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時,忽聽得一個含糊不清的聲音傳進(jìn)二人耳中:“兩個白癡在這里胡吹法螺,也不怕牛皮吹破了天,掉下來砸死你們這倆孫子!”這聲音含含糊糊,似遠(yuǎn)在天邊、又似近在耳前,言語無禮、音聲刺耳,叫人聽了說不出的厭惡。太史慈被這陡然而來的罵聲惹的怒了,還嘴罵道:“狗東西,竟敢罵先生!”他只還了一句,那聲音又是響起:“你又是孫子,又是狗東西,究竟是什么?嘿嘿,我只聽說過龜孫子,沒聽說過狗孫子,不過照你這喪門星的模樣,做個狗孫子也是瞧得起你了?!眮碚吡R人太是惡毒,饒是那太史慈生性寬厚,也不免狂怒起來,他以為來者躲在那密林之間,揮拳不住狂擊,口中狂罵道:“躲暗中算什么好漢,有種的出來,讓你見識下太史爺爺?shù)膮柡?!”那聲音嘿嘿一聲冷笑,道:“你有什么厲害,便是亂塵這個小賊,也不見得有如何的本事!”太史慈在二人對話間已是空打了無數(shù)拳掌,想他掌力剛猛,這片刻間已是轟斷了好幾棵百年老樹,卻仍是沒摸著那人的蹤影來,不由得更是大怒,提了雙戟便要上前揮砍,卻被亂塵一手?jǐn)r住,只聽得亂塵低聲道:“此人行蹤莫定、功力悉深,不在你我之下,咱們且是守住這方圓之地,他若是攻不進(jìn)來,自會現(xiàn)身?!碧反赛c(diǎn)了點(diǎn)頭,遂是不再上前,只是持戟護(hù)在亂塵身前,挑逗那來者道:“你既是本領(lǐng)高強(qiáng),那便現(xiàn)身來與俺打一打,誰孫子誰英雄,打過才知道?!蹦侨酥皇呛俸俚睦湫Γ骸肮穼O子,你要騙爺爺和你打一架,爺爺可還瞧不上你!爺爺就這樣消遣你,你能奈我如何?”太史慈強(qiáng)壓著怒火,說道:“你瞧不上俺,俺也瞧不起你。你便滾罷!”那人還嘴道:“你教我滾,我便滾了,那我這爺爺做了有什么意思?天底下可沒有乖孫子向爺爺發(fā)號施令的道理?!碧反扔至R道:“你又不肯打,又不肯滾,只是憑著一張臭嘴罵人,和大街上的潑婦似的,還要不要臉?”那人哈哈笑道:“你不但是個狗孫子,還是頭蠢驢。自古圣賢云,君子動口不動手,我這是君子之風(fēng),你不懂便是算了,卻與那婦孺歸為一類,看來你的心胸終不出婦孺之輩,蠢矣!愚矣!”那太史慈不及來人這般口舌伶俐,被他又罵了幾句,再也對不上話來,索性閉緊了嘴巴不說話,只盼著那人遁出了空門,被亂塵探出了藏身處、好揪出來暴打一頓。
可亂塵暗查良久,只覺這聲音并非刻意的含糊不清,乃是確實(shí)有東西擋在來人的嘴前,可說來又奇怪的緊,那來人話音雖是含糊,卻又是無比靠近,他放眼四瞧,始終是探不出來人的蹤跡,心下暗道:“我方才與太史慈耳語那般的低聲他都聽得分明,應(yīng)該在我周圍方丈之地,可若是如此靠近,我理應(yīng)打探得知才是,怎的卻一點(diǎn)也探不出來?”他正兀自著急四顧時,忽然見得岸上的石子兒隨那人罵聲微微的上下跳躍,想來人聲再是雄渾刺耳,地上的石子兒也頂多是被話音中的內(nèi)力驚擾而左右滾動,卻不至于這樣上下的跳躍,除非……除非那人埋在泥土之下……可此處乃是青山深處,其間土壤不過四五寸厚,再往下便是精崗硬巖,又如何能藏下一個人來?
他正疑思間,太史慈被那人罵的狠了,抬腳在地上狠狠的一跺,想他勢大力沉,這一跺腳又是暴怒而發(fā),自然是用力極深,激起無數(shù)水花不提,那來人的罵聲竟是為之一頓,如此一來,亂塵已是有了計(jì)較,只見他溪水中躍起、凌在半空中,右手成爪,對著泥地便是虛虛一抓,他這股爪勁看似虛柔、實(shí)則剛猛無比,那泥地頓時下陷上沖、旋即轟然一響,竟是炸開一個大洞來,一個人影從那大洞中陡然竄出,那人全未料到自己被亂塵猜中了藏身處,嘴中仍在喋喋不休的罵著,雙掌翻飛、已是拍向亂塵面門??伤碜又煌巷w了數(shù)尺,便被亂塵虛爪中的力道一引,嘩啦啦的摔在溪水里。太史慈早就被他罵得的燥火,眼下見他被亂塵揪了出來,當(dāng)下橫揮雙戟,一前一后的已是斬了過去。那人在亂塵手下吃了敗仗,卻仍是不懼太史慈,他被亂塵摔在水中、也不及起身,雙手撐地,卻以雙腳倒踢。想那太史慈雙戟名曰魑魅魍魎,乃是昔年其師于吉所用的名器,便是常人用之都可削鐵如泥,眼下太史慈力貫于內(nèi),莫說是一雙肉腿,便是花崗石柱也能被他斬了。亂塵心地仁厚,心說此人不過口舌粗鄙,倒未曾有何不義之舉,這太史慈一上來便要斬斷了他雙腿,未免過分了些,于是伸手來拉太史慈??蛇@一次他未是出手,卻見得那人雙腳剎那一轉(zhuǎn),竟是劃出一個陰陽圓形來,再接著亂塵眼前便是一花,那雙腳竟比人的雙手還要靈活,雙腳變四腳、四腳變八腳,剎那間已是百十千萬、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轉(zhuǎn),太史慈的雙戟之前竟是大大小小、軌跡不一的圓形腳影。太史慈也不管這其中玄乎,只是將那一先一后的橫斬推前,那人雙腳所成的圓形與雙戟相交,發(fā)出連密的錚錚悶音,那太史慈只覺執(zhí)戟的雙手似被打鐵的錘子一下下的擊打著一般,對面那圓形無窮無盡、一次連一次的重?fù)?,直震得自個兒手腳發(fā)麻,不知不覺間,他手持著利器卻被對方空手雙腳逼得往后退了數(shù)步。
亂塵早已飄然落在岸上,眼觀二人戟來腳往斗個正酣,雖是翻騰挪移、互有攻守,卻無那兇險之虞。那人出腳雖是凌厲,隱隱然中卻帶著一種與生俱來的平和之感,全然不見兇殺間的戾氣。而太史慈面臨強(qiáng)敵,早已壓住了怒氣,雙戟或掃或斬、或突或阻,全以剛猛之力來應(yīng)對來人雙腳。亂塵雖說武功已高,旁觀太史慈所使的戟法,只覺堂堂正正、激激昂昂,如那萬里長沙、縱橫無當(dāng)?shù)拇竽?,乃是一門氣勢森嚴(yán)的外門功夫,他入世以來,見過有得這般外門功夫的,除了兩位師哥,別無三者,眼下這太史慈新悟了混元一氣功、十二正經(jīng)又是通暢,這雙戟使將開來,當(dāng)真是猛龍入云一般、豪邁無比;然而更令亂塵心儀的是來人那生而不息的圓形腳法,那人坐在溪水中,以手撐地,雙腳盤旋兜轉(zhuǎn),如蠶蛹一般將自己的身子裹在那一個一個的圓形中,太史慈再是嗬嗬的發(fā)聲猛攻,接被他雙腳間陰柔無比的氣勢給繞進(jìn)繞出,消弭于無形間。亂塵又看了一小會,太史慈雖未有什么傷創(chuàng),但這么相持間已是被來人從溪水中逼退到岸上,那人見亂塵從旁觀看良久,目中更是帶著欽佩之情,不免得意,笑罵道:“賊小子,你可是在尋爺爺?shù)钠凭`處?嘿嘿,爺爺這腳法‘渾然地成’、莫說是破綻,便是空隙,你也尋不著一個!”亂塵微微一笑,拱手說道:“前輩這樁腳法貼地而成、渾圓無極,當(dāng)是地母所育,想來地闊垠長、未有間隙,前輩的腳法自然不會有什么破綻?!?p> 來人聽了更是高興,但嘴上卻仍不饒人:“賊小子,倒也有些眼光。爺爺耍的高興,再讓你開開眼界!”話音未落,他腳上的招式斗然一變,那些圓形東趨西走,已是散成一片飛花,每一片都削向太史慈的小腹。