔡琰,才氣英英、不輸文君,怎么忽然間又多了一個如此漂亮可人的女兒呢?難道是我久處深宮內(nèi)院,少出來走動,這朝堂間的傳聞軼事都弄糊涂了么?”王允腆著笑臉道:“殷總管盡心服侍圣上,正是日理萬機之體,怎有閑暇來聽得我們這些升斗下官的家里事?”王允這話說的那殷黃門聽來極是受用,他點了點頭,嗯聲道:“那昨夜中秋夜宴對月高歌的是貂蟬姑娘還是蔡琰姑娘?”
貂蟬與蔡琰對望一眼,上前一步道:“回大人的話,小女昨夜登臺獻歌,見月思心,不免忘乎所以,唐突了在場的高朋貴客,又傳至了大人耳中,讓大人見笑了?!币簏S門呵呵一笑,道:“小女娃娃,真會說話,真不枉太師那么喜歡你。”他泯了一口濃茶,面上笑色漸斂,從席間站起,緩緩說道:“司徒王允、中郎蔡邕,民女貂蟬,跪下接旨?!?p> 王允等人聞言,不問男女老少俱是一齊伏倒在地,那黃門令雙眼掃視了殿上所跪的眾生后,這才從懷間掏出一份七色綾錦圣旨來。見圣旨如見帝君,王允自是不敢抬頭,只是以眼角余光瞥見那圣旨背面的“奉天誥命”四個篆寫的金繡大字,四字周圍輔以祥云瑞鶴,兩端更是織以兩條提花翻飛的銀龍,令人一望下頓生威嚴肅穆之感。只聽那殷黃門緩緩念道:“奉天承運皇帝敕曰:於戲!位亞長秋,坐論王道,聽天下之內(nèi)治,序人倫之大端,御于邦家,式是風化。惟爾贈司徒王允之女,祥會鼎族,行高邦媛,體仁則厚,履禮維純。有沖敏之識,不資姆訓;有淑慎之行,自成英則。芳華卓卓,天下與聞,朕在內(nèi)闈,亦荷其慈。
朕惟治世以文,戡亂以武。而軍帥兵將實朝廷之砥柱,國家之干城也。乃能文武兼全,出力報效詎可泯其績而不嘉之以寵命乎。茲有魏侯曹亂塵,燃薪達旦,破卷通經(jīng),為士人之先。后朕訪軍務,反逆擾攪關(guān)東,其武功卓絕,援古今頗牧,近在禁中。故其為羽林中郎將,錫之敕命于戲,犁庭掃穴,威振華夏。然其濯濯一人,左右情盼,世人憐之。圣情鑒悉,每垂賞嘆,遂以允女賜之,可立為誥命夫人,結(jié)為秦晉之好。望爾等二人琴瑟和諧,無或居上而驕,無或處貴而逸,降情以逮下,誠事以防微。潔其粢盛,服其汗濯,敬循禮節(jié),以率諸士。膺茲嘉命,可不慎歟!
欽此!”
王允初時聆聽圣旨尚還暗中欣喜,想那貂蟬果然人間絕色,只不過中秋月宴獻歌一首,便把那色鬼董卓迷得神魂顛倒,這便請了宮中的宦官以皇帝之名制下圣旨賜婚來了,孰料那圣旨文意一轉(zhuǎn),卻是將貂蟬許配給了那曹亂塵。想那曹亂塵情愛激烈、性義行良,允文允武,不失為天下良子、四方之綱,但他此樁計策乃是要除那奸賊董卓,又怎能讓亂塵攪了渾水?這當中究竟是出了什么岔子?
