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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色長生錄

第四十回 蒼蒼鳳儀心,壯士發(fā)沖冠

五色長生錄 衛(wèi)漁1 18973 2019-10-25 10:01:30

  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

  待去也,最愁人、猶戀故人。

  今兒才只是十八,可窗外的月亮卻已是越來越暗了,興許是那中秋宴舞的月色太于濃厚了些,將世人的雅興耗的太盡了,以至于今兒的月色陰暗無光,月色之下的長安城,便如一個喝醉了的漢子,酣睡在這晦澀不明的月光中。

  蔡琰立在窗前,怔怔的望著月色下的梨園,經(jīng)由昨夜的那一場大雨,院中的斷樹折枝雖已在晨間便清理了去,但只是一個白日,青石小道兩旁又落滿了梨花。蔡琰望著那些梨花在一陣冷過一陣的秋風中或是翻滾、或是起舞,不知不覺里眼眶已是生生的疼——過了今晚,姐姐貂蟬就要從這一方小小的梨園中走出,嫁到亂塵大哥的那個宏偉奢華卻又寒涼無比的魏侯府中去了。亂塵大哥,他自小起便愛戀姐姐,桃園一別之后,他日不能醒、夜不能寐,心傷至極處時,往往嘔血而不自知。他對姐姐的這份情,可算是愛到骨子里去了,若是娶了姐姐,也定會好好待她的罷……可是,姐姐這心里擱著的那個情結怎么辦?那個讓姐姐日思夜想的呂布又怎么辦?蔡琰就這樣思著想著,將右手平平伸出小窗之外,想攬得一兩朵落花來,過不多時,三兩片寒涼如水的梨花落在她的掌心,她還未來得及嗅到梨花的花香,秋風又將那些花瓣吹起,自手指的縫隙間滑過,她終是覺得,自己的心如這一陣緊過一陣的秋風似的,越來越?jīng)隽恕?p>  她終是將手緩緩收回,又緩緩的將臉上的淚水細細的擦了,將窗戶輕輕的闔上了,這才轉(zhuǎn)過身來,勉強堆起笑容,走至貂蟬身后,輕輕的將貂蟬頭上的烏木簪子取了下來。簪子一去,貂蟬長長順順的秀發(fā)自然而然的披了下來,蔡琰又自妝臺上取了一把白玉梳子,也不說話,只是一手捋、一手梳,似細水繞流一般,替貂蟬梳理著這如星海瀑布一般的秀發(fā)。

  貂蟬依然枯坐在妝臺前,從面前的銅鏡里靜靜地看著蔡琰——這個心比天高的妹妹,雖然相認不過短短數(shù)日,現(xiàn)下已是她心中唯一親近且敬仰的女子了——前一年,她已與那曹操暗生情愫,二人尚未來得及互明心意,但董卓已然進京,曹操為了國家大事,不惜舍身行刺,后來雖是得了大師哥饒了一條性命,但二人自此天各一方、難通往來。父親憐她整日價對影自憐,只以為她到了婚嫁的年齡,卻不知她女兒家的真正心意。父親選來選去,擇了那河東世族衛(wèi)家之子衛(wèi)仲道,據(jù)說那衛(wèi)仲道通儒英博,乃是一名雅望于外的士才子。妹妹若是嫁過去,夫婦倆琴瑟相對、詩文和通,日子雖然平凡,倒也安心??上Ю咸鞜o眼,那衛(wèi)仲道少年時便身體虛弱,新婚之夜,受不住大喜大慶的歡興,竟是咯血而死。人是死了,妹妹仍是想為這個未行得洞房之禮的夫君守寡,可衛(wèi)家的人卻嫌她克死了丈夫,才高氣傲如她,終是不顧世人的眼光,穿著一身的紅妝,深更半夜里孤零零的一個人離開了衛(wèi)家,一路上餐風宿雨,走了許多日,才回到了洛陽、回到了父親的身邊——這是怎樣的堅強?自己能做的到么?倘使能,為什么自己心里等的那個人卻不來見她?哪怕只是一面,哪怕只是一句,她也認了……罷了,罷了。

  蔡琰心思縝密,怎會不知貂蟬心中在想什么,但又不能點破,徒添她傷心,輕聲嘆了口氣:“姐姐,時辰也不早了,早點休息罷?!?p>  貂蟬緩緩轉(zhuǎn)過身來拉住蔡琰的手,嘴唇微微動了動,只是囁嚅了幾下,終是沒能說出一個字來。

  蔡琰壓抑著心頭的心痛,笑了笑,不經(jīng)意間,她瞥見銅鏡里貂蟬那微蹙的眉心,像方才秋風吹落的梨花一般,潔潔白白,寒寒涼涼。

  她的淚水,又是止不住,自兩頰間嘀嗒嘀嗒的落在地上,蔡琰不想姐姐看到自己的這般模樣,歪過頭去,遙遙的聽得窗外渭水中船夫的槳歌與畫舫曼音交織的柔聲。然后覺得姐姐的身子微微一動,清了清嗓音,緩緩的唱將起來:“……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

  她螓首微微一甩,似要將臉上的清淚甩掉,那歌聲亦隨之一頓,轉(zhuǎn)而又清越而起:“……山無棱,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蔡琰癡癡的聽著,她的思緒隨著貂蟬的歌聲,早已飛出窗外,飛到了那年那月的洛陽月下,自己與曹操對影而坐,這樣的花前月下,二人杯中皆是無酒,可二人卻早已醉的微醺。

  也不知過了多久,屋內(nèi)的燭火啪的一聲,燃得熄了,無邊無際的黑暗披頭蓋臉的遮下來,方才猛然一驚,恍若做了一場似醒未醒的夢。

  今夜的長安城格外的安靜,那巡夜的老更夫敲完了卯時的梆子,不知不覺里,已是走到了蔡邕府前,蔡邕明日嫁女,按理說這個時辰已經(jīng)該是下人們起身打點的時分了,可蔡府中仍是一片漆黑。那老更夫停在蔡邕府前,望著府門上已然皸落不堪的朱漆大字,悠悠嘆了一口長氣——這一晃便是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前貂夫人在洛陽生產(chǎn)蔡琰之時,那蔡府中的左老仆尚且還在,后來不知怎的那左老仆便是不見了蹤影,自己也許多年沒做這更夫的行當??扇ツ甓炕鸱俾尻?、舉城西遷,他膝下的一兒四女也盡數(shù)失散在兵荒馬亂之中,老伴兒到得長安之后,沒多久也是病死了,他一個人孤苦無依、年歲又是大了,只好來尋這蔡邕幫忙,蔡邕又托王允,讓他做起了更夫的老本行,也終是于他有了一口飯食。他夜里巡更、白日睡覺,自那以后,便再也沒有見過蔡邕。到得今夜,聽得同班的小兄弟們說,明兒個蔡邕便要嫁女了,所嫁的更是當世赫赫有名的魏侯曹亂塵,他心中歡喜,也沒想著自己能喝得上蔡邕的一杯喜酒,但只是想來府中賀上一兩句,也算是了了這么多年的一樁故人舊情??墒?,蔡中郎府中,卻是如往日一般的沉寂,半點也沒有這大婚前的喜慶氣。

  老更夫背抵著蔡府大門,坐了好一陣子,兩眼望著府門前的平靜無波的渭水內(nèi)河,怔怔的出神。漸漸的,他聽得遠處傳來兩三匹駿馬疾馳的得得聲,他年歲老邁,眼睛也不太好,但耳朵卻是靈便的狠,遠遠的聽得一人低聲說道:“……臧大哥,咱們未經(jīng)主公應許,你卻將司徒爺付托的事情給應承了下來……這般的擅作主張,主公責罰倒是小事,但會不會壞了主公的大事?……”又聽得一人說道:“高兄弟,主公現(xiàn)在還去聽什么勞什子的秦腔大戲了,大事,大事,他現(xiàn)在的心里還能放得下什么大事?……”說話這人語氣沖沖,想來也是怨氣不少,先前那人也是不少怨氣,二人絮絮叨叨,一路馳行一路爭吵。那老更夫頓時來了興致,側(cè)耳又是靜聽到另一人開口說道:“……兩位兄弟,這街上不安寧,莫要再說了……待會兒尋到主公,臧哥哥莫要多言,文遠來說便是……”

  那人說話越來越輕,老更夫再也是聽不清楚,正思忖想著這三人所言的什么主公、什么大事這般沒頭腦的話來時,已是聽得那馬蹄聲由近及遠、由輕轉(zhuǎn)重,抬眼的工夫里,三個銅盔鐵甲將軍模樣的人已是從蔡府門前打馬飛馳而過。老更夫提過燈籠,只那么一瞧,便見得三張滄桑疲憊的闊眉壯臉,他畢竟是個巡夜的老頭子,并不認識這馬上的三名將軍,只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這整個長安城中皆是那董卓的鷹犬,敢在深夜的長街上打馬奔馳的定然不是一般的西涼兵士。他這樣一個毫不起眼的老更夫,莫說是那些叱咤風云的將軍,便是巡街的那些校尉下面的兵士,他也是惹不起,這三人衣著服冠皆是名貴之樣,他又怎會再去細想方才他們所說的言語?