亂塵在旁看得出神,只覺如若自己與那太史慈異地而處,面對這一招漫天花海的攻勢,只能以退為進(jìn),不單要守中宮小腹,更要守住周身上下的所有脈門,為今之計(jì),只能用手上雙戟掃出一個大圓來,待看清了對方的來路虛實(shí),再予以拆解。那太史慈年歲雖輕,但也是外門功夫的行家,見得對方腳影如那迷蹤飛花,定然后續(xù)藏有妙招,哪里還敢托大?連忙將雙戟收了,上下急舞,連出了“齊云插天、青城凝萃、龍虎停棹”三招,意欲將來人的腿式阻上一阻。他這三招乃是道門中人援引那齊云、青城、龍虎三大福山禮客拒人的典故化出來的外門功法,只是草創(chuàng)者所屬門派不同,形意上多少有難以接續(xù)引通的地方,可太史慈追隨于吉多年,受其師率真而為的影響,潛移默化中并不將門閥派系間的武功分得清楚,故而這三招連貫而出,倒也應(yīng)了他所習(xí)武功“混元”二字的意髓。只是他的境界與修為畢竟沒有亂塵那般超達(dá),這三招混在一起,雖有上中下圓團(tuán)防守的形意,但總是不夠周正細(xì)潤。亂塵瞧他這般防守,若是那人腳力收發(fā)不及,定然要吃來人一個大虧,不由說道:“得罪了!”當(dāng)下揉身而上,擋在太史慈身前,那人見得亂塵入陣,極為的歡喜。卻只見亂塵單手出掌,掌未伸出三寸,便掌心朝內(nèi)、旋然一轉(zhuǎn),似是那敞開空門、迎客自取一般,那人沒見過這般功夫,只覺驚奇不已,不由“噫”了一聲。他這一聲尚未落地,只覺自己雙腳似被一條柔線纏住,竟引著自己方才所踢的漫天花海俱數(shù)歸一,攻向自己本身。他不解這其中玄妙,雙腳又是錯展紛紜,欲要掙脫開那條無形的柔線,卻見亂塵掌式不變,只是掌上五指或曲或伸,那原先的一條柔氣倏忽一散,已成了五條屬性俱不相同的絲線,其中拇指雄勁、食指靈巧、中指開闔、無名拙滯、小指輕忽,正印了那金木水木土的五行五象。那人再是如何掙扎,都被這五行之線越繞越緊,將兩條長腿都生生的送到亂塵手掌中。那人又驚又怒,大罵道:“賊小子,這是什么怪招!”亂塵目中帶笑,悠然說道:“先生所得,皆爾自取,謂之何哉?”——他攔敵救人使的這一招喚做“咸其自取”,乃是出自莊子的齊物論,得其“由人自取”之意,倘若來人敬我、便是自取無傷,倘若來人惡我、便是自取彷徨。他這般道理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是千難萬難,但偏偏是這救人御敵的間隙,亂塵便已天馬行空的創(chuàng)出這手暗合道家無為無爭的妙手,那人本是此內(nèi)行家,聽他這么一說,心中也是極為佩服。但他素來嘴臭,仍是罵道:“賊小子,我與他打架,你插什么手?哼哼,便是你贏了我,也是偷襲,算不得數(shù)!”
亂塵又是一笑,道:“前輩教訓(xùn)的是?!毖哉Z間,手掌一放即收,將那人雙腿輕輕蕩開,他這一手柔中帶剛,那人本是以手著地倒立,被他這股力道一送,自然而然的轉(zhuǎn)立了身子,不過亂塵從他方才的腳法中瞧出此人內(nèi)力武功均是出自道門,但是他腿法靈奇清矯、形意圓潤連綿,乃是聞所未聞,竟不在那天書所載的武學(xué)總綱之內(nèi),故而亂塵對他頗是禮敬,這一次只是連消帶送,倒沒有先前將他從山石底下揪出時的那般凌人了。
那人站穩(wěn)了身子,拿一對老鼠似的小眼睛盯著亂塵看,他看便看了,嘴中更是嘖嘖有聲。亂塵雖敬他是道門高人,但被他這么死死的盯著看了好一陣,心里也不免發(fā)憷,心頭不住的嘀咕:“這位先生衣著打扮倒也周正,怎得說話做事都是這般的無禮?你便再是出世的高人,也不能如審問犯人一般盯著我罷?”那人上上下下將亂塵看了個遍,方是啐了一口痰,笑著罵道:“賊小子,倒也生的俊俏,不過你這娘娘腔的模樣,哪有咱們江湖中人的俠氣?還不如老老實(shí)實(shí)去鄉(xiāng)下做個教書的秀才。”那太史慈先前被他罵的火氣上涌,可方才與他對敵了數(shù)十招,情知自己難敵于他,倒也對他起了幾分尊敬,此時聽他又是出言侮辱亂塵,不由橫眉怒道:“你究竟是什么人?怎得說話這么臭?”那人嘿嘿冷笑了數(shù)聲,說道:“狗孫子,你沒吃過臭豆腐么?”他陡然問了個不相干的問題,把那太史慈給糟住了,那太史慈頂嘴道:“俺吃沒吃過臭豆腐關(guān)你什么事?”那人罵道:“蠢材!臭豆腐越臭越香,你這都不知,方才還大言不慚天下第四?我看你天下第四蠢,一二三那是豬驢鹿,第四便是你自己了。”太史慈被他罵得的燥火難當(dāng),雙戟又提了起來,喝道:“你再敢罵俺一句,俺就跟你拼了?!碧反仁莻€血?dú)夥絼偟纳倌?,說要與人拼了便是以性命相拼,那人卻渾然不懼,反是挑釁道:“你不但蠢,你還爛。人爛,命更爛。你武功遠(yuǎn)不如我,卻要和我拼命,就不怕我送你歸西么?便是要死,回家也要問問你老娘肯不肯。”
這人說話毫無顧忌,轉(zhuǎn)眼間已是涉及到太史慈家人,太史慈素重孝道,哪里還能再是容忍他?他口中哇哇大叫,雙戟如狂風(fēng)掠地般向那人掃去,那人哈哈大笑道:“你不是爺爺?shù)膶κ郑瑺敔攽械煤湍愦??!彼@般說了,非但不與避讓,反是雙手叉著腰,頭顱往前伸了,笑罵道:“看準(zhǔn)了這里,別打架不行,砍人也不行。”這人一直滿口胡言,亂塵原也惱他,這時太史慈狂怒之下欲擊殺了他,他卻開這般的玩笑,竟然讓都不讓,讓亂塵吃了好大一驚。眼見得那人一只頭顱將要被太史慈的雙戟給割了下來,亂塵怎能不救?可那太史慈去勢兇猛迅疾,雙戟頃刻間已至來人的脖頸間,又如何可攔得?不料亂塵白影一閃,雙手一左一右已是各攻太史慈與那來者。他三人離的極近,這兩手轉(zhuǎn)折的手法又不得施展,但偏偏是這么短寸的空間內(nèi),他左手五指連擋帶挑,震得太史慈的雙戟嗡嗡大響,身形與戟式卻揮不前去。于此同時,亂塵的右手托住那來者的腰側(cè)輕輕一攬,便將那人攬?jiān)谏砗螅膊患澳侨诉\(yùn)力相抗,道一聲“得罪了”,手中柔力一吐,便將那人往后推了數(shù)丈。那人本想使個立地功來,可剛扎了個馬步的架勢,口中卻咦了一聲,雙腳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又退,直至后背抵上石壁才停住了身形。
那太史慈出手無功而返,自然是盛怒無比,欲要從亂塵的左手間掙脫開來,再去與那來人廝殺,可亂塵有心勸解,如何肯依了他?太史慈見手中的雙戟已是被亂塵牢牢克住,也不勉強(qiáng),扔了雙戟,身子一個縱力,高高躍起,欲要踢那來人??伤碜討以诎肟罩?,卻是啊的一聲驚呼,心神不安間竟是摔在地上。亂塵見他神情惶恐,還以為來人使出了什么厲害的武功,連忙轉(zhuǎn)過身來,經(jīng)由方才一戰(zhàn)他已知對手武功遠(yuǎn)勝太史慈,自然不敢托大,雙手在身前抱圓,以待其變。豈知待他自己轉(zhuǎn)身過來一瞧,也是哎呀喂一聲呼出口來——原來那人已全身沒入山石之中,只留了個人臉在外,活似被嵌在石壁中間一般。亂塵見得這副模樣,又是心慌又是難過:“我方才明明只施了三成力,不過是想將他逼退,怎得會如此重手重腳、將他砸到巖石中去了?想得他肉體凡胎,這一撞之下連筋骨都碎了罷?我怎得渾沒個輕重,將人傷成這樣?”