他疑惑沉思之時,那殷黃門已是將圣旨念完。他并不知其中因緣,此時見得王允、蔡邕、貂蟬等人臉上皆是驚奇之色,只以為他們大喜過望,沒有料到那少年皇帝會賜下這門親事。他與那董卓親近,此時正是趁熱打鐵向王允等人點撥起董卓好處的時候,便道:“王司徒,蔡中郎,這樁婚事,可是董太師念著二位為國為民的好,特意上書謁見圣上,這才求下這門良緣呢……”
但此時王允等人已是由喜轉(zhuǎn)悲,心中更如五雷轟頂,怎聽得進他說的話,一個個瞠目結(jié)舌、愣在原地,那王允更是喃喃自語道:“怎么……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
王允等人如此驚恐,反倒讓那殷黃門起了小覷之意,心想:“你這老頭兒可真是小氣了,今兒個圣上賜婚雖也算得上一門好事。但你貴為司徒、滿朝文武之首,幾十年的官場混跡下來了,竟是驚成這樣,也太是不知體統(tǒng)了!……”他轉(zhuǎn)念又想:“……也是,你一直以清流鐵骨自居,這些年來沒少和太師作對,故而被太師盡削實權(quán),成了一個中看不中用的橡皮圖章。到得近日才算開了眼、明曉了事理,侍以太師為主。今日皇帝賜婚,當是太師示好之意,你久旱逢甘霖,可莫要歡喜的失心瘋了……”
他心中雖已瞧王允不起,但今日此行那董卓事先已是千叮嚀萬囑咐,命令自己好言好語的善待王允等人,若非如此,他早已張口喝聲催他王允了。他耐著性子,又是等了一陣,仍不見王允等人行禮答話,這才小聲道:“王司徒,王司徒!接旨??!”他一聲比一聲高,直喚了三四聲,王允才幡然而醒,雙手連顫,將圣旨如千鈞重負一般捧在手中,顫悠悠的說道:“微臣……微臣領(lǐng)旨!”
王允接過圣旨之后,長跪在地卻是不起,司徒滿府上下均是無言,那殷黃門渾不知曉,又從懷里拿出一張大紅錦緞來,指了指自大殿延綿至府門的上千個大紅箱子,說道:“這次哪,圣上隆恩厚賜,賞了不少珍稀的器物玩意,各位可要念著圣上的好處,長思精忠報國之心呢?!彼姳娙巳允情L跪于地,又道:“你們且起身來,我照著這份納彩禮單說與了你們聽?!痹挳叄瑢⑼踉?、貂蟬二人親手扶起,蔡邕、蔡琰也是隨之而起,周倉、裴元紹等一眾府中人等見得主公立身,這才敢起身而立,陪侍于側(cè),不敢閑說一字一句。
陽光艷麗,從大殿金門外直射入內(nèi),那些漆木寶箱本就大紅,陽光一照,更為耀眼,但聽得那殷黃門尖細的嗓音緩緩念道:“金玉如意六對,紫檀紋器三十六雙,沉香木床一張,‘舉案齊眉’蠶緞六百匹,‘金石良緣’江綢六百匹,‘天長地久’蜀錦六百匹,紫金宮燈八百只,鸞鳥銀錁一千錠,合歡金鈴二千對,長命錦縷六千條。江東靈鹿八十八只,丹口孔雀八十八翼,塞北腴羊一千二百頭,嶺南飛雁一千二百羽,東海靈魚二千四百尾,鄴城烏雞二千四百只,淮南清酒三千六百壇、洛陽女兒紅三千六百壇。邯鄲粳米兩萬石、陳倉稷米兩萬石。另,長安城外蒲葦六十畝、卷柏八百棵、嘉禾一千畝……”此樁婚事那皇帝劉協(xié)的賞賜甚多,這黃門令對本宣念也是念了許久,只將他說得口干舌燥,他飲了一碗茶,又對王允等人道:“圣上隆恩浩蕩,司徒、中郎二府亦有賞賜……王允、蔡邕御宮綢衣六件,御制新書八部,寶墨八匣,金銀皿器各二十只。侍衛(wèi)總管周倉、裴元紹以降每分位秩,每人金刀一把,銀劍一只,新綢喜袍一件。其余彩鍛百匹,御酒百壇,白銀千兩,銅錢萬貫,是賜給王、蔡兩府軍士、侍女、掌燈、伙役、馬夫上下人等的?!?p> 按理說,這份賞賜著實豐厚,司徒府上下人等便是不開口謝禮,臉上總要有些歡喜神色才是,那殷黃門環(huán)目四視,卻見眾人俱是耳目低垂、雙手別在身后,一個個默然不語,似是心事重重。殷黃門正不解之時,袖角卻被王允輕輕拉住,但聽王允輕聲說道:“殷總管,借一步說話?!币簏S門見得這王允眉頭緊皺,眼神閃爍,似有不可告人之事,不由得大喜,心道:都說這王允老兒清正廉潔,是個不知得人情世故的老銅豆。想不到經(jīng)由洛陽、長安大變,竟已曉得這人間處世的門道,知道答謝我這贊禮官的人情來了。