  他便是知道了,方才拍馬而去的三人,乃是呂布座下的刀狂張遼、陷陣高順、奴寇臧霸,他也決計不會去想著今日所聽到的只字片語。他孫亮活了一輩子,縮頭縮腳了一輩子,眼下也已經(jīng)七老八十了,唯一的心愿便是那失散已久的子女能躲過這人間兵禍、平平安安的過日子,可最是年幼的獨子孫禮,自小便是個耿直剛武的性子,全然不與他這個父親脾性相合,倘若長安的大火之中他能僥幸不死,也不知能在這兵荒馬亂的年頭里活得多久。他這便這樣思著想著,不一會兒間便倚著蔡府的門楣昏昏沉沉的睡去。他這一睡,便再也不能醒來了,所謂油盡燈枯,不過如是。

  卻說那張遼、高順、臧霸三人在長安城的畫舫集結處找了許久,仍是沒尋到呂布的蹤影。三人正焦急懊惱間,一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老鴇上前笑嘻嘻的說道:“三位軍爺,小的聽說長安城里新來了一班人,說是從雍城來的,一手桄桄子自是唱得不賴,溫侯今夜既是在聽那秦腔,說不定便在那處。”那老鴇故意一頓,果是那張遼體會得人情世意,從懷間掏出一把碎銀子塞到她掌心里,嘴上也是客客氣氣的說道:“勞煩媽媽指路了。”老鴇接過了碎銀子,自是笑逐顏開,手指捏著粉帕,遙遙一點,說道:“喏,便是在司徒府后門不遠處的水榭之所?!比寺牭盟就礁?,英眉均是一皺,也不道謝,拍馬便走。

  三人一路也是無話,離得司徒府后門還有得一二里地的時候,已是依稀聽得板胡那尖細清脆的錚錚之音。三人又驅(qū)馬馳了一陣,順著渭水內(nèi)河轉(zhuǎn)過了三兩個街巷,終是見到司徒府后門處那個破落失修的水榭外,泊著一只三層高的畫舫,這只是一條普通的不能再不普通的畫舫了,可當世間武功最高的兩個人——呂布與亂塵師兄弟卻盤膝坐在三樓布席之上,師兄弟倆身旁的酒壇已是堆的老高,可二人卻一邊聽著那些小旦們咿呀咿呀的唱著秦腔,一邊吆五喝六的喚著老鴇加酒。這本是一只苦音傷曲,可師兄弟二人卻盡是聽得搖頭晃腦。

  虧得那臧霸平日里沉著冷靜,見到這般情景怒氣再也控制不住,也不將馬勒停,身子已是騰然躍至那三樓小樓里,徑自從梆板月琴間走過,來到呂布與亂塵二人席前,袖子一捋,將桌上的酒器果盤掃落了一地。亂塵一絲不動,呂布亦只是側(cè)過臉來稍稍看了看臧霸,仍是搖晃著頭,并不理會。那臧霸更惱了,一腳把呂布倚著欄桿放著的神鬼方天戟踢下樓去,只聽方天戟在樓下的欄桿上叮叮當當翻騰了數(shù)下,撲通一聲,沉入渭水之中。

  臧霸這么一鬧,原本胡聲瑟瑟的畫舫突然安靜了下來,接著,畫舫上一二層樓間探出腦袋看熱鬧的人群便在這安靜里如退潮一般散去,那主唱的名旦也終是愣了,呂布非但不怒,反是哈哈大笑,更是對亂塵說道:“小師弟,勞煩了?!眮y塵亦是哈哈大笑道:“好說?!痹挳叄笫痔嶂雺恿揖?,搖搖晃晃的自席間爬起,他今日想來也是醉得緊了,坐席到欄桿不過七八步的距離,他卻東倒西歪的走了好一會兒,到得欄桿邊緣,更是撲通一聲摔倒在地。一名小旦上前欲要扶他,卻被他一手推開,更是說道:“不礙事,不礙事,你……你接著唱!”正說著,右手垂在欄桿上,只那么凌空一探,隔著兩三丈遠的渭河水面卻如同開鍋的熱水般沸騰翻涌,更是發(fā)出咕咚咕咚的聲音,這一眾戲子只知道今兒個接待的乃是長安城中的名爵貴人,呂布濃眉闊額、一身金甲倒還似個將軍,可那亂塵卻是失魂落魄、十足一個久病纏身的紈绔子弟模樣,卻不料他卻能有如此神技。一個個忍不住探頭來看,只見燈火照耀下的渭水河面鱗光亂舞,旋即一條碗口粗細的水柱轟隆一聲沖天而起,眾人只覺金光大閃、眼前更是為之一花,待得水柱落去,才自滿船的水霧里朦朦朧朧的見著亂塵手里已是提著方才墜入河中的神鬼方天戟。

  眾戲子并不懂得武林中人的內(nèi)力收拿提縱之術,只是見得亂塵這隔空取物的手段神奇無比,一個個當著怒氣沖沖的臧霸面鼓手拍掌,交口贊道:“公子爺,好手段!”亂塵居然當真如那街頭賣藝的匠人一般,滑稽無比的對著眾人彎了一個腰,謝彩道:“各位,客氣啦!容小爺我……我再來玩?zhèn)€把戲。”說罷,雙腳扎了個不倫不類的馬步,將呂布的方天畫戟高舉過頭,對著呂布身旁的空酒壇,似要玩那擲壺的游戲一般。

  那臧霸更惱,飛身上前,欲要自亂塵手中奪過呂布的畫戟,可亂塵的武功高出他太多太多,又如何能讓他奪了去?一眾戲子只見得這貿(mào)然闖進來的渾軍漢雙手迭出,每一手都是凜凜生威、如獅似虎,而那眉清目秀的少年郎卻連手也不用,身子歪七歪八的晃著,倒是將臧霸那密若驟雨疾風的擒拿手法盡數(shù)撲了個空。那臧霸越是著急,越像一只被醉漢玩耍的猴子一般。這時,張遼高順二人也已躍上船來,對著呂布連喚了數(shù)聲主公,見他仍是不搭理,又出言勸慰亂塵臧霸二人罷手,也是不聽應答,二人只得齊聲說道:“得罪了。”說話間,二人已是雙雙飛出。

  眾戲子看他二人出手亦是威風不已,心想他們?nèi)齻€打一個,也不知道那病貓兒似的公子哥架不架得住,不過這四人手腳間的花式倒真是好看,今兒可真是開了眼了,一個個反倒跟著起了哄來。沒料到張遼、高順二人四手同進,卻不是拿往亂塵,而是同時欺向臧霸雙手,一個擒他手腕、一個拿他肩臂。那臧霸武功本就不如他二人,眼下他正疲于追及亂塵,又未想到這般變故,只覺得關節(jié)稍稍一麻,已被張遼高順二人別住了雙手、帶著身子躍離了亂塵七尺之外。亂塵見得臧霸不再取那畫戟,反是失了興趣,手掌一松,畫戟哐啷一聲落在木板上。