那人見得亂塵神色頹唐,笑罵道:“兀那小子,我還沒死呢,你自責(zé)個什么勁?”說話的當(dāng)兒,他施施然的從石壁中走了出來,身上莫說是一處傷口血跡,便是一點(diǎn)石子和塵埃都是沒有,那太史慈瞧的咋舌,只以為是鬼迷了心竅,連揉了好幾回眼睛,卻是見得那人滿臉壞笑,故意在那山體石壁間來來去去的穿梭,當(dāng)真是如那無形的幽魂一般。
太史慈越瞧越是害怕,不由得問道:“你……你是人是鬼?”那人嘿嘿笑道:“你說是人是鬼?”他口中說話,身子大步往前走來,一把拉住了太史慈右手,急急忙忙便將太史慈往石壁間拽去。亂塵既不肯傷了來人、又不肯太史慈中了邪道,趕緊伸手來拉,口中說道:“先生,莫要與咱們玩鬧……”他話未說完,跟著太史慈一聲驚呼,三人已是被那人拖進(jìn)了石壁之中。其實(shí)亂塵的內(nèi)力遠(yuǎn)勝來人,他原來也是想自那來人的手中睜開,可他只覺這人雖然言語上毒辣了些、到得此刻都沒有予以加害,而且入得石壁后也似穿梭于空氣中一般,視之有形、感之無形,倒也奇妙有趣的緊,便由得那人似個孩子般拉著自己在山體石壁間來來去去的穿梭進(jìn)出。反倒是那太史慈涉世未深,沒見得過這般異象,嚇得緊緊的閉住了雙眼,大張著嘴啊啊的亂叫。那人眼光斜睨亂塵,但見亂塵神色如常,心中更是歡喜,嘿嘿笑道:“渾小子,萬事不驚于心,倒也有些膽色。不過,我這里有更嚇人的,便帶你玩玩?!彼刹坏脕y塵二人拒絕,身子往下一探,三人便似那落水的石子般,波的一聲輕響,便已是沉入了泥中。亂塵只覺眼前漠然一片漆黑,呼吸也漸是渾濁,而身子更似失了重心一般直往下墜,腦中昏昏然、不知那人搞的什么名堂。幸在亂塵參悟天書多年,道心已然歸虛,當(dāng)即斂了心神,問道:“先生您可穿山越土,晚輩已是開了眼界,您還是收了神通罷?!蹦侨肆R道:“剛說了兩句你好聽的,怎么就不成器了?你且把眼睛睜開好好的看看,到時候再來夸我?!?p> 亂塵眼前一片漆黑,又有什么好看的?他既覺好氣又是好笑,忽然鼻尖聞得一陣水潤花草的清香,眼前的漆黑也是逐漸明亮起來,周圍事物也漸漸有了影子,他凝目一瞧,但見得月輝泄地,河水浮波間的星光璨爛,兩匹馬兒在岸邊悠閑的吃著草,陣陣清風(fēng)拂來,說不出的受用。亂塵只覺此景甚為熟悉,問道:“先生,這是什么地方?”那人哈哈笑道:“你這小子,怎得記性這般的差?你再仔細(xì)看看,這是什么地方!”亂塵更是迷糊,往前走了兩三步,但聽得那吃草的馬兒識主的一聲輕嘶,一下子明白了過來——原來這盞茶間的工夫,他自己已是到了這神亭嶺的山腳!自己白日阻攔周瑜一行,不就是此地么?這人非但武功高強(qiáng),竟然還會這匪夷所思的遁地之術(shù)!
想來這遁地術(shù)近乎鬼神之道,他便以為來人是那陸壓一類的異人神客,說不定還與其師左慈有那故交之情,連忙雙手抱拳,向那來人躬身行禮道:“道君神通無涯,小侄之前多有唐突,萬望贖罪。”亂塵如此恭敬來人,太史慈更是不知就里,拉了亂塵衣襟,問道:“先生,你怎么對他如此的客氣?”亂塵雙目低垂,輕聲道:“兄弟不可造次,快快向道君行禮?!碧反嚷X,看了一會那人,又轉(zhuǎn)身四顧,這才明白自己已是到了山下,啊呀喊了一聲,竟是驚得說不出話來。那人見得亂塵如此恭敬,居然不喜反怒,破口大罵道:“蠢材!誰是什么他媽的道君?我與你打鬧玩樂,咱們便做一般的朋友,你跟我分什么勞什子的前輩后輩?你要是再分什么狗屁的禮數(shù),老子便將你拖進(jìn)石頭里,讓你憋在里面啥時候?qū)W會了說話再出來!”亂塵已知此人說話做事奇叵,也不與他爭辯,微微一笑,將雙拳收了,但身子仍是微微前躬,以示恭敬之意,說道:“先生教訓(xùn)的是!”那人脾氣稍稍好了些,仍是罵道:“先生也不許說。先生的先死,后生的后死,我年方十八,正有大把的快活日子,你這是在咒我早死么?”想他滿臉都是胡茬兒,眼小眉細(xì)、后背又有些駝,哪里像個十八歲少年的風(fēng)華模樣?太史慈性子直,立刻噗嗤笑出聲來,那人雙眼圓睜,罵道:“狗孫子,你笑什么?”到得此刻,太史慈也已明白此人來頭不小,當(dāng)然不敢再是頂撞他,支支吾吾了好半天,終于從牙齒里面擠出話來:“俺……俺沒笑……俺……俺只是覺得……覺得……”那人哼了一聲,卻不再理他,反過來問亂塵:“渾小子,他瞧不起我,你是不是也瞧不起我?”