他既覺領(lǐng)悟王允的意思,便對著一眾下屬道:“你們先在殿中歇息,我與司徒公有一兩件私事去后府一敘?!?p> 二人進得后殿之中,王允先是摒退了屋內(nèi)侍應的婢女,又將四方門窗緊閉了,將整個后殿搞得像一只偌大的鳥籠一般。那殷黃門看的好笑,又是心道:“虧得這王允老兒一大把年紀,做起這般事情來卻渾似個賊子一般,罷了,罷了,他既是有此誠意,我又何必在意這些細枝末節(jié)?”他在席間坐定,面上微笑,慈目和聲道:“不知王司徒請我來后殿中有何時相敘啊?”言下之意,便是向那王允索賄了。那王允聞言,果是湊近身來,從袖中掏出一團絲帕包裹,塞在殷黃門手中。這小包裹入手極沉,殷黃門曾為宮闈府庫之臣,自也曉得這份禮金的分量,他也不將包裹拆開,只是用手掂了掂,便曉得其中當是明珠瑪瑙一類的珍貴物事。那殷黃門既收了重金,自是眉笑顏開,方要說話,卻聽得那王允道:“殷總管,下官有一件小事,還請總管大人在圣上和太師面前多多美言個兩句。”殷黃門點頭道:“好說,好說。”王允又道:“那便有勞殷總管了?!?p> 殷黃門笑道:“天下間還有什么你司徒公都辦不來的事?既然王司徒如此瞧得起殷某,那殷某就不妨一試,你盡管說罷?!蓖踉室娨簏S門已是應承下來,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那殷黃門詫道:“王司徒這是何意?”王允道:“今日婚事,是否乃是太師進諫圣上所成?”殷黃門點頭道:“是啊?!蓖踉实溃骸澳翘珟煂ξ夷窍s兒可是喜歡?”他這么一問,殷黃門更是不解,說道:“喜歡啊,怎么不喜歡呢?太師在圣上面前可沒少說貂蟬姑娘的好話呢。便是老身今日初見你家貂蟬,也是喜歡的緊呢?!蓖踉视值溃骸澳窃醯奶珟煵粚ⅰ粚⑾s兒納在身邊,卻許給了……許給了亂塵那渾小子?”
殷黃門先是一愣,隨即便是明白了過來,心中暗罵道:“這老家伙如此凝重,我道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呢!原來是你‘嫌貧愛富’來著——嘿嘿,也虧得你眼光老道,那曹亂塵再怎么是當今朝堂上的紅人,但又怎及得上太師的權(quán)勢熏天?你這廝養(yǎng)了一個貌美如花的好女兒,這便奇貨可居,原想是拿女兒贈與了太師,攀上太師這門高親,以逞得你百世萬代的榮華富貴。嘿嘿,想來太師也是看破了你這樁小算盤,你這魚餌再是美味他也不上你的鉤兒……不過,太師念你年老體弱,又能迷途知返,曉得這弱肉強食之理,不忍過于拂了你的心意,這便將你的女兒許配給了愛將亂塵,沒料到你卻不知好歹,這廂‘嫌貧愛富’來了……罷了,罷了,我既為賜婚的禮官,又收了你的銀兩細軟,不妨勸你個幾句,待回稟太師面前,也替你多美言一番?!?p> 他見王允臉色陰沉、一副欲哭無淚的樣子,安慰道:“王司徒,我與你之前少有來往,卻也聞得你處世圓潤得體的美名,今日府上一見,更是生了結(jié)交之心。你雖是年長一些,但我在宮中侍奉皇上,這便自賣個老,叫你一聲王老弟……老弟,凡事看的長遠一些。太師雖不曾迎娶你女兒,但他讓你家女兒下嫁的曹亂塵可不是一個渾小子。我身在宮內(nèi),耳目雖是閉塞,但也聽得這小子的名聲已是譽滿天下,當今之世,少年一輩中有如此英華的能有幾個?若非這小子文武雙全,太師又怎會三番四次的縱容于他?這便是愛才惜才之心吶!”他見王允仍是悶悶不樂,將手附在王允耳邊,竊聲密語道:“……太師膝下無子,女兒又是早夭,孫輩只有兩名尚還年幼的郡主,那曹亂塵英華無雙、天下僅有,太師早把他當成螟蛉義子,便是那溫侯呂布,也不及得他的喜愛與風光……常言道,肥水不流外人田,太師百年之后,莫說是榮華富貴,便是這天下,也是那曹亂塵的囊中之物了。”他這話說得已是極為露骨了,言下之意便是這漢室江山遲早都是董卓名下之土,這曹亂塵既是他身后之人,那王允不就是那董家王朝的開國岳丈了么?