  臧霸還要說話,卻見張遼高順眉頭皆是緊鎖,對著自己不住的搖頭,隨即被他二人一左一右的按下身去。三人正面呂布而跪,卻是不發(fā)一言。他們跪了好一陣,呂布臉上的表情才是由喜轉(zhuǎn)憂,良久之后,呂布長長的嘆了一口,往那戲班的班長懷中扔了一錠金子,那些戲子歌旦們得了可買下數(shù)十條畫舫的金子,自是被他遣了個精光。這畫舫方才還鶯歌燕舞,此時卻一片死寂,只剩下他們五人。呂布望著張遼三人,這才開口說道:“你們有什么事,也不必求我,但凡是你們心中想做的,便去做罷?!蹦顷鞍詮埧谟q解個一兩句,卻見得張遼與高順咚咚咚的連磕了三記響頭,磕頭過后,二人亦是一同拉過臧霸起身,說道:“咱們走罷?!?p>  呂布站在畫舫的高處望著張遼三人背身而馳的身影,他三人馬快,轉(zhuǎn)眼間已是消失在長安城縱橫阡陌的長街小巷中,可呂布仍是遙遙看了許久,直是看得眼睛生疼,這才轉(zhuǎn)過身來,對亂塵幽幽地說道:“小師弟,師尊曾云,萬法自然,這世間太多太多的事,不是你我所能左右的。”亂塵似醉實醒,心中一苦:是呢,大師哥呂布一向心比天高,平生傲氣云天,哪有此時這般向命運時局低頭的話了?他今日與自己一同聽戲喝酒,這般的作踐自己,他心中苦楚的難道就比自己少了?亂塵正吶吶不知何言間,又聽呂布長嘆口氣,緩緩道續(xù),“來來來,今夜不問他事,且來把酒消愁!”

  燭火一暗,啵地爆了一個燈花。

  呂布拍拍亂塵的肩,輕聲說:“小師弟,咱們接著喝?!?p>  亂塵抬起通紅的臉,抹抹淚,喃喃念道:“愛欲之人,猶如執(zhí)炬,逆風而行,必有燒手之患……”

  呂布看著亂塵失魂落魄的樣子,再想想自己,心里也滿是酸楚,此時也沒了往日霸道傲然的風采,慘然道:“普凈師尊也曾醉言,‘做夢中夢,見身外身’……到此時今日我方才明白,那最后一句‘能受則受’的意思?!?p>  八月十九,這日子雖是逢單之日,但老黃歷上說,“歲在司命、時在進貴,諸事皆宜”,應許也該是個好日子??商焐讶环殴庠S久,卻是不見明日,一層層的濃云低壓壓的籠著整個長安城,雖未下雨,可城中的人們卻似覺得喘不過氣來。

  轉(zhuǎn)眼巳時已邇,司徒府中的人員雖是上下走動,卻是靜寂無比,無得一人說話。自王允、蔡邕、周倉、裴元紹以降,俱是按照各自品秩換上了皇帝新賜的官袍,至于鄧謖、賈逵、張達這等無爵的護院武士,也是換上了久年不穿的文士華服。那小皇帝劉協(xié)圣諭賜婚不過三日,要想鋪張安排妥當乃是難事,但至得昨日夜時,司徒府已是上下打點的面面俱到。府內(nèi)園內(nèi)鳳霞帳紅,鋪金砌玉,紅燈高照,珠簾煥彩,每一處徑道兩側(cè),皆焚有百合熏香;每一間廂房內(nèi)室,皆有雙對大紅新燭高燃,其余五牲福禮、殊異果品、禮器用皿,可謂是一應俱全。司徒府前的整個長街,盡數(shù)被緋紅的絲質(zhì)圍幕擋了嚴實,長街之上,亦是鋪有三層上繡花鳥蟲魚、吉祥如意的蜀錦厚毯。司徒府正殿當中,放著一張大紅的檀木方桌,王允、蔡邕二人端坐于桌旁兩側(cè),周倉、裴元紹則是領了府中一干臣吏屬僚分立左右,至于鄧謖、賈逵、張達三人,則是各領了一只六十六人的侯親衛(wèi)士,一隊守在街尾,一隊守在府門門外,一隊守在正殿殿前。

  司徒府這個架勢,便是皇帝嫁女,也不過如此陣仗。長安城中的百姓早得了今日大婚的消息,四里八鄉(xiāng)的擁到司徒府周近,可這長街自辰時便已被董卓所派的兵士鎖死,閑人不得進出,百姓們只得擁上長街兩側(cè)的樓房屋宇上,便是平日里買賣壽衣棺材的冥器店,因為有三層的露天陽臺,此刻也是滿滿當當?shù)臄D滿了人。這些升斗百姓們遙遙望著那一片紅光籠浴下的司徒府,或是指指點點,或是放言大笑,便是平日里不怎么出門的老弱婦孺,見得這般情景,也不免腦血上涌、口舌發(fā)燥。

  也不知是誰在街尾高聲喊了一句:“來啦!來啦!”眾人陡然神經(jīng)一緊,均是抬頭往街尾望去。果是見得街尾紅旗滾滾,似有百來個紅衣禁軍騎在紅袍駿馬上,一手拉著馬韁、一手扛著“曹”字大旗,四馬一排、得得得得的往司徒府馳來。駿馬旗手之后,又是百來個大紅衣甲的禁軍步行而來,那些禁軍并未執(zhí)旗、手中雙持的卻是明晃晃的長槍斧鉞,以六人一排、執(zhí)了十八般的兵刃,雄糾糾氣昂昂的隨在駿馬后面。這騎步兩軍過后,才是迎親的主隊,眾人只聞嗩吶鼓樂之聲由遠及近,不一會兒已是近在身前。抬眼一瞧,從街尾轉(zhuǎn)來一排排的玉府樂手,小至笛簫羅磬、大至琴瑟鐘鼓,皆是有人專司其職。這府中樂隊方方過了街尾,眾人忍不住大聲呼彩,他們只見得一片紅潮花海,以八八為數(shù),向前緩緩涌動,每一隊六十四人之前,鳳翣高豎、龍旌耀展;其后的每一朵紅花下面,皆是一名黃袍紅冠的宮中太監(jiān)。太監(jiān)之后,便是同承此制的宮官侍女,隊伍之首二名女官高舉著雉羽大扇,其后眾女便掛燈提爐,撒花施香。隊伍正中,又是金甲紅冠的武士眾群,當中一頂金玉包裹、珠鑲檀木所制的大轎,這頂大轎想來沉重無比,雖是個空轎,但足是用來十六人并抬,有好事的閑漢,竟從這十六人與眾不同的衣冠服色中看出了端倪,今日這般御賜的盛事,有資格抬轎的并不是那一般的伙役轎夫,這一十六人各個身材魁梧、腳步健碩,再看他們身著間金紅衣、飛天博冠,最起碼也是食祿五百石以上的將軍。眾人咋舌之余,又去見看那大轎前的新郎官,正是一名面若冠玉、氣度卓然的英氣少年,但見他胸前戴紅花端端正正的騎在西域汗血寶馬上,隨著隊伍緩緩前行。大多數(shù)百姓都識得他這個蓋世英俠的面目,均是打心眼的艷羨于他,不住地鼓掌高聲呼喊:“恭喜曹侯爺!”