亂塵連連道:“不敢,不敢。小子只是不知如何稱呼閣下。”那人道:“老子姓禰,單名一個衡字,你比我老、但我武功又比你高,便賣你一個便宜,你喊我禰老弟罷!”亂塵聽得此人姓名,腦中不住思索——原來他叫禰衡,怎得沒聽說過江湖上有這號人?按理說他腿法極奇、內(nèi)力深厚,武功只是稍遜于我兩位師哥,當(dāng)與那華佗神醫(yī)伯仲之間,這般的厲害人物怎得全無名聲?是了,我近年才回中土,江湖上的耆宿不認(rèn)得也是尋常。他自稱十八歲,但我方才與他內(nèi)力交抵,已是探出他有三十余年的寒暑之功,想來成名甚早,似他這般性情的高人又不好那名利之用,正輝煌時便急流勇退,這也是常有之事……不過太史兄弟久隨名師,說不定聽他恩師提及過此人……想到這里,亂塵將目光轉(zhuǎn)向太史慈,卻見太史慈一臉迷糊,也是半點(diǎn)不知的樣子。亂塵又去看那禰衡,但見其目光灼灼,似有拷問鞭笞之意,心中豁然開朗,竟有了自責(zé)之意:“‘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鎺煹恼伣淘诖耍页P薮蟮?,本該是清心虛意,怎得又起了名利幻空的妄心?”他既想到此處,反是一切淡然,微微笑道:“那我還推辭個什么,便占了老弟這個便宜罷。不知老弟今次找我,乃是所謂何事。”禰衡小眼睛一閃,已是有了歡意,言語卻仍是犀利:“荒唐!非要有事才能找你么?我這么個花樣少年沒事便不能找你玩么?”
亂塵呵呵笑道:“卿本少年,奈何韶華易逝,佳期難在,何談花樣?”禰衡呸了一聲,壞笑道:“你這賊小子平日里總是悲悲戚戚,十足的讓人討厭。不過現(xiàn)在這般的滿嘴胡話,倒也不壞。”言語之間,已滿是歡喜,亂塵道:“口中糊涂,心中糊涂,天下糊涂。有所謂江湖落魄載酒行,糊涂了黃粱夢境。我既已這么般的糊涂,老弟又怎么能說不壞呢?”禰衡哈哈笑道:“不是不壞,已是極好。”亂塵道:“何解?”禰衡道:“萬事糊涂酒一壺,別時聊為鼓嚨胡。我此來便是尋你這個糊涂人,要讓你更加的糊涂。”太史慈不明白亂塵與禰衡言語中互相逗趣的雅意,只見得二人言語投機(jī),不由插話道:“俺今年十九,比你大著一歲,便是你的哥哥。老弟與先生這般糊涂來糊涂去的,卻沒有酒,算什么糊涂?”禰衡瞪了太史慈一眼,罵道:“你說沒酒便是沒酒么?你那混元一氣功都混到大腸里去了么?你這不是糊涂,你是蠢。你這樣的蠢人,平日里我是懶得與你廢話的。不過今兒個高興,便將你教訓(xùn)個一二,讓你看看什么才是糊涂?!彼哉Z雖是無禮,但已有了輕佻之意,太史慈也不生氣,嘻笑道:“俺比你年長,長即是尊,你個小屁孩,也能教訓(xùn)俺?不過俺練了這混元一氣功,不談‘宰相肚里能撐船’,大腸里面能撐著你這么一個糊涂蟲總是夠的。有什么屁,你盡管放罷。”禰衡全沒想到這太史慈耍起無賴來比自己都是厲害,更是高興,嘿嘿嘿嘿的壞笑了一陣,轉(zhuǎn)頭對亂塵說道:“賊小子,你做的好事!”亂塵兩手一攤,表示無可奈何之意,禰衡道:“你幫他打通的哪是什么十二正經(jīng),明明是不正經(jīng)!”太史慈道:“俺便是這般的不正經(jīng)慣了,你又能耐俺如何?”禰衡也是一攤手,道:“你們越是這般的不正經(jīng),待我將你們灌醉了,將你們扒了褲子、吊起來打,看看什么是不正經(jīng)。”亂塵道:“既是如此,亂塵倒想開看眼界了,不過沒有酒哪里來的醉,你這不正經(jīng)也確實(shí)不正經(jīng)了。”禰衡道:“還不是你們亂岔的?你們要酒,我給你們?nèi)肀闶?。說罷,天下間的名酒,只要你們想得到的,別說是掘地三尺,就是掘地三十尺、三百尺,我也能給你取來助興。”
亂塵知他地遁之術(shù)了得,想來有那立地萬尺、穿梭千里的本領(lǐng),便故意為難他,說道:“洛陽城有個東觀書庫,書庫有樓,樓中藏有兩壇八十年陳的‘懸空酒’,你若是能取來,這糊涂二字便可圓滿了?!薄@兩壇懸空酒乃是昔年那謁者仆射劉珍所藏,那年安帝在位、鄧太后攝政,命劉珍會同馬融等人校定五經(jīng)、諸子、傳記、百家藝術(shù),以辯萬物之稱號,為訓(xùn)詁學(xué)專。其時天下士人爭相涌入東觀,日以輔修、夜以酒歌,不出一年,經(jīng)文整齊脫誤。劉珍便造懸空樓,馬融刻五經(jīng)孤本于懸空樓中,以吊那百世頌文、莫使糊涂之意,鄧太后恰逢盛事,特賜御酒兩壇,詔曰“文字是正,美酒藏根”,待得美酒與經(jīng)文封存,劉珍便將命甲士將懸空樓下面的三十三層樓梯盡數(shù)拆毀,便是武林高手,要上取經(jīng)文與美酒也是不可,懸空樓自此懸空。后來董卓焚火洛陽,因那懸空樓高,周圍又是開闊,反是于大火中幸存,不過那兩壇美酒與經(jīng)書卻不知還在不在了?,F(xiàn)在亂塵故意提這兩壇懸空美酒,一來是借那美酒勸避糊涂,二來是考校那人的地遁神功。豈料禰衡小眼睛瞇著轉(zhuǎn)了許久,才是搖頭說道:“此去東都洛陽不過三千里,我瞬間也可到得,不過那美酒懸于半空,我入地有路、上天無門,這酒我取不來?!?p> 亂塵作出惋惜道:“美酒不至,何談糊涂?”太史慈不解這懸空酒的典故,但亦是跟在亂塵后面起哄道:“虧你一直吹牛皮,這么壇好酒都取不過來,當(dāng)真是丟了俺這個哥哥的臉。罷了,罷了,俺那葫蘆里還有些酒水,你帶俺們上去,將那葫蘆取了,咱們接著喝罷?!眮y塵連連搖頭,說道:“凡塵糙酒,聊勝于無。人生在世,難得糊涂??上В上?!”那人小眼睛猛然一睜,陡然破口大罵道:“死老頭,快點(diǎn)出來。他奶奶的,老子和他們兩個鬧的歡騰,竟忘了你這茬兒。你這個王八蛋,竟然躲到現(xiàn)在!”
亂塵聽得他這么突然一聲喊,心中大驚:“竟然還藏著一人?!怎得全無此人的氣息?方才這禰衡藏于山石之中,乃是那地遁之術(shù),故而我難以查探,難道此人乃是禰衡的同門師兄弟,也精通這地遁藏形之術(shù)?是了,我們方才身在內(nèi)山,距離此處最起碼有半日時辰,此人能追隨至此,定然會這地遁術(shù)?!笨伤皖^四處打探,可怎么也查不出那人的方向,又暗中以掌力擊打地面,卻始終是杳無音信。他試了好一陣,始終不見來人,便以為那禰衡在與自己開玩笑,便道:“老弟,莫要與我說笑了。你那地遁術(shù)乃是乾坤造化、世間獨(dú)有,天下奇人再多,又豈可一而再、再而三?”那禰衡已是等得惱怒,放開嗓門大罵道:“他奶奶的,你這老鬼,我與你同時來尋賊小子,你慫恿我先現(xiàn)身,你自己卻躲到現(xiàn)在,算什么狗東西?”他盛怒之下,內(nèi)力充盈四方,亂塵只覺耳膜一震,竟是嗡嗡鼓動,心中暗贊道:“好內(nèi)功!看來先前與我較藝還是藏拙,此時看來,已然勝過我家兩位師哥。我方才勝他,僥幸、僥幸!”那太史慈內(nèi)力不如禰衡,在這一吼之下,雙耳間有如炸雷,只震得他頭昏腦脹,連看東西都是模糊不清。至于那吃草的馬兒,被他這么一吼,雙雙長嘶,竟是跌倒在岸邊。那禰衡又連罵了數(shù)聲,只震得山風(fēng)大作、河水潮長,一時之間,飛沙走石、草木飄搖,有如那暴風(fēng)雨壓城而來一般。饒是這般駭人的情形,卻是全無一人應(yīng)聲。亂塵欽佩此人內(nèi)力了得之余,心中直是納悶:“地遁之術(shù)乃是奇門妙學(xué),連我?guī)煾狄彩遣粫?。想來是與天地爭功,亂了造化。這禰衡雖然練成了這樁神功,但功過相抵,神功成非之間,已是傷了心智?如若不然,他怎會憑空捏造個人出來,還發(fā)這么大的脾氣?”