按理說殷黃門已是將話講到這個份上,那王允應是笑逐顏開才是,沒料到王允仍是耷拉著腦袋,低聲道:“小女……小女早年待字閨中時便已聽得太師征戰(zhàn)天下、平叛興國的雄偉之事,早就心生了向往情愫,前些日我準備中秋月戲,小女更是自告奮勇,獻得了那一曲《漢宮秋月》,只為見得太師一面……昨夜登臺之時,只是初見太師一眼便已驚為天人,更是對我說太師乃是當世英雄之首、萬代豪杰之領(lǐng),說是此生此世非太師不嫁,若我將她許配他人,她便咬舌自盡……唉,都怪老身平日里太過溺愛于她,引得如若總管大人今日不來,老身也要托人去尋您去……您看,能不能在太師與圣上面前說說……”
王允話說到此處,就顯得有些無趣了,那殷黃門本就不是個善與顏色的情義輩,面色頓時沉了下來,喝道:“大膽,皇上金口玉言一出,豈容爾等說改便改?王允你這老兒可是活夠了,竟敢忤逆上意?”王允一聽,頓時跪倒在地,聽他訓話道:“……古語有云,見圣旨有如見君,你好大的膽子,竟要違命不從、專擅欺君了?”王允忙磕頭道:“罪臣不敢……”
王允連磕了數(shù)個頭,那殷黃門覺得樣子已是做足了,便將他拉起身來,又是小聲勸道:“王老弟,方才非是做哥哥的對你如此厲聲斥責,只是咱們同為圣上效力,豈能不知好歹,與圣上討價還價?有所謂,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圣上此次賜婚乃是天大的好事,你怎的就如此偏執(zhí)呢?”
他又勸了一陣,見那王允默然不語,以為他已是應承了下來,便將那納彩的禮單放在案桌上,起身雙手隨意一拱,便是示禮了,說道:“時辰已是不早了,我也要回得宮中向圣上與太師赴命去了。這些時日,勞煩你與蔡邕兩位老弟張羅準備了……嘿嘿,到時候,可要記得請老哥我喝上一杯喜酒哦?!?p> 待得王允回過神來時,案桌上的淡茶早已涼了,而那殷黃門也是走了多時,他從方才一直跪到現(xiàn)在,膝蓋早已麻木,這才想著要立起身來,可他畢竟年邁,一身筋骨已是酥散,手扶著案桌摸了許久,也是沒能起身站起,反倒一個不小心,竟是摔了一個大趔趄,那案桌受不住力,嘩啦啦一聲整個的倒了,案桌上的茶碗自也碎了一地,未喝完的茶水將那大紅的納彩禮單浸的濕透,王允瞧著那綢緞上漸漸模糊的字跡,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欲哭無淚。
但聽后殿耳門吱呀一聲輕輕開了,蔡邕、貂蟬、蔡琰、周倉、裴元紹五人入得門后,又是將門輕輕合了,殿內(nèi)昏暗,他們走前數(shù)步,才見得那王允跌坐于地,均是心生不忍。那周倉、裴元紹二人苦于前日大戰(zhàn),身上傷勢尚還頗重,今日接旨乃是人臣之份、應有之禮,他二人不得不從病榻上起身,他們原本以為圣上下旨、恩公的這樁“連環(huán)計”便是成了,孰料倒竟是那般結(jié)果,那周倉火爆脾性上來,也不顧自己受傷最重,暴喝了一句:“恩公勿憂,我這便去將董卓那老賊給殺了!”他一時憤怒難當,周身傷創(chuàng)頓時暴裂,胸口間纏繞的紗布更是一片殷紅,只走了三兩步,便已一跤摔倒在地、昏死了過去。裴元紹關(guān)心同僚,伸手將要去扶,卻又聽王允嚎啕大哭起來——那個久居高坐、喜怒不行于色的漢室元老重臣王允,竟是再也積壓不了、抵擋不住這些年厚存于心的難過與苦楚,嚎啕大哭起來!蔡邕原先見得王允將那殷黃門請進了后殿中,只以為事情尚有轉(zhuǎn)機,這才領(lǐng)著諸人前來相問,怎料到他話尚未出口,一向沉穩(wěn)如山的老友王允竟已崩潰,他那些話又是從何說起?只得跌坐于地,撫著老友王允的肩膀,連聲價的垂淚嘆氣。那蔡琰畢竟是個未經(jīng)人事的女兒家,見得諸人皆是如此悲戚,也是忍耐不住,張口輕喚了一聲“姐姐”,亦是嚶嚶哭了起來。
那貂蟬身為事主,卻是面如冷月磐石,既無喜亦無悲,但見她在王允、蔡邕二人面前緩緩蹲下身來,又從懷間掏出一張雪白的袖帕,細細且輕輕的替兩位老父擦拭了臉上的淚水,這才朱唇微啟,說道:“二位爹爹,事已至此,言多自是無益。蟬兒心中已是有了打算,這連環(huán)之計,便是舍了蟬兒這條命,我也要促得?!彼@話說得波瀾不驚,可王允、蔡邕、蔡琰、裴元紹四人聽了,卻如石錘于耳、鐵打于心——是什么樣的心意、什么樣的堅強,才使得她將這決絕的赴死之意說的如此淡然?