  街尾的張達侯到了亂塵,自懷間掏出一只竹筒,高舉向天,只聽啾的一聲銳鳴,一個大紅的煙火飛奔上天。府門前的賈逵立即會意,右手一招,早已準備好的仆役們將煙火爆竹同時點燃。一時間,煙火轟隆、爆竹噼啪,紅光耀閃,青煙彌漫,更添了這大樁大婚的喜氣。府內(nèi)的王允、蔡邕等人聽到鞭炮聲,知道是來了,各自又理了理原本就整齊無褶的嶄新官服。

  侯不多時,迎親的主隊已在司徒府前散開,那些鐵甲兵士矩守嚴規(guī),只停在府門前,無得一人入內(nèi)。至于太監(jiān)宮女,進得府中,也是分站道路兩旁,只容得八名喜娘隨著引路的賈逵、張達緩行緩走。亂塵在府前,亦是屈身下馬,被三十二名名婕妤命婦擁在中間,小步而走。亂塵每過府中一處門院,總有兩名婕妤留立在門墻兩側(cè),高持玉柄紫金如意,喜呼道:“新郎官到?!毕雭斫袢粘捎H,所有的一切皆是事先報點算好,到得正殿門前,剛好過了十五處門楣,尚余兩名婕妤,這二名婕妤自鄧謖手中接過了鶴羽拂塵,一左一右的在亂塵新服上輕輕三撣,口中說道:“新郎官撣塵去阿、香福滿肩”。去塵之后,亂塵方得進了殿中,一入殿內(nèi),命婦喜娘皆是向正首的王允蔡邕二人跪身拜倒,齊聲說道:“奉圣親諭,魏侯迎親?!边@八字一出,猶如皇帝親臨,殿里殿外眾人聞言皆是拜倒,口中皆道:“萬歲萬歲萬萬歲!”

  因是今日迎親人物眾多,其中又不少兵甲之士,這七字萬歲一時同出,猶如山海同潮,百姓適逢其事,更覺激動。眾人行禮叩天之后,一名婕妤說道:“禮畢,身起?!北娙诉@才緩緩而起,而亂塵、王允、蔡邕三人為盡翁婿之禮,起身后亂塵再是三拜,王允、蔡邕不敢坐席、也是立身彎腰三躬,已敬親子之禮。亂塵行禮立身后,殿中的文武屬僚又是對亂塵叩身而拜,口道:“上命所制,賀喜魏侯!”亂塵亦以高位之姿躬身回禮。待得一會兒,眾人敘禮而畢,自有府中的婢女將紅棗茶水三獻、五色棉紗三拂、香水薏米三撒,待得一切形制完備,喜娘方道:“圣上御令,迎親鳳儀,擇時成婚?!北娙擞质强念^謝旨。另一喜娘道:“請新娘。”

  喜樂頓時大奏,鞭炮亦是震耳齊鳴,正殿側(cè)室的珠簾被兩名喜娘掀開,貂蟬頭戴紫金鳳冠、面蒙玉珠紅紗、身著大錦霞披,被蔡琰牽著潔白無瑕的左臂,在一群丫鬟的簇擁下跨過了正殿側(cè)室的門檻,款款走進殿來。待得貂蟬在亂塵身邊立定,喜娘道:“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蔡琰稍稍愣了一愣,牽過亂塵手來,將貂蟬的那只玉手交到亂塵掌心。二人掌心甫一相接,身子均是微微一怔,但僅是如此,貂蟬已是著手拉緊了亂塵的手心。

  今日這樁婚事,男方父母該是出場,但奈何曹嵩遠在徐州,且董卓與曹嵩、曹操等人亦素有舊怨,雖也是著人去關東送信請了,但曹家宗族皆以為是董卓布下的陷阱,便一個也未曾來得。故而后來又是商榷了在王允的司徒府中拜堂成親,可董卓執(zhí)意在天下人面前將亂塵的這樁婚事辦得漂漂亮亮的,以向天下士子展示其愛才惜才的心意,故而這司徒府雖是置了天地高堂,卻只做迎親之用。亂塵貂蟬二人雙手緊牽,經(jīng)由喜娘吩咐擺布,直折騰到午時,又在司徒府中用過了“開面起嫁酒”后,這迎親的繁文縟節(jié)才算告了一個段落。

  未時正,鼓樂鞭炮又是大起,眾喜娘一同呼道:“新娘出門,鳳儀高請——”亂塵便在正殿門前彎下身子,將貂蟬輕輕負在背上,往府門外的大轎走去,王允、蔡邕、蔡琰、周倉一干人等,自是依了品秩次序緊隨其后。貂蟬體態(tài)輕盈,可亂塵每走一步,只覺沉重無比,他自上午見到師姐,至得此時,并未聞得貂蟬說過一字半語,他心中懂得,此刻背負的不是師姐的身子、而是自己的心。走著走著,亂塵的脖頸后間已是濕了一片,他知道,那是師姐忍不住傷心,將眼淚落了下來。他心中更是難過,卻不知該如何安慰師姐,只好用手輕輕拍著貂蟬的香背。

  新人跨了府門口的火盆,又從細絨鵝毯上走過,終是坐進了轎中。隨著喜娘的一聲“起轎”,那一十六名西涼將軍同時發(fā)力、同聲喊道:“請——”轎子便端端正正的離了地。亂塵引馬在前,大轎亦是隨之而轉(zhuǎn),整個迎親隊伍,便在蔡邕滿臉滾滾的淚水注視之下,顫悠悠地離街遠去。司徒府中眾人,唯獨蔡琰一人陪侍貂蟬大轎之側(cè),姐妹倆一個轎內(nèi)、一個轎外,亦是無話可說。她簇在人群之中,繞城而行,走過了十里長街,行過了千歲桂坊,拜過了靈臺法寺,終是停在了太師府前臨渭水而建的鳳儀高臺之下。

  太師府本久處于長安城中軸,府后五里便是禁宮正門。這鳳儀高臺座南朝北,正對著太師府正門,如此一來,亦與那皇城的正門遙遙對應,正暗喻了董卓興建鳳儀臺時所寓意的“帝南皇北、日月爭輝”之意。也說這鳳儀高臺方大一里、高百尺(注:周、秦、漢一里為三百步、一步六尺,計為一千八百尺),與皇城中的太極高殿齊平,其間斗拱飛檐、雕梁畫棟,富麗堂煌,豪華蓋世,乃是董卓征遣了八千名工匠歷時三月才成,原是想其登基時于此臺受位,這一次亂塵大婚,他為顯誠意,竟是將這鳳儀高臺給讓了出來,一來彰顯誠意,二來也是要讓天下人早日看看,他董卓的威嚴氣派。這鳳儀高臺南面臨水,東西兩側(cè)只留小徑,唯獨北側(cè)以整塊的水白玉石砌成臺階,每塊水白玉石長三丈、厚寬均為五尺,每階六十塊,上下二十層,層層突兀鋪排,成階梯之狀。數(shù)千塊水白玉石都是整齊劃一,上刻奔雷游龍,兩兩相對,甚是莊嚴氣派。今日亂塵大婚,居中的石階上鋪滿了呢紅絨毯,那些見多了奢華排場的金紫賓貴站在那高臺上,沿著這紅毯長龍向下俯瞰,也不免生出高居滔世、萬物皆渺的自得感。

  今日既是圣賜御親,那漢室的小皇帝劉協(xié)自然要來。鳳儀臺正中安著一張八尺來長的九龍金椅,龍椅上方,頂著一把曲柄九龍金黃傘,兩側(cè)更有數(shù)十名各司其職的宮娥、太監(jiān)捧著香巾、繡帕、漱盂、拂塵等物。那小皇帝不過才十歲,坐在這奴才環(huán)繞的碩大龍椅上,既是可笑又是可憐。龍椅前十步之距,安著的便是董卓的八龍八鳳鑲玉間金太師椅,董卓入主洛陽之后,向來是贊拜不名、入朝不趨、劍履上殿,到得今日,已是可在皇帝面前同座,只是他畢竟尚未受禪稱帝,形制不能與皇帝齊平,但整個鳳儀臺上千百的金紫名貴,唯獨他與皇帝能坐,這份威福已是莫與能比。今兒的董卓,也是換了一件極品的大紅袍子,他身形本是肥胖粗獷,但今早卻是破天荒的著親近的女官們細心打理了,連鬢發(fā)胡須都是捯飭的一條不紊——那日他雖對亂塵說了那些狠話,但于他心中,今日這樁婚事,既是圓他自己少年時的一個夢想,亦也是以親子之禮相待亂塵,故而今日豪請?zhí)煜轮T侯、廣撥五萬西涼軍威助陣的隆重奢華,也是值得的。