他迷惑之間,只見得太史慈雙手緊捂著雙耳,兩眼緊閉、牙齒咬的格格作響,鮮血從他指縫間不住的滲出,看來已是在禰衡的罵聲中撐不長久了。他生怕禰衡再罵下去,傷了太史慈,連忙大聲說道:“停罷!”情急時刻,亂塵全力而發(fā),這“停罷”二字出口,禰衡只覺口不能言、眼不能視、耳不能聽、舌不能聞、鼻不能嗅、意不能感,端的是六根全失,整個人都跌入了一片混沌空如之中。不過亂塵內(nèi)力陽剛與陰柔俱在,救人而不傷,雖是威猛無儔,但卻與身旁事物一概無礙,二人內(nèi)力如何,高下立判。
那禰衡被亂塵的內(nèi)力所壓,似爛泥般倒在地上,緩了好一陣,才勉強(qiáng)回過神來,到得此時他那對小眼睛才放出本來的精光,他默然看了亂塵良久,長嘆了一口氣,自言自語道:“賊小子內(nèi)力精進(jìn),竟已這般的厲害!我還教個屁啊……”他緩息的當(dāng)兒,亂塵已幫太史慈調(diào)理了內(nèi)息,又見禰衡半坐在地上,臉上全是頹唐之色,心中愧疚難當(dāng),伸手來扶禰衡,口中說道:“對不住了……”禰衡無力的將右手輕輕一揮,又是一聲長嘆,道:“沒什么對不住的……”他悵然望天,雙目忽然滾下淚來,口中訥訥道:“死老鬼,是他……是他,當(dāng)真是他……”這禰衡向來驕狂,亂塵今日雖是與他初次相識,但見他不尚言語雕琢,自有狂士的風(fēng)骨氣節(jié),亂塵雖然不喜歡他這般口無遮攔的狂傲,但也頗是欽佩,但此時見他這般的頹唐失落,皆是因自己而起,心中更是愧疚,雙唇囁嚅,卻是不知該說什么話來。
便在此時,亂塵聽得咚咚的兩聲悶響,卻是無端的從頭頂上落下兩壇子酒來。月輝清濯,四周的景象具是清晰可見,可這兩壇酒卻是一片黝黑,亂塵伸手來摸,卻摸到了一層厚厚的塵膩蛛灰,想來年月已頗是久遠(yuǎn)了。平白無故的落下兩壇酒來,亂塵與太史慈二人正是驚奇間,卻只覺眼前陡然一暗,一個青色人影如方才那兩壇老酒那般莫名其妙的落了下來。那人長髯細(xì)眉、著一件泛青的寬袖深衣,頗有幾分孺子的風(fēng)度,亂塵還未來得及將他細(xì)看,那人已是一把抱住了禰衡,問道:“老鬼,你這是怎么啦?怎么哭成這個模樣?”禰衡見了來人,更是傷心,大罵道:“還不是你!”那人奇道:“我怎么啦?”禰衡大哭道:“我與你同來,與他們把玩了好一陣,你都不肯現(xiàn)身……我又喊了你許久,你還是不理我!”那人一臉迷糊,說道:“不是你要我閉嘴藏形,要先行試試亂塵的成色么……”他話未說完,禰衡陡然抬起一腳,將他踢了個倒摔蔥,那人怒道:“你怎么不講理?”
禰衡哭著罵道:“怎么不講理了?我后來喊了你大半天,你死哪里去了?”那人啐了一口濃痰,手指著兩壇老酒,大罵道:“還不是你發(fā)起糊涂勁,非要喝這勞什子的懸空酒,我千里迢迢的去洛陽給你取了,你反倒是不識好人心,罵起我來了!”他二人年歲都已有了四五十歲,但當(dāng)下這般的對罵,頗似一對頑童,亂塵與太史慈陪坐在側(cè),既覺無趣、又覺尷尬,但這么一來二去,倒是曉得了來人與禰衡關(guān)系匪淺。
他二人對罵了好一陣,盡是罵些不明不白的臟話,亂塵勸又不是、不勸又不是,只覺得耳間聒噪,便想攜了太史慈同走,可他方是有了這個想法,那來人卻不再與禰衡對罵,陡然伸出手來攔住了亂塵,問道:“你要去哪里?”亂塵苦笑道:“天下闊大,始于足下。足不隨心,千里難行。我怎知我要去往何處?”那人搖了搖頭,說道:“你既不知往何處去,那天下再大,都是何處。既然處處皆為何處,去與不去,又有什么分別?”亂塵一愣,居然辯不過他,一時無語間,那人又將兩壇老酒提在手中,笑道:“便是要走,待喝完了這兩壇糊涂酒,也是不遲……”那禰衡與他對罵良久,雖已不再是大哭,但聽得這糊涂二字,神情又是一頓,幽幽說道:“他本就糊涂,你便是取來了又有什么用?”那人搖頭道:“糊涂人糊涂心,天下萬事都亂成了一團(tuán)漿糊,這糊涂酒喝下去,醉上加醉,糊涂深處反可見了清醒。亂塵,你說是與不是?”他二人對答盡是機(jī)鋒,亂塵心若明鏡,便知他們今夜乃是度化自己而來??伤灰丫茫羰窍攵?、早就自度了,可人世間的情愛百折千繞,正因這陸離光怪的情愛才使得人異于萬物,他心中既已如此,又何須他人來度?