她將王允、蔡邕二老的手牽在一起,盈盈一握,陡然站起身來、走至那門扉之前,將那殿門一推而開,殿外陽光如火如荼,盡數(shù)灑進殿來,眾人不論老幼男女、服色如何,盡被那驕陽浴成一片金黃,只是那貂蟬背對眾人款款前行,背影在那團金光的錦簇下漸漸的稀疏不見。眼見貂蟬快要轉(zhuǎn)過那條后殿小道、消失在金色驕陽里,蔡邕喚道:“蟬兒,你去哪里?”
貂蟬回過頭來,似林花春紅般微微一笑,淡然道:“去溫侯府,見呂布。”
巳牌時分,溫侯府府中大殿上已是群豪滿座,呂布高高雄踞于大殿正央,昨夜月宴至得此時他一刻都是未曾合眼,連身上的黑冠武服都是未換,因是一宿未睡,縱使無雙英豪如他也不免顯得有些困頓,但便是在不經(jīng)意的舉止動作之中,他一雙精目中的目光卻依然是銳利如鷹。呂布身前,諸將按著各人位序秩級依次而列,上首兩端均是空著一張位子,當是那刀狂張遼、陷陣高順二將之席。眾將身前案上的濃茶早已是涼透,但卻無人有意啜飲,一個個或是焦急無比的望向殿外、或是疑色重重的看著主公呂布。眼看著日頭將正,殿外仍是未傳來任何消息,坐于呂布身前右首第二處位置的曹性陡然自席間起身,對著呂布躬身一拜,說道:“主公,文遠、伯平二位兄弟前日出去,到現(xiàn)在都未回來,說不定遇上了什么棘手的對頭,不如容我領(lǐng)上一隊人馬前去打探打探?”
呂布抬頭望了他一眼,并未說話,曹性對面的坐席間站起一人,大聲道:“萬萬不可!此次文遠、伯平二位兄弟便裝出行、即是行隱秘之事,若是修明你現(xiàn)在帶人再去訪探,豈不是露了馬腳,容那董賊與倭狗的細作們探出虛實來?”說話這人乃是呂布賬下的第三號人物臧霸,他原是泰山魂刀門孔老門主的大弟子,少年時便已武功了得,加上其急公好義、善于謀略,鄉(xiāng)里間便是有些外匪寇作亂,鄉(xiāng)親們即請他出馬或以武功掃討、或以謀略蕩平,倒也在泰山一郡有得幾分美名,只可惜后來逢上黃巾大亂,他魂刀門畢竟是個小門派,被那徐州刺史陶謙征入兵伍之中參與平叛,只不數(shù)月,門下弟子在大小的戰(zhàn)事中死傷殆盡,其后在與那“人公將軍”張梁親率大軍的一場血戰(zhàn)中連孔老門主也是身死殉國,整個魂刀門死得只剩其一人,彼時他深陷重圍之中、原也必死,幸得呂布率領(lǐng)并州軍馬馳援,將他自亂軍中撿回了一條性命。這臧霸原是以報恩之心委身呂布軍下,但相處日久,被他雄心壯志、悠悠蒼心所感,至此誓死追隨呂布轉(zhuǎn)戰(zhàn)天下。早年張遼、高順二人未投呂布之時,呂布因其老成持重,往往行軍之前向其問于謀略,總能致勝千里、制寇為奴,便得了“奴寇”這一樁美名,只是后來張遼高順二人入得呂布賬下,他自覺武功智謀均不及二人,自請居謙退讓,便是呂府上下得遇朝廷賜官封爵,他也總是自退于人后。便是由此,呂布軍中上下人等皆敬重其德,對他更是禮敬有加,他雖是少有言語,但往往一語出口,便是連呂布也要聽上一聽。此刻他出面勸阻,曹性又怎會不聽?