  朝中百官已是在高臺上等了許久,有些年老體衰的自然堅持不住,但今日董卓在場,若是顯得疲病之態(tài),便是不給那董卓面子,不消到得明日,自己的官爵食祿被董卓給捋奪了是小,連累得全家砍頭掉腦袋都是說不準的事。至于臺下看熱鬧的升斗百姓,自然更是被數(shù)以萬計的西涼兵士遠遠攔在臺外,便是有一兩個不長眼的油混子高聲說上兩句話,就要被執(zhí)事的軍尉當場賞上好幾個大耳刮子。這本是一樁喜事,臺上的達官貴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臺下的百姓小民緘口莫言,被董卓辦得如此,也算是莫大的諷刺了。

  申時剛至,亂塵的迎親隊伍正正到了鳳儀臺下,臺前自然是鼓樂齊鳴、鞭炮齊發(fā),玉階上接應的執(zhí)事太監(jiān)尖聲唱道:“郎官除馬——”三名贊禮官即時迎至亂塵身前,一個輕輕扶托著亂塵身子,另一個執(zhí)住了馬韁,一個曲背彎腰做了那下馬的墊腳石,這么一折騰,讓本就極為不舒心的亂塵更為厭惡,但那日董卓所言之話歷歷在耳,今兒個當著天下人的面若是自己有一絲一毫的抗拒之意,董卓定然大怒,到時候自己生死是小、害得師姐殞命卻是大大的罪過。亂塵下馬后,那執(zhí)事太監(jiān)又唱道:“新娘落轎——”話音落后,自有四名宮娥引著亂塵行至貂蟬轎前,蔡琰遞過一把三寸余長的攢金黃龍桿秤,亂塵接在手中,輕輕將轎簾挑開,將貂蟬接出轎來。執(zhí)事太監(jiān)又唱:“請新人登臺!”

  自今日辰時起,亂塵、貂蟬二人便由著來來去去的喜娘婢女吩咐安排,折騰到此時已與那木偶無異,這鳳儀臺高逾百尺,亂塵尚還能應付,對貂蟬這等羸弱的女子卻猶如登天。但今日大事在即,義父他們還在府中等著自己激怒董卓,引得亂塵方寸大亂,若果是這千余臺階都不能抬腳登得,這世間有無自己又有何異?貂蟬走了數(shù)十步,體力已然不支,喘息聲也漸漸急促。亂塵時時刻刻都情牽貂蟬,聽得她呼吸有異,當下潛運內(nèi)力,自掌間將一股柔和醇厚的內(nèi)力傳了過去。貂蟬只覺一股暖融融的熱氣自掌心間導入四肢百脈,疲勞之感頓消。她心中微微一動,更是難過——師弟,你一向?qū)ξ疫@么的好,可……可今日師姐卻要利用于你……

  亂塵不明白貂蟬心中所想,覺察她掌心有汗,只以為是師姐心中實不愿與自己成親,遂以內(nèi)力聆音之法傳聲道:“師姐……待今日禮事一畢,我便帶你離開長安,等過了關中地界,我再回來逼請大師哥,到時你們出雙入對、比翼齊飛……董卓面前,所有罪衍,由我一人承擔。”貂蟬身子又是微微一動,怔怔的落下淚來。

  二人也不知走了多久,終是登上臺來。臺上自有執(zhí)事的贊禮官接應了去。只見那贊禮官先請皇帝、再請董卓,然后才高聲道:“吉時到,新人御前跪下!”這九字一出,亂塵、貂蟬自是跪下,臺上臺下數(shù)十萬軍民也是齊刷刷的下跪,董卓坐在高臺金椅上探頭下望,只見萬千人首低伏,心中說不出的得意暢快。那小皇帝雖是年幼,但卻是聰明的很——世事逼人,有他親哥哥劉辨被董卓毒死的前車之鑒,他不聰明也得聰明。今日這場大婚,說是自己圣旨御賜,實際上卻是董卓一手操辦;臺上臺下這俯身跪拜的萬千人群,拜的也不是自己這個“萬歲爺”,而是身前這個穩(wěn)坐太師椅、面露獰笑的“九千歲”董卓。他心中暗暗嘆了一口氣,以稚嫩無比的童聲言道:“眾愛卿平生?!彪S即又腆著笑臉,對董卓說道:“請?zhí)珟熤鞒只槎Y?!?p>  眾人山呼萬歲之時,董卓呵呵一笑,這才自太師椅上起身,大手一壓,自是天地靜寂、無人敢言。只聽他笑道:“董卓膝下本是無子,幸在上天憐我年老體衰,送了一對佳人來做得我董卓的兒子、兒媳,將來我董卓若是為家國天下盡瘁而死,也算是有了輔佐繼傳之人……”董卓這話之中,分明便是說將來他的事業(yè)、他的帝位皆由亂塵接替,李儒、李傕、郭汜等人異心已久,自是聽得怒火狂燒,便是董璜董越這等董卓的自家外甥,心中也是膈應非常。那李儒氣急不過,終是忍耐不住,不陰不陽的笑著說道:“太師您筋骨安健,便是活個九千歲也無什么大礙……再說今天這么個好日子,怎么說這些不好聽的話來?!倍繒缘眠@李儒說話的傷人處,眉頭微皺,但畢竟今日人多,他不好發(fā)作,只是將大手一搖,笑道:“好好好,我董卓當真是開心的很!來,贊禮官,開始罷!”

  贊禮官叩首又是一拜,這才將亂塵、貂蟬二人引上前來,說道:“良辰已至,新人拜天地!”亂塵、貂蟬二人聞言雙雙拜倒,對著浩浩蒼天三伏而拜。叩首天地之后,自有喜娘將二人扶過身來,引至小皇帝劉協(xié)面前,贊禮官道:“新人拜帝君?!倍俗允欠兹?。劉協(xié)之后,便是董卓,但聽那贊禮官道:“新人拜高堂!”二人又是三拜。三拜過后,董卓自席間站起,笑呵呵的伸出雙手,往二人手心各塞了一塊和田龍鳳玉佩,笑道:“好孩子,快起來罷!”

  二人起身之后,便是整個婚禮的最后一環(huán),那贊禮官笑吟吟的說道:“請新人夫妻對拜!”可貂蟬卻是愣住了,到得這一刻,亂塵的心不由得砰砰亂跳,他的臉色越來越是蒼白,雙拳不自由的緊捏,指甲都嵌入肉中,直捏出血來。那贊禮官以為貂蟬未是聽見,咳了一聲,又高聲道:“請新人夫妻對拜!”可貂蟬卻如同一個毫無生機的木偶一般,依然一動也是不動。

  蔡琰遠遠站在貂蟬身后,見得姐姐陡然如此,心中一沉,想道:“姐姐,這些日來兩位父親連同周倉、裴元紹幾位大哥都是日漸焦躁,唯獨你坐臥如常,我知你心中再苦、也不愿在人前顯露,可到得此時,只曉得你與曹大哥交互一拜,你便已是是曹大哥言正名順的妻子了……你口中說舍得、放下,到得此刻終是既舍不得、也放不下了……呂大哥,師姐在想著你,你在哪兒呢?”她越想越是傷心,低頭遙看臺下,希冀從萬千人群之中能看得呂布的身影,可人海茫茫,又能容她尋到?莫說是呂布不肯來,便是他肯來了、立在臺下,又能在眾目睽睽之下躍上臺來搶親么?可人的心思向來便是如此,明知是不可能,卻仍是不休不止的想著?;秀敝校嚏坪跻姷脚_下站出一名玉樹臨風的蓋世英雄來,那人頭戴三叉束發(fā)紫金冠、體掛西川紅錦百花袍、手上更是提著一把金光閃閃的方天畫戟,然后發(fā)一聲朗喝——“呂布來也!”,隨即,那個蓋世神威的戰(zhàn)神自人群中飛身而起、躍上臺來,徑直牽過姐姐貂蟬的手,雙宿雙飛而去——不只是為了義父計策中的天下萬民,更是為了一個女子畢生的愛戀與幸福,她便如此的盼望著呂布的到來。然而,世事總是如此弄人,她盼來的不是呂布的一聲朗喝,卻是亂塵歇斯底里的一句悲呼聲:“師姐——”