亂塵這么一想,今日與太史慈結(jié)識暢飲的歡趣興致頓時消了去,他心緒搖落下,長長的一聲嘆,又成了往日那個悲歡不能的自己。那來人見到亂塵光亮的眸子頹然黯淡了下去,當(dāng)即便知自己勸度不成、反是增了亂塵索然之心,心中亦是一聲長嘆。不過他倒也人杰,見得亂塵欲走,反是滿臉堆笑,將一壇老酒塞在亂塵懷里。那酒壇經(jīng)年彌久,本就滿是蛛網(wǎng)塵垢,他這么一塞,自然是將亂塵的懷間弄得臟了。亂塵惱他臟了師姐所贈的桑衣,提起那壇老酒,剛要將那酒壇摔了,可一提在手中,只覺那釉面粗糙、似被大火烤過一般,他拇指輕輕一抹,將壇口的灰塵抹了,現(xiàn)出金文寫的“御制貢酒”四字,他心中咯噔一響,伸出左手來托住那酒壇,右手五指將那酒壇勉強(qiáng)拭凈了,借著月光,看著酒壇上面赫然寫著懸空二字,他又去取另一壇,待得灰塵去盡,亦是一般的懸空二字,那太史慈驚道:“難道這兩壇當(dāng)真是你們剛才所說的懸空酒?”想那洛陽城距離江東數(shù)千里,這兩壇酒又是高藏于懸空中,這人頃刻間便已取來,太史慈如何肯信?豈料那人笑道:“那是當(dāng)然?!彼娞反热允求@疑,著手拍了封泥,一股濃郁的酒香頓時飄溢而出,那人猛嗅了美酒的香氣,笑道:“大家都是好酒之人,這酒有沒有八十年,一試便知?!?p> 說罷,他著手一抄,已是將手伸進(jìn)壇內(nèi),想那酒水向無成形,可他這么一撈,卻似撈一團(tuán)圓球般,太史慈原以為這一手當(dāng)如那水中撈月、細(xì)流溢指,孰料到那人當(dāng)真撈出了一團(tuán)琥珀般的物事,明月清皎、正似溶在其中,而那人右手干爽,琥珀懸而不近,天上酒中、明月兩見,倒也奇趣的緊了。那人掌中托酒,對著亂塵說道:“請罷。”可亂塵悵然悲惋之心已起,怎有那賞酒的興致了?那人候了一陣,見亂塵仍是默然不語,故意打趣道:“月白風(fēng)清,如此良辰,卿本雅人,不怕辜負(fù)了這大好的美酒嗎?”亂塵苦笑道:“章臺之柳,已折他人……我連最好的都已辜負(fù)了,這曲曲一兩壇酒便是辜負(fù)了又如何?”他說話說得動情,每一字都是極為刺心。那太史慈聽了,也惱這來人攪了亂塵的心境,伸手來那人一推,罵道:“走開罷!”那人被他這么一推,本不生氣,但眼睛骨碌一轉(zhuǎn),已是有了計(jì)較。但見他右手一翻,將那手中的美酒飲盡,大贊一聲“好酒”,又是托起酒壇,左手大袖卻是箕張而起,如那騰飛的大雁往后退了兩步,只聽他笑道:“曹少俠不肯喝這美酒,定然是信不過我。只以為我從哪里尋來的什么庸俗凡品來消遣二位,這樣罷,你既然也是酒道中人,便先來嘗嘗這酒的真假罷。”說話間,已是躍上前來,欲要將那掌間的酒水強(qiáng)送到太史慈的嘴里。
太史慈全沒想到這人看起來溫文爾雅,做起事來卻是這般的荒唐,一邊后退一邊怒道:“你這渾人!”那人嘿嘿一笑,身勢停也不停,直喇喇的往太史慈闖來。太史慈先前已是領(lǐng)教過禰衡的武功,這人與禰衡同來,現(xiàn)身之法又極為古怪,想來武功比之禰衡只強(qiáng)不弱,自然不敢將他小覷了。他原想雙戟揮戈,出一招“轅門別使”來擋了來人,可來者一手托酒、單手出掌,自己雙手同出便就罷了,怎可又上了武器?他向來要強(qiáng),只覺便是以雙戟勝了,也是一樁侮辱,這剎那思索間,他十指稍稍一松,雙戟叮叮兩聲、落在泥上,身子亦不再退,雙掌連拍,已是揉上前去。那人見得太史慈不退反進(jìn),更是來了興致,單掌一搖,已是顫出數(shù)重掌影來,更是笑道:“我向你敬酒,你驅(qū)身來迎,這才是禮遇之道,來罷,來罷?!闭f笑間,他左手曲環(huán),那些掌影倏忽大散,如那漫山遍野的花蝴蝶一般,俱往太史慈身上飛去。太史慈入世多年,自是與無數(shù)高手領(lǐng)教過,便是武功高如亂塵、執(zhí)明等人,掌式或是雄渾、或是輕奇,往往是一招奏效、勝人于無可抵擋,卻從來沒來人這般花哨輕巧的。他內(nèi)心納悶,雙掌上拍下翻,打出一招“滄海無涯”,想他武功剛猛、又方方在亂塵的相助下成了混元一氣功,正是氣盛之時,這滄海無涯一招出手,山崖間罡風(fēng)驟然大起,全然聚于他雙掌之間,有如無形的氣墻般向那人花蝴蝶似的掌影迎去。
那人嘿嘿一笑,左掌仍是曲繞兜轉(zhuǎn),任那掌影飄飛。待得二人手掌即將相交,那人眼間金光一盛、旋即那漫天的掌影也是金氣燦燦,太史慈原以為雙掌交拼、當(dāng)是互斗內(nèi)力之時,卻見對方掌影盡數(shù)大散,竟然從自己雙掌間的空隙里溜了過去,這般的機(jī)變靈巧,太史慈見都未曾見過,又怎么來得及反應(yīng)?只覺得眼前大花,對方溜進(jìn)來的掌影啪啪啪啪的打在他周身的要穴上。幸好來人并無惡意,只以勢勝、不以力攻,出掌全無內(nèi)力,不然太史慈周身大穴被重力擊打,便是百死而無生了。太史慈被那人欺到身前,也不領(lǐng)對方掌下無力的情誼,十指緊攥如鐵爪,向內(nèi)環(huán)抓,欲要將那人在懷間一把擒了。那人身子一扭一側(cè),躲也不躲他的鐵爪,反是將要與太史慈面對面的貼在一起,太史慈更怒,圓睜眼睛喝道:“你做什么!”那人右手高抬,笑道:“請你喝酒??!”說話間,左手反打,化出無數(shù)的蝴蝶飛影,去攔太史慈從背后伸過來的雙爪,右手卻是食指、拇指輕挑,其余三指托著那琥珀色的美酒,來捏太史慈的鼻子。
來人如此的輕挑,有如與小童打鬧一般,太史慈如何不氣?他倒也不顧身份,頭腦后仰,張嘴便來咬來人的手指,那人卻算準(zhǔn)了他要來咬自己手指,食指、拇指二指并攏,點(diǎn)向太史慈鼻間的人中穴,人中穴主管昏厥癲癇,如何能被人點(diǎn)了?太史慈驚怒無措之下,只覺得對方手指一撫而過,腦中一片茫然,正迷糊間,只覺口中清涼,一股凜冽的香氣從喉嚨間直入腹中,說不出來的舒暢。他本是嗜酒的狂客,這八十年的陳年好酒灌下肚中,似那醍醐灌頂、甘露灑心,他竟是忘了來人的無禮,大笑道:“好酒!好酒!”那人故意逗他,笑問道:“如何的好法?”太史慈只饞著來人手中的美酒,怎愿花得精力來形容這美酒的馥郁?他嘿嘿大笑間,原先環(huán)手捉那來人腰腹的雙爪全然收回,卻是搶那來人手中的酒壇。那人倒也奇怪的很,原先太史慈不喝酒他強(qiáng)意來勸、如今太史慈搶酒他反是身子一縱,如一只沖天的白鶴般從太史慈的懷間掙脫而出,他單手托舉酒壇、高居在半空中,腳下懸然若空,便是這么無處借力的憑虛之境,那人哈哈一聲長笑,衣衫舞動,身形往后淺淺一退,已是輕飄飄的落在禰衡身前。