那曹性嘆了一口氣,坐回席間,再不說話,臧霸卻不回席,環(huán)視在場諸將,道:“大家伙兒為文遠、伯平兩位兄弟擔心,確為同僚應有之義。但文遠、伯平二位兄弟武功高強,自是風雨浪潮中來去自如的好男兒,當世中除了主公與亂塵兄弟之外,又有何人能阻得住他們半步?二位兄弟此行乃是暗中保護盧老中郎等前輩先賢平安出得虎牢關(guān),倭人既已答應了亂塵兄弟私下放人,自然也怕那董卓事后查探追究,做起事來定然小心翼翼,想來不會出得什么差池。就算是路上有些關(guān)卡遇上三兩個不長眼的,不說文遠、伯平兩位兄弟見機出面擺平了,便是與盧老中郎同拘的一眾曹家兄弟也夠他們喝上一壺了。”
眾將聽了他一番說辭,均覺有理,心中的焦急感也是稍稍淡了一些,坐定在席位上,候那張遼、高順二人回來。臧霸卻不急于回座,面迎正孤飲淡茶的呂布,臉上帶著狡黠的笑意,說道:“主公,今日的這茶味道如何?”這臧霸少有說笑之時,此刻卻陡然說出這么不著邊際的話來,眾將均覺吃驚,熟料呂布卻是一笑,道:“這茶的味道究竟如何,臧兄弟你不妨自個兒飲上一口,又何必相詢于我?”
臧霸瞅了桌上的茶碗一眼,將目光又重與呂布那精光四射的眸子對上,但見他眉毛微皺,說道:“這碗茶我不用喝,都知它定然苦澀不已?!眳尾急凰f的來了興趣,大笑道:“臧兄弟所言為何?”臧霸卻不再笑,恭恭敬敬的對著呂布一跪三拜,這才道:“主公,今日在場的都是生死同當?shù)淖约倚值?,臧霸有一兩句話想替主公說出口來,還請主公應允?!眳尾济嫔溉灰怀?,心道:“臧兄弟果然心細人智,我心中所想盡是被他看出來了??纱藰妒聽窟B頗大,我一己承擔便是,又何必引得一眾兄弟們?yōu)槲倚纳癫话材??”他原想出言制止,卻見臧霸眼神之中誠意昭然,心中又想:“臧霸兄弟一片赤子之心,我若是當著這么些兄弟的面拂了他的好意,那豈不是讓一眾兄弟們寒了心?……”他正遲疑間,已聽得那臧霸又道:“咱們誓死追隨您為的是那天下家國,這天下偌大、家國萬千,倘若主公一人將這份重負盡數(shù)擔在肩上,那要我們又有何用?”
諸將原皆不曉得他二人所言何物,此刻見得臧霸與呂布二人均是鄭重無比,這才明白過來呂布定然又是將一樁天大的難事獨自扛了,眾人均念得呂布的好,異口同聲道:“大丈夫生而在世,唯志而已,我等追隨主公,自是今生無悔無憾。懇請主公詳言,末將萬死不辭!”話畢,眾將皆是撲通拜倒于地。呂布望著滿地跪倒的豪杰兄弟,虎眶之中隱然有淚,半晌后才緩緩道:“諸位兄弟,都起來罷……”他望向臧霸,道:“臧兄弟你既然已是知道了,便由你來說罷……”
臧霸雙手抱拳一敬,示過主下禮儀之后才開口道:“前些日子主公為救亂塵兄弟性命前去王允府中求見華佗神醫(yī),為求避人耳目,主公從后院進府,便是在后府之中,主公遇到了一個人……”眾將均問道:“什么人?”臧霸嘆了一口氣,卻是撇開不談,只是道:“只是當日亂塵兄弟命在旦夕,主公初見那人時雖是心有萬千感思,但卻壓在心下,卻不料昨夜司徒府中秋夜宴主公又見到了那個人……”
臧霸說話間眼神一直不離呂布,可呂布卻是一直龍驤虎跱似的坐在席上,面上表情陳定如水,只是臧霸說到夜宴時呂布左眼上的眉毛才稍稍一跳,臧霸又道:“說來也巧,我昨夜在司徒府上也遇見了一個人……”他說話總是打著啞謎,八健將中的侯成按捺不住,急問道:“臧大哥,你就別賣關(guān)子了,這個人、那個人的,到底姓誰名誰?”臧霸將頭微微一搖,苦笑道:“主公見得那個人姓名為何只是我妄加猜測、并不能確定,而我昨夜見得的那人卻是姓管名輅?!?p> 侯成啊了一聲,訝道:“可是那‘天下毓秀有幾輩,請君叩取縱橫廬’的縱橫廬管廬主?”臧霸點了點頭,說道:“正是他。說來也巧,昨夜我在司徒府中漫步而行,那管輅便撞上身前,問我道‘你家主公近有大變,須得借你一臂之力,你愿是不愿?’我并不識得于他,只以為是府中哪個客人喝醉了酒與我消遣來了,便欲一走了之,孰料他又將我攔住,又是說道‘你若是不幫,你家主公定要為此事抱憾終生。’我惱他胡言亂語,抬掌便要給他一個大耳刮子,渾沒料到管廬主武功精強,倒被他避了去,我這才不敢小覷于他,待及問清楚了名號之后,才知事態(tài)嚴重,故而今日多嘴,將此事說與了眾位兄弟聽?!?p> 諸將越聽越奇,一個個滿肚子的疑惑,正欲作問,卻聽得呂布陡然問道:“管廬主對你如何說得?”臧霸道:“稟主公,管廬主說主公命不久已。”呂布眉毛一挑,哦了一聲,笑道:“我志在報國除賊,本就是將腦袋別在腰間的行當,命不久已又有何妨?”臧霸搖頭道:“管廬主不是這個意思,他是說主公不過兩年之命。”“放肆!”臧霸一言既出,諸將均是呸聲大罵這管輅,有說他無恥無禮的,亦有說他滿口胡言的,呂布卻只是低頭沉思,過了好一會兒才幽幽說道:“那我性命長久與你今日之事又有何相干?”