  蔡琰回過神來一看,卻見姐姐已被亂塵抱在懷中,心口處插著一只玉簪,殷紅的鮮血將大紅喜袍染的通透。蔡琰一時慌了手腳,竟是怔在原地。亂塵輕輕牽住貂蟬的手,只覺師姐手肌冰冷無比,拼了命向貂蟬體內(nèi)運輸內(nèi)力,一聲聲的喚道:“師姐……師姐……師姐!”幸好貂蟬近日憂心忡忡、身上并無力氣,玉簪又是淺短,這刺在心口的一簪尚是未能當場取了她的性命。經(jīng)得亂塵雄渾的內(nèi)力一激,她悠悠醒轉(zhuǎn)過來,將頭抵在亂塵胸前,又伸著一只血手去撫摸亂塵面頰,亂塵邊哭邊低下頭來,任由貂蟬冰冷的玉手在自己臉上摩挲,只聽得貂蟬極輕極輕的道:“小師弟……師姐……對不住你!”說著心口往亂塵身上陡然一靠,那玉簪又近了胸口半分。貂蟬這番舉動全無征兆,亂塵雖是近在眼前,卻也是毫無防備,雖是連忙將玉簪將貂蟬心口拔出,但萬事俱已晚了,那一只玉簪已然沒入胸中。眼見著貂蟬的呼吸越來越弱,亂塵緊緊抱住貂蟬的身子,熱淚滾滾、大聲喚道:“師姐……師姐!”

  蔡琰也已是奔上前來,也不知哪里來的力氣,一把將亂塵推倒在地,將貂蟬擁在懷里,哭道:“姐姐,姐姐……你怎么這般的傻!”亂塵悲到極處,早已陷入癲狂之中,癱坐在地上,雙手仰天,一聲接著一聲的嘶吼道:為什么?……為什么!……”興許是亂塵這番癲狂感動了上蒼,貂蟬身子微微一動,竟似醒轉(zhuǎn)了過來,輕輕喚道:“小……小師弟……”

  還未等亂塵爬到貂蟬身前,已是聽得貂蟬潺潺說道:“殺……殺……董卓……為……為我……報……”她實已無力無心,最后那個仇字連試了幾遍,怎么也說不出口了。

  一陣狂風陡然掃上臺來,將貂蟬臉上蓋著的紅綢一把卷過,露出貂蟬的那張玉臉來——可時到今日,貂蟬的臉上橫七數(shù)八的全是鮮艷的深痕,那深痕傷口彌新,如朵朵玫瑰一般綻放出殷紅的血來。原來她早在閨閣中侯親之時,借口支開了蔡琰與其他的喜娘用婦,暗自用玉簪刺花了容顏,亂塵背她出府入轎時脖頸上的溫暖濕潤便是她的血淚而成,只是今日大喜,誰也沒有想到這般變故。

  亂塵瞧得師姐這血肉模糊的玉臉卻是瞧得癡了,良久之后,那董卓方要出言安慰,卻聽得亂塵陡然向天,發(fā)出一聲撕心裂肺的狂吼。貂蟬見得亂塵這般模樣,明月一般的眼睛慢慢闔上,心中的苦卻是一絲也不能減——小師弟……人成各,今非昨,秋如舊,人空瘦……恍恍惚惚,迷迷蕩蕩……常山的潭水,雨潤的時節(jié),微冷的初秋……我曾在忘憂亭中教你讀過的詩句……你可還記得么?可我與你大師哥早已緣定今生,我又豈能負他?……小師弟,你昔日曾言,我這紅顏美妝教你沉醉其中、不能掙脫,今日我便遂了你的心愿,自丑容顏以酬君罷!

  人群的喧嘩聲大作,便是有兩三個人想起來大聲疾喚太醫(yī),可今日大婚,要那治人傷病、見紅見血的太醫(yī)何用?董卓怕亂塵傷心過度,連喚了亂塵數(shù)聲,卻始終不聞他反應,忍不住欲要走上前來安慰,卻見亂塵猛一抬頭,睜著一雙猩紅的雙眼死死盯著自己,亂塵那眸子本是漆黑通徹,此刻已是如似血染,兇悍如董卓,這一望之下也是覺得害怕無比,身子不由自主的倒退了數(shù)步。

  那李儒眼細,自也瞧出了不對勁,雙手在背后輕輕一揮,無數(shù)的鐵甲兵士已涌上前來,將董卓與亂塵二人中間層層隔開。此情傷景,風云都似為所染,陡然掛起狂風來,亂塵在狂風之中緩緩將貂蟬身子松開,立起身來,大風鼓動下,血衣獵獵而舞。

  見得亂塵這厲鬼一般的模樣,董卓身邊的親信自然是既驚又怒,董璜董越二人更是破口相罵,反倒是董卓默然不語,良久之后,才伸手遙遙指著亂塵,怔言問道:“亂塵……你要殺老夫么?”亂塵也不答話,對著董卓極緩極緩的伏下身來,畢恭畢敬的行完三叩九拜的大禮,這才立身而起,右手緩緩自背后拔出玄黑骨劍來,劍尖遙指董卓,答道:“是!”

  這個“是”字聲音雖是不大,董卓聽在耳中卻覺得刺心無比——亂塵,我待你不薄,你居然要殺我!你居然要當著天下人的面殺我!……貂蟬這小妮子自刺而死,我也是不知內(nèi)情,你為這般事便要殺我!……要于萬軍環(huán)伺之中取了我的首級,你武功再高、再有通天之能,在這無可抵擋的軍隊面前也是自取死路,只是為了一個女人,你當真失心瘋了?

  他二人雖不說話,但臺上的空氣似是凝固了一般,李儒等人不斷指揮御林軍擁上臺來,數(shù)千只勁弓弩箭的箭頭黑壓壓的指向亂塵,只消董卓開口說一個殺字,亂塵便要當場萬箭穿身、血濺鳳儀臺!

  可時到此刻,那個一向為人陰狠、不肯容人有絲毫反逆的董卓卻還是不忍,只見他顫顫巍巍的自太師椅上坐起,又是問道:“亂塵……你當真……當真要殺我么?我把你當親生兒子一樣看待……你居然要殺我?”他向來自稱自己只有“老夫”二字,便是皇帝面前,也是本色不改,可事至此時、心傷之下,他對著亂塵如同一個慈祥的老父懇求不聽話的兒子一般——這兩句話與其說是他在相問亂塵,卻不如是他在相求亂塵,他董卓縱橫一世,可曾有半句求人?可是今天,他當著滿朝文武百官、天下百姓士子的面,開口來求亂塵——他并非是懼怕自己死在亂塵劍下,他只是想留住亂塵的這條命,只消亂塵回答一個“不”字,今日所有的一切,他都可以既往不咎。可亂塵呢,眼眸中的猩紅只是稍稍一暗,目光一觸到地上躺著的貂蟬,隨即又是紅光大赤,內(nèi)力四處迸發(fā),怒發(fā)將玉冠都是沖在一旁——亂塵雖是一字未答,但他這般怒發(fā)沖冠已是給了答案。

  也不知是誰先按捺不住,一只勁箭脫弦而出,直指亂塵面額。這一箭的剎那之后,便是千箭萬箭,任那董卓怒喝狂呼,可鳳儀臺上箭簇漆黑如雨,密不透風的往亂塵身上壓來。亂塵雖是將長劍揮舞如風,但只這么一輪箭雨之下,肩膀、大腿、腰腹均已中箭。董卓瞧著亂塵的模樣,越瞧越是不忍,口中喃喃喚道:“亂塵……你殺不了我的……你殺不了我的……縱使你能殺得了我,你可記得……你前日曾對我說,若我必死,你與我同死?我究竟有哪里對不住你……要你飛蛾撲火一般來殺我!”