太史慈方才與他拒酒、奪酒雖是玩笑之事,但二人拳腳間的功夫如何,自然是高下立判,此刻又見得其身法高徹清矯,竟似不遜亂塵,想來自己遠(yuǎn)遠(yuǎn)不敵于他,索性便斷了從他手上搶酒的念頭,只是那美酒實(shí)在是饞人的緊,方才的醇香還在唇齒間流轉(zhuǎn)纏綿,直勾得他兩眼發(fā)愣,只得觍著一張厚臉皮,嬉皮笑臉的求道:“前輩,給俺再喝一口罷!”那人笑道:“那你說我這酒可有八十年陳?”太史慈直顧著討酒,道:“有!有!莫說是八十年,前輩便說是有八百年,俺也信了!”那人呸了一口,笑罵道:“只喝了一口,便已這般的糊涂了?!碧反刃Φ溃骸昂棵谰坪咳?,俺既喝了你的糊涂酒,豈有不糊涂的道理?”那人喜上眉梢,道:“那你可要說句公道話,我這可是那正宗的懸空酒?”太史慈連連的點(diǎn)頭,只想再騙得一口美酒,一個勁的討好那人,口中直是道:“千真萬確,如假包換……前輩,求你了!”那人瞧他求的頗為有趣,也不再故意逗他,著手又抄了一口美酒,衣袖輕輕一揮,美酒已是入了太史慈口中。這一次,太史慈卻不舍得囫圇吃下肚中,將這懸空酒在口中含了,直教那美酒的醇香浸潤了舌尖,這才屏著呼吸一小口一小口的咽入胃中。
那人又笑,雙手托舉著美酒,走到亂塵身前,道:“少俠,你可信了?”亂塵雖已是心生惘然,但鼻中聞得這美酒的濃香,又眼見太史慈如此的癡迷,不免心想:“看來這兩壇當(dāng)真是那洛陽的懸空酒……想來洛陽遠(yuǎn)在數(shù)千里之外,此人片刻便已取來了,難道真有登天之能?……是了,方才禰衡可穿山入地,此人與他同來,武功又是伯仲間,說不定便是同門師兄弟,會得那登天橫行的奇術(shù)。他既是以美酒相邀,我又是他鄉(xiāng)異客,借這美酒暢飲一般,能消了愁意自是最好,便是不能,也是糊糊涂涂、悠悠忽忽,不負(fù)了明月天涯的美景。”他心意至此,再不拒絕,伸手來托那人的酒壇。那人唇角微微一翹,卻是掌間激力、將那酒壇高拋得離地數(shù)丈,雙手卻是一上一下,來拿亂塵的下巴。亂塵心細(xì)如發(fā),雖未料到來人會這般的作弄自己,但他武功已練至臻境,對方雙手環(huán)兜而來,又是全然帶著內(nèi)力,他丹田瞬時激蕩,催動右手向上畫了一個半圓,一股似柔實(shí)剛的力道順勢而出,只這么輕輕一拂,便將來人的雙手拂開了,有所謂心力兩發(fā)、混無一物,不過如是。那人眉眼更樂,贊道:“好!”他受了亂塵那一拂,居然只是雙手一麻,片刻間便已重凝了內(nèi)力聚在雙手間,又來相攻亂塵。
不過這一次,他雙手卻是有掌、有指、有爪、有拳,變化莫測,似乎亂塵的上半身俱在他雙手籠罩的范圍內(nèi),他招式雖然仍是花俏無比,卻又不是方才與太史慈對敵時的空虛靈歡,盡是實(shí)打?qū)嵉恼袛?shù),只要有一處碰到了亂塵,內(nèi)力便可激發(fā)而出。他這般對陣,雖然剛烈,卻又沒有與人廝殺的戾氣,亂塵一挑眉毛,已是心知對方曉得自己武功高強(qiáng),故而出手便是全無保留,要與自己來爭個長短。他向來恬淡、無那爭勝之心,但對方盛意拳拳,他自覺雅意難卻,遂是澀然一笑,道:“前輩盛情如是,小子如何能拒?”眼見那人右手五指將及自己肩胛,亂塵右手尾指一挑,卻是繞過那人斗轉(zhuǎn)萬變的五爪,直去拿那人手心,他這一手原是那巴山劍派的絕技“摩天一劍”,專治拳腳精強(qiáng)的赤手高人,只不過亂塵以指代劍,又覺劍意摩天掣人、難免兇戾,故而選五指中最為輕弱的尾指做那劍身。饒是如此,亂塵一指而出,形意已盛,便是巴山劍派的掌門前來使這一劍,也沒他這么形神完備。那人手掌間的功夫雖然玄妙,但見亂塵這一指點(diǎn)來,也不將講爪式使老,旋即五指舒張,右手如若無骨,似那柔絲一般,已是纏上了亂塵尾指。亂塵尾指被纏,無名指向下一落,乃是兩指相夾的用意??赡侨四恐薪鸸庖皇?,如似柔絲的右手卻是陡然一緊,已似那金鐵一般,橫削亂塵的無名指。亂塵二指輕捻慢挑,將他手刃擋了。又與他再斗了兩三招,只覺這人招式驚奇無比,全為自己見所未見,心中不由佩服,眼見對方手刃奇變?nèi)f化,往往一招使出,盡是藏著數(shù)百種后續(xù)的變化,自己若是僅憑著兩根手指,怕也難敵,只得說一聲:“得罪了!”說話間,他五指全出,指骨曲折點(diǎn)綽,各成一形,加上他內(nèi)力雄渾,勁氣外發(fā),竟似是五根手指各持了一把短劍,使出了無狀六劍中的五種截然不同的劍招。想得亂塵無狀六劍獨(dú)步天下,乃是成自乾坤陰陽的劍法,一招出手,世人便已難抵,這瞬時間五招齊出,那人又是如何能敵?只聽得拍的一聲,亂塵五指同時擊中那人手掌,想他受力不同,但亂塵力招齊時而達(dá),故而五聲混為一聲,頗是清脆。幸在亂塵只較長短、無意傷人,不然那人的一只右手可要當(dāng)場廢了。
那人受了亂塵五記劍招,并不懊惱,左手平托,接過落下來的酒壇子,著力一蕩,又將美酒蕩上了高空。這一次,他雙手并用,或成劍勢、或?yàn)榈缎?,亂塵欲要相接,卻見對方雙手間的招式陡然大變,奇形怪狀,既似漫天星斗、又如熊虎獅豹,形意難覺,端的是千奇百怪,縱使武功高絕如他,也不知如何拆解,只得右手五指合攏,并成一招“和光同塵”,以無上的劍勢和內(nèi)力將那人迫開,自己亦是往后退了一步。只是這般以強(qiáng)力勝人,卻失了較量的雅意。亂塵自覺招式不敵,右手遂是收起,負(fù)在身后,說道:“前輩絕技,小子認(rèn)輸啦。”
那人調(diào)了一口內(nèi)息,哈哈大笑道:“美酒還未落下,咱們再玩一會兒!”說話間,他扭頭望向禰衡,喚道:“喂,老鬼!你不來湊湊熱鬧?”那禰衡原本坐在地上,聽他這么一說,眼睛陡然大亮,大笑道:“如此良機(jī),萬世難遇,我若不來湊了,豈不是要抱憾終身?來來來,咱們天地合和,與他斗上一斗!”說話間,他二人已是站在一處,一個主攻以手、一個制敵以腳,往亂塵并行而來。
亂塵已與他二人先后比較過武藝,情知他二人招式極奇,內(nèi)力又強(qiáng),乃是頂尖兒的風(fēng)流人物,若是純論招式奇妙,天地間已是無人可及。他既已認(rèn)輸,實(shí)不愿再斗下去,但對方現(xiàn)在滾滾而來,有如那天地合聚、風(fēng)雷海潮,自己縱是后退,又豈能及得上對方須臾間上天入地的玄妙神學(xué)?他抬眼又見那明月高懸,酒壇在半空中輕盈上升,再過得一時,上托之力消了,便要落了下來。那酒壇釉色清明,映著皎白的月光,如那冉冉玉燈。正那時,溪水潺潺,水中亦是倒映一輪明月,這三月共映、本是一樁幽深的風(fēng)景,而禰衡二人天雷地震,正是動靜合一,說不出的奇妙與震撼。亂塵驚嘆這萬物造化的神妙,心中陡然生出一股勃郁的豪氣,右手往后一探,玄黑骨劍錚得一聲出鞘,已被他掣在手中。骨劍雖是無鋒,但此乃亂塵精血所化,又有那先天造化之功,端得是寒氣四溢、迫人心目。但見亂塵骨劍虛虛一劃,乃是一招“浪子多情”,做那起手式,既向禰衡二人表了敬意,又是自述了心意,清冷月輝落在他的人與劍上,正是英氣勃勃,飄逸絕倫,世間的精氣再足,也生不出第二個如他這般氣度的佳客了。