臧霸嘆了一口氣,道:“管廬主說,‘自古紅顏多禍水,英雄難渡美人關(guān)?!慵抑鞴耸钱斒罒o雙的英雄,可比之那殷商紂王、吳王夫差尚是稍遜三分,這兩位原本皆是威健武勇、叱咤雄心,但最后一個因妲己失心、一個因西施亡國,難逃紅顏枯骨之運……”他說道此處,宋憲插話道:“咱家主公日武夜文、操勞軍務尚且不得脫身,可曾聽說主公迷戀女色而不知往返?”群豪聞言,不由得大笑。可臧霸臉上悲色卻是不減,緩緩道:“非是不迷,乃是未至。而至得今日此時,應是驗言之機。”
聽到這里呂布面色已是大為驚異,他方要向那臧霸問話,卻被臧霸反問道:“主公,昔年您在常山同門學藝的師妹貂蟬可是未死?”他見呂布不答,又是問道:“她非但未死,更是好生生的活在王允內(nèi)府中,昨夜月宴登臺放歌的便是這位貂蟬姑娘,是與不是?”呂布怔了一會,從牙齒間擠出一個字來:“是。”臧霸又道:“主公早在上次夜請華佗之時便已見過,是與不是?”此時的呂布再無平日里的雄渾魁霸的英氣,滿臉皆是頹唐之色,但臧霸當著這么多兄弟的面相問,他不得不答,又是道一個“是”字。諸將聞言,俱是詫然。
只聽得臧霸痛心疾首道:“世人皆說這管輅知或不言、言則必盡,他昨夜與我相說,我尚是不信,但今日此時,我卻不得不信……”他轉(zhuǎn)頭又望向殿外的日晷,只見得晷針下而偏正,距那午時時正尚有一刻時分,他悠悠長長的吐了一口氣,轉(zhuǎn)身向呂布匍身拜倒,一字一頓道:“還有得一刻時辰,那貂蟬姑娘便會拜府而來……主公,我追隨您多年,從未求過您一物一事,今日逆上,只求您一字。您只要應了我這一個字,我便是千刀萬剮,也是愿為,”呂布道:“何字?”臧霸道:“殺!”這個殺字他以內(nèi)力吐出,又說的鄭重無比,自是振聾發(fā)聵,在場諸人縱是傻子也是聽出這其中的意味,臧霸這是要逼呂布殺他那青梅竹馬、摯愛多年的師妹貂蟬!
臧霸候了好一陣,仍不見呂布作答,音聲更悲,只聽他口中訴道:“……主公,屬下明白,這位貂蟬姑娘乃是您與亂塵兄弟同愛之人,便是拿您二位的性命交換,您二位也會不懼生死??蛇@女子當是天下大業(yè)之阻、萬民安定之禍,留其一日都不得,唯且殺之!”