  亂塵咳了數(shù)聲,自口中直咳出鮮血來,到得此時,他已是無話可說,唯有仰天長嘯,一人一劍,闖入鳳儀臺上、董卓身前無止無盡的鐵甲兵衛(wèi)之中。董卓見得亂塵心意已決,心里攪割一般的疼,身子晃晃悠悠的跌坐回金椅之上,那李儒連請了他數(shù)聲,都不聽他回答,只是抬著臉悵然望天,數(shù)十年未曾再有的熱淚也是滾滾而下。

  轉(zhuǎn)瞬間,亂塵已和護衛(wèi)的鐵甲前軍廝殺在一處。鳳儀臺上人數(shù)眾多,這變故陡然而發(fā),達官貴人們自是呼爹喊娘,如同無頭蒼蠅一般東竄西逃,兵士們又要阻攔亂塵刺殺董卓,難免兵刃前指、弩箭亂發(fā),被得這些權貴們亂撞之下,頃刻間便誤殺了數(shù)人。臺下的百姓見得臺上不斷有人自欄桿上跌下,更是亂成了一鍋沸粥。偏偏在此時,聽得城南處轟隆一聲震天炸響,李儒等人一看之下,只見一片火光,顯然是城南又出了什么大事。就在這慌亂間,鳳儀臺上陡然竄上了一個金色的人影,那人身法快疾無比,便是有幾個不長眼的兵士攔在他身前,被他一掌一個當場就劈了,眾人尚未反應過來,那團金色人影已是奔到貂蟬身前,伸手一托,已是抱起貂蟬。眾兵士只顧忙于應對亂塵,卻未料到有這樣一個高手登臺,等得反應過來,那人已抱著貂蟬自鳳儀臺上一躍而下,落入渭河之中。臺下的軍士中亦有不少武功高強之輩,想要追擊于他,卻見那人抬掌便往水面猛力一拍,激起丈余高的水浪,待得水浪散去,他二人已如離弦之箭般順著渭水飛旋而下,再也尋不著了。

  “花前失卻游春侶,獨自尋芳。滿目悲涼,縱有笙歌亦斷腸。

  ……林間戲蝶簾間燕,各自雙雙。忍更思量,綠樹青苔半夕陽?!?p>  沉沉醉醉、癡癡迷迷之中,貂蟬只覺得自己徜徉在溫暖的暖旭花海之下,這一輩子,都不愿、也是不能醒來??杀闶沁@朦朦朧朧中,她卻聽得有人在耳旁求說:“華神醫(yī)……快救救她!”她睜不開眼來,只聞得周身一股血腥味,臉上的傷口怕是已結了血疤,又癢又痛,至于心口,卻是疼得一陣緊過一陣。她多么想一直蕩漾沉溺于方才那種朝旭花海的無拘無束中,可是,卻有一雙強有力的大手,一刻也不停的向她體內(nèi)注入內(nèi)力,只求吊住她心口間的那最后一口氣。這個世上,能待得她如此好的,除了現(xiàn)今在鳳儀臺上沖冠怒殺的師弟亂塵,也就只有那個曾許她一世情愛、為天下豪杰所仰的戰(zhàn)神呂布了罷?

  貂蟬聽得那人這一聲聲低切的呼喚聲,想要應答,卻是喉嚨無聲,想睜開眼來看得情郎一眼,可已是無力到連眼皮都睜不開,淚水無聲的滑出眼眶,自縱橫交錯的傷痕上爬過,又是火辣辣地疼。

  恍恍惚惚,迷迷錯錯……亦不知是過了何時,貂蟬聽得有人長吁了一口氣,道:“幸好貂蟬姑娘天生的玲瓏心竅,又生的偏了些,那玉簪總算沒立時傷了心脈,這條命可算是保住了……”——呵,我這是死不了了么?貂蟬想著,卻是怎么也高興不起來。

  她的眼睛也沒那么刺痛了,依稀見得一點亮光,那亮光里,她看到了抱她在懷的那人,那身影終是不見佝僂、不見遲疑。忽而,一陣微風自開著的小窗拂進屋來,拂過貂蟬臉上的傷痕,略略擦過那人影的衣角。她的心一如她的傷口,似是皆被神醫(yī)華佗的針線縫合——終于,終于,那個昔年昔日的大師哥從她的世界里重現(xiàn)了。

  聽得呂布道:“師妹……”他的嗓音不再雄渾、卻像個北歸的大雁一般,只是那么癡癡的瞧著他,用手捋順著貂蟬的額發(fā),萬分疼惜的說道:“你這又是何苦……”

  屋門吱呀一聲輕輕闔上,那華神醫(yī)已是悄悄出了門去,屋中靜寂,唯有嗚嗚咽咽的風聲,她二人緊緊相擁在一起,淚水相互映透了對方的肩背。不知不覺里,聽得呂布啞聲道:“師妹……你可知道你這一簪……使得小師弟他以命換命,無論如何也要殺了董卓……而張遼、高順、臧霸這些兄弟昨夜便準備起兵行事,便是有魏續(xù)侯成這幾個兄弟還在遲疑不定,聽得我自人群中救你的消息,自然也會按壓不住發(fā)兵起事……這董卓一死、兵禍一開,長安、西涼、天下再無寧日,枉我勉力維持……蟬兒,大師哥……”他頓了一頓,滿口滿心地苦楚與憐惜,又道,“你且在這里休養(yǎng),待過些日子,我自來接你?!滨跸s點了點頭,伸手來撫摸他的那堅鐵一般的臉,說道:“……大師哥……對不起……”呂布聽了一愣,這一樁,明明是自己有負于她,但她卻一點也不曾怪她,更是對得自己這個千錯萬錯的罪人說什么對不起。呂布想哭,可淚水早已流盡,想笑,卻又是笑不出來——呵,兩位師尊果然說的對,自古英雄愛江山更愛美人,自己這輩子終是脫不出這情關了……

  貂蟬卻不怪他、一點也不怪他,玉手在他臉上來回輕柔的摩挲,她未曾開口說話、亦是不用說話,她的那雙眼睛只是那么專注的望著他,這一切的一切都盡數(shù)包裹在那柔情似水的眸色里。呂布越瞧越是瞧得癡了,嘴唇輕啟、覆在貂蟬的紅痕上,血的腥味、胭脂的香味糾纏于一處,滾燙的淚水復又落下。呂布心底終是生出一處卑微、一處悔恨來——明知自己無法忍住要出手救她,何苦不肯早日發(fā)兵反董?明知王允今夜必定起兵成勢,卻還巴不得長安平寧?明知亂塵必定要以命相拼,卻不阻不攔讓其徒然送死?這下倒好,反害了貂蟬毀容,亂塵殞命——此時此刻,那昔日的戰(zhàn)神已然不在,他已是成了亂塵一般的平凡人,向往著穿平凡的衣物、喝平凡的酒、愛著平凡的人、過著平凡的日子??墒?,世事蒼涼、平凡難成,恨心種種,豈能如愿?呂布突然間仰天狂笑,心中忽下決定,立起身來,大步推開屋門,在屋外的驚風冷雨之間消失了蹤影。

  貂蟬半倚在床上,癡癡的望著空無一人的門外,聽著蕭蕭漓漓的風聲,唇齒間仿佛還殘留著呂布俊英的香氣,緩緩的墜入夢鄉(xiāng)——自今日起,那個為普世百姓所唾罵的“三姓家奴”、那個為天下武人所景仰的“無雙戰(zhàn)神”,終是變回了那個讓她魂牽夢繞、情定一生的大師哥了。