禰衡二人眼見亂塵抽劍迎擊,知他已是全力而為,皆是大喜,一齊說道:“好極!好極!”二人再不說話,雙手雙腳各出怪招,或剛猛、或陰柔、或險峻、或堂正,每一招每一式,都是亂塵所未見過的。亂塵精研天書,天底下各門各派的武功于他眼中已無任何秘密,往往對方一招只出了個形意,亂塵已可瞧出其破綻不足之處。便是從未與自己交手過的師父左慈、天下五奇等人,也并不是全無破綻,而是對方功力悉深,招式侵淫益久,往往破綻方出、就已逝過,故而亂塵難及。眼下對方二人全是混若天成,別說破綻,便是拳腳間的間隙也是沒有。亂塵入世以來,唯有虎牢關(guān)、滎陽密林二戰(zhàn)與師哥呂布全力拼斗時,有過那般的彷徨無力感,只是今日他武功絕高,已是遠(yuǎn)遠(yuǎn)勝于呂布,跳脫了凡俗,形神俱入化境,若不是他心中情念難消,濁氣在心,他已可肉身成圣、白日飛升了。可今日禰衡二人,卻是那天地聚攏、陰陽交合,招式形意,全脫出武學(xué)常理的拘囿,與其說是比武較招,更不如是那天地乾坤在前,拷問亂塵內(nèi)心一般。
眨眼間,禰衡二人天地之勢已是滾滾到得亂塵身前,亂塵骨劍信手而抖,出了一招“紅塵客夢”,這一招乃是亂塵昔年在青龍?zhí)恫輳]間醉酒所創(chuàng),初時鋒芒畢露,似狂客憤恨蒼天不公、欲與那老天爺廝打一般,這般的劍意本是極為駭人,但要說厲害,呂布、趙云等人也可破得。其后亂塵西歸中原,見那洛陽大火、萬民哭號,昔日再是盛耀的繁華都炬于一旦,心中有所感悟;后來又在長安城中小住,偶爾去那那西域,見那萬里黃沙、大漠孤煙;現(xiàn)今又浪跡天涯,或見大雪紛飛、或見細(xì)雨霖霖,總是行不見影,天地孤心。這滾滾紅塵間,人為客卿,天地闊大,萬物皆情,早晚落于時后,喜何?悲何?人生一場大夢,不過如是。是而他這樁劍招鋒芒全收,全是大夢悲涼、無可奈何的意境,正應(yīng)了對方天地拷問的本意。對方拳腳與亂塵這一劍招交接,噼噼啪啪已是擊了一十二下。雙方第一招,斗了個旗鼓相當(dāng)。亂塵已不輕易執(zhí)劍,此刻骨劍在手,心已入虛,他不及招式使老,骨劍改劈為刺,但見他劍尖黑光點(diǎn)點(diǎn),如那銀河中的繁星,乃是一招“星飛云散”。禰衡二人見他劍尖攢刺,似雜亂而有形,正應(yīng)了漫天星斗的方位,精神一凜,一個雙手攀附,將數(shù)十種擒拿手法混在一處,一個雙腳踢縱,橫拐、盤腿、鞭攪、曲剪,一雙腿竟將地趟間的功夫全合在一起,二人合力,正是以繁對繁,避開亂塵的劍尖,與亂塵對攻。亂塵一招無功,第三招“其道亡繇”隨即轟轟而出,禰衡二人先前見他劍法大開大合,此時陡然轉(zhuǎn)換,從方才的悲慨中躍出,雖不再自怨自艾,但盡是蕭索無奈之意。二人心中皆是暗嘆了一口氣,凝神在亂塵的閃爍劍光間嚴(yán)守了門戶,又接了亂塵五招。他三人雖只斗了八招,便已攻守轉(zhuǎn)換,亂塵劍法之絕,可見其才。但禰衡二人拳腳間的功夫一陰一陽,一剛一柔,每一招每一式都契合那負(fù)陰抱陽、沖氣為和的乾坤象數(shù)。那太史慈從旁觀看,只覺禰衡二人化生為天地二尊,一金一紫,道光萬里,似那無窮宇宙,拳腳間的招式已不是招式,而是各型各色的易象,既欲裹攬亂塵、亦欲縱脫亂塵。而亂塵一人一劍,卻是滄海間的一粒飛塵,骨劍黑光閃爍,白影飄逸流轉(zhuǎn),于天地崩塌間卻不失色。至于那懸空美酒,被三人勁氣所激,高高的懸在頭頂,卻不下落。
亂塵三人在太史慈思忖的當(dāng)兒又斗了數(shù)十招,只見禰衡二人繞著亂塵身子,一個攻上一個攻下,遠(yuǎn)打近踢,長躍短斗,手影、腿影靈飛涌動,風(fēng)雷之聲轟隆不絕。而亂塵卻在這風(fēng)雷之間,玄黑骨劍忽而空靈、忽而澀滯,信手出招、劍光撲朔之處,總是披風(fēng)斬雨,一往無前。其實(shí)禰衡二人單論個人的武功修為,均是不及呂布,但他二人自小起便身賦異稟,被一位異人收入門下,傳了大道修行的法門,后來那異人霞光飛散,化作了陰陽二氣,被他二人吸入腹中,二人得了這樁福緣,自此從天地乾坤間悟化,各成了一門“擎天手”、“撼地腿”的神功。世人敬畏天地尚覺不足,他二人卻自比“擎撼”二字,可謂是匯萬物之奇、奪造化之功,乃是幾可與女媧所傳的七卷天書匹敵的妙物,只可惜他們心間有那俗煙凡塵,只是受了其師陰陽二氣的福澤,登不得昆侖金頂?shù)氖ト嗽旎5埵侨绱?,這天地合和,二人齊力,莫說是兩個呂布,便是四個呂布同至,在他們這全力施為的天地大勢間,恐怕也不得勝。而亂塵卻是一人一劍,于乾坤金紫間披伐刺削,似是問首蒼天、又似是寄情莽地,任那風(fēng)云如何激蕩、山海如何洶涌,始終不容禰衡二人近得他身前七尺。
月光清冷,流水潺潺,三人翻翻滾滾間又酣斗了數(shù)十招,那美酒當(dāng)如其名,高懸于空中、始終難以落下。太史慈雖也是當(dāng)世一流的高手,又何曾見過今日這般的天地?他雙目不肯交睫,只怕眨得一眼,便錯過了雙方精妙招式間的數(shù)處變換。但見這群花盛開的江南夜色下,一對金紫之氣交合在一處,矯夭騰挪、分進(jìn)合擊,似千軍萬馬、又似山崩海潮,威極猛極;而與這天地相抗的卻是一襲白衣、一柄黑劍,宛若那裂石破云的游龍般,在天地金紫間穿梭飛躍。這一時,聽得禰衡二人一聲長嘆,那漫天蓋地的掌影、腿影倏忽全收,二人已自亂塵的黑劍白影間躍后,說道:“罷了,罷了!”二人語氣蕭索,頗有自憐自嘆之意。亂塵武功大成以來,從未逢過今夜這般旗鼓相當(dāng)?shù)膶κ?,對他二人恭敬之余,更是生出浮生須臾的況味,眼見得對方袖手收招,玄黑骨劍錚然清鳴,已是還負(fù)于背上,那霜雪一般的劍意散退不見。但見得亂塵眉色勝雪,右手負(fù)在身后,左手前伸,接住了那緩緩落將下來的酒壇,不及禰衡二人請酒,他左手高揚(yáng),已是托起懸空酒來,酒色如那琥珀,緩緩落入亂塵口中,此間風(fēng)度,世無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