呂布虎目猛然一睜,這一睜間俱是殺機——他雖知這臧霸忠心耿耿,所圖者也不過是為的天下安定、民生和泰,然而就為了那管輅的一樁讖言便要自己殺了愛侶貂蟬,這種非人之舉他豈能做得?便在此時,聽得殿外傳來一聲婉轉(zhuǎn)輕靈卻又悲傷無限的柔柔女聲道:“大師哥,你若要殺我,那便動手罷?!?p> 殿中諸將聞得這一聲蕭索無比的女音,均將目光轉(zhuǎn)向殿外,卻見殿外的日晷晷針堪堪指向午時正刻,那日晷之前,一名女子紅衫紅裙,日光浴在她長發(fā)、霞披、絲裙之上,更顯其人倫殊色。她臉上未施半點的黛粉,但柳眉紅唇間卻有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柔美之色。她雖是極美,但舉手投足間,隱隱然有一股不經(jīng)意的疼痛與滄桑,教人看的憐惜不已。
便是這樣一個惹人憐兮愛兮的絕美女子,有人卻自殿中躍身而起,將一把鋒利無比的長劍正正刺向她的心口——此人,正是那臧霸。他臧霸武功修為雖然精強,但也不是滿殿將士皆不是他敵手;他這一劍雖然是傾盡全身之力,但若當真要想攔下這一劍,這滿殿上少說也是有個五六人。但諸將卻均如鍥子一般釘在地上,既不動身、亦不阻攔。貂蟬眼見臧霸長劍刺向自己,卻是不避不讓,她的瞳光仿若秋水,似笑、似言,又似悲、似泣,只是那么柔柔順順的望著那高坐于殿堂中央的溫侯呂布。
“錚——”群豪耳中聽得一聲脆鳴,那臧霸手中的長劍已然一斷為三,落在貂蟬腳邊。群豪不明所以,還以為呂布出手相援,卻見呂布仍如木人一般端坐在大椅上,再拿眼去望那臧霸,只見臧霸的臉上青筋畢露、黃氣正盛,眾人這才明白,刺向貂蟬的這一劍非是他人所斷,乃是臧霸自己所為。臧霸也不與眾人解釋,將手中的劍柄擲在地上,長嘆了一聲,對著呂布雙拳一拜,便已徑自往府外走去。殿中群豪雖是打仗斗武的好手,但各個性情實誠,陡然遭得此變,一個個你望著我望著,不知該言說什么,過了好一陣,還是那魏續(xù)稍稍靈動些,向呂布告假道:“主公,今日既無軍務要事,且容魏續(xù)請辭?!逼溆嘀T將當即反應過來,也紛紛向呂布請辭,可那呂布的眼神一刻也未離得貂蟬,只待眾人連請了數(shù)遍,他才勉強的哦了一聲,緩緩說道:“諸位兄弟,且讓我與師妹相敘片刻,今日之事,我會給大家一個交代?!?p> 不一會兒工夫,方才還坐滿了當世英豪的大殿走的只剩呂布一人,而那殿外的茵茵芳草美樹之畔,守衛(wèi)的校尉軍士也是自覺無比的撤了個一干二凈。二人便一個殿內(nèi)、一個殿外,四目相對、遙遙相望。也不知過了多久,那貂蟬終是開口幽幽說道:“呵,大師哥,你坐在這高瓴金殿的正央,可真是好生氣派呢。”呂布雖與她多年未見,但畢竟是曾經(jīng)耳鬢廝磨的愛侶,又怎會聽不出她心中的怨責之意?貂蟬這一句,更是勾起了許多年前,他追隨普凈去那玉泉山學藝時對貂蟬許下的諾言,猶記得當年自己那樣的意氣風發(fā)、年少輕狂,更是說下身披銀甲、腳踩金靴迎娶貂蟬的話來,到得今日,這銀甲金靴已是有了、揚名立萬也已成了,可與他心中那個想要的天下,卻還太遠太遠。這一路走來,風激雨蕩,幾多悲歡,他都是忍了,一轉(zhuǎn)眼,已是十多年了……十多年,我十多年未見師妹,到今日……到今日,我與她已然隔閡甚深,想到此處,呂布心中苦澀不已,毫無平日豪颯的英風,口中訥訥,怎么也說不出話來。
貂蟬面上雖是竭力強裝鎮(zhèn)定,但見得自己日思夜想、難宿難寐的情郎在眼前怔怔失言,一如當年常山上的那個大師哥一般,心中再也熬持不住,顫聲道:“師哥,這些年,你還好么?”
呂布嗯了一聲,從席間站起,走上前來,將貂蟬那一對柔若無骨的酥手輕輕拿住,連連點著頭,道:“好……好……好……”只是這幾個好字之間,貂蟬的珠淚已是滾滾而出,不經(jīng)意間,雙手環(huán)住了呂布的腰。此時此刻,呂布唯一可以做的,便與那世間情郎無異,緊緊的將貂蟬擁在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