  火光,鐵甲,白發(fā)蒼蒼的王允一身戎裝騎在馬上,望著身前廝殺了大半夜的周倉、裴元紹、鄧謖、賈逵等一眾府中兵士,心底說不出的痛快——他已年至耋耄,做了幾十年的文臣,但少年時也曾是叱咤一方的威武將軍。今日之事,便是死了,也不枉人生暮年的這最后一場輕狂。但聽得身旁蔡邕不住的咳嗽聲里,那周倉從城門樓上摔下一個將軍模樣的人來,那人當場并未死透,裴元紹上前往他脖間便是一刀,將他的頭顱斬下,大喇喇的拎到王允與蔡邕面前,雖是滿臉鮮血、但語氣卻是興奮不已:“這廝平日里沒少做壞事,今兒個總算是惡有惡報,讓俺們給殺了!”周倉也是走到身前,伸腳將那人頭往王允面前一踢,笑道:“司徒爺,這家伙既已死了,這南城便被咱們拿下了?!辈嚏呗牭靡魂嚉g喜,對著那廝的人頭啐了一口濃痰,罵道:“奸賊董旻,你也有今日!”王允卻不說話,提了寶劍便將董旻的面目斬的稀爛,可王允畢竟年事已高,這一番亂斬,空氣中盡是濃郁的血腥味,自是激的他氣喘吁吁,蔡邕便笑話他道:“哥哥,你終是老了?!?p>  “你不也老了?!蓖踉驶刂砸恍Γ值芏瞬⒓缍?,望著增援而來的西涼兵士,二人伸出手來交掌一握之后,沖向那無知無盡的殺伐中。揮劍的時候,四起的馬蹄兵戈應著喊殺叫罵聲往他們的耳中一涌而入。隔著映紅了的眼簾,風儀臺上涌起摧枯拉朽的火光,席卷著整個長安城。唯一聽得入耳的,只剩下刀劍相矽的破風之音。

  亂塵覺得自己正隔著熊熊火光看著董卓,血紅的尸體與亮目的兵戈在這片火光里糾纏在一處,像……像方才師姐刺花的那張臉。

  他已苦戰(zhàn)了大半夜,殺了數(shù)不清的人,也受了數(shù)不盡的創(chuàng),但他畢竟是個人,任他武功再是傲絕、內(nèi)力再是精深,又怎能在這數(shù)萬西涼精兵之前近得半步、殺得董卓?可,師姐的仇,又怎能不報?我亂塵縱是身死壞滅,縱是受那千刀剮身之苦、萬箭穿心之痛,也不如你心中的痛罷?——“悵望江湖十年,與誰說;云中伊人燭火,顧盼依稀如昨”……師姐,興許我亂塵終生的等候,也換不來你剎那的凝眸。但若我為你而死,百年之后,你與大師兄膝下兒孫滿堂時,可還記得我?可還記得我這個昔年常山上與你嬉笑打罵的小師弟?他想從這苦悶中回過神來,忽覺腹中一疼,又是一只長箭射插在腰間,他搖搖頭,玄黑骨劍劍芒一閃,撩斷攻來的數(shù)根長槊,跌跌撞撞地向董卓殺去,踩得地上將死的兵士微弱的呻吟起來。

  “亂塵……你還是不肯停手么?”董卓委頓在金椅內(nèi),被眾將緊緊的護在垓心,端坐在高臺之上,眼見亂塵渾身浴血,執(zhí)著玄黑骨劍,如一團黑鋒刃芒,在萬千人馬中殺砍,時不時便中槍著劍、戈劃戟刺,傷口處血如泉涌,卻如瘋魔般的一味拼殺,董卓再無同情憐惜之心,厲聲道:“你可知老夫便是天命?天命所歸,又豈非你一人之力所能左右!”

  亂塵哈哈大笑——天命?天命!若我亂塵天命如此,要死在萬軍踐踏之下,總比日日夜夜受那相思之苦強了甚多罷?恍惚著,亂塵已撲到鳳儀高臺的正中央,蕩開李儒張繡賈詡等十數(shù)人的長劍,抹了抹臉上的血跡,嘶聲道:“天命不惑,我只為師姐!”

  這說話間,李傕郭汜董璜董越四人的長劍已是自亂塵的腰腹穿身而過,沙啞的嘯聲從亂塵喉間嘶喊出的時候,仿佛連囂殺都忽的靜下來。嘯聲綿長、再綿長,愈見絕然,雖然風寒水冷的濃夜,兵士們聽到的,卻似乎是坐擁天下的渭水。那嘯聲重重疊疊,歇斯底里,穿透城中四響的馬蹄聲與砍殺聲,孑然一身,猶見決絕。一時滿臺蕭索,人人都望著殺意盎然、悲意已是盎然的亂塵,嘯聲如同他的呼吸,只要一聲終了,他便要倒在這風儀臺下似的。

  董卓終是對亂塵失去了所有的希望,突然立起身來,惱道:“那老夫便成全你!”

  李傕果然利落,董卓才發(fā)話,臺上四面弓箭齊舉,一溜黑芒射向圈內(nèi)的亂塵。

  嘯聲嘎然而止。

  再抬眼時,亂塵胸口已是對穿著數(shù)十把利箭。亂塵的身子便是那么半跪于地,雙手拄著寶劍,猩紅的鮮血順著劍鋒淌在地上。西涼兵中有三兩個不怕死的,剛想上前去看上一看,卻聽得亂塵一聲猛咳,如同一只瀕死的老虎一般,瞪著一對赤紅的眼睛看著自己。眼見亂塵不死,那李傕寶劍一揮,又是一輪箭雨劈來。亂塵便是不避不躲、不趨不閃的跪在原地——這天下若囚,不過方寸之地,縱是能閃能避,又能逃到何時?今夜,自己已是被人砍了多少刀劍、自己又是殺了多少人?他任由著利箭噗噗的透身而過,四望著鳳儀臺上的尸山尸海,還有那個端坐在太師金椅中的董卓。

  亂塵的殷紅的唇間忽然涌出一絲笑意——今夜的鳳儀高臺,真是個醉意熏然的好地方。若是不然,被射中這么多箭,自己早已死了,可此時此刻,卻是一絲疼痛都已感覺不到。

  這一笑過后,方才那半跪在地的紅影在一線血光里飛奔,轉(zhuǎn)瞬間將射箭的軍士殺得一干二凈。

  “殺!”

  今日我亂塵大婚之日,便是我身死之時!世事皆憂,唯有一殺!

  這一通鋪天蓋地的拼殺,似乎有雷霆從亂塵的喉間劈出,董卓盯著亂塵血色的眼睛,平生第一次的感到震懼——亂塵似已化身為厲鬼!兩耳只聞兵器交錯的刃擊聲、人馬嘶喊的呻吟聲,董卓帳下的千軍萬馬也不能抵住這厲鬼!

  一時竟讓亂塵欺入身前,待他絞斷董璜持槍的雙手,又一劍刺死了董越,董卓才回過神來,亂塵的長嘯仍未停止。玄黑骨劍已挾著亂塵全身最后的氣力,貫穿了董卓肥胖的身軀,董卓的頭顱在眾人的撕殺咒罵聲中轟然垂下。

  亂塵刺死董卓之后,跌跌撞撞的退了兩步,反手倒提長劍,往自己心口間一撞,但聽嗤啦一聲微響,玄黑骨劍應聲刺透了亂塵的心臟——太師,師父教過我,受人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我曹亂塵受了你那么多的恩惠,反是恩將仇報,今日無以為還,唯有與你同死!

  亂塵轉(zhuǎn)身又望向高臺下蔡琰那含淚的眼睛,似是看著師姐——“我要死了。”亂塵竟是說不出的欣喜,“師姐,我終是要死了!師姐,我終是不再虧欠你什么了!師姐,亂塵今生既是與你無緣,那便來世再見罷……師姐,你要記得……那年那月,紅嫁霓裳鳳儀臺……下輩子,下輩子,我還要伴得你……你……”他再嘔出一灘鮮血,雙手顫抖,玄黑骨劍當?shù)囊宦暵涞?,亂塵也如釋重負地跪倒在地上。

  ……入世八年,世事一場冰雪……師傅,你說這人世彷徨,叫我終生不要下得常山去,如若不然,萬箭穿身、天雷轟頂……到得今日,我總算可以回常山了……亂塵思著想著,身子微微晃了晃,睜著雙眼,撲通一聲,伏在了董卓的尸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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