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云體他傷心,勸道:“師弟,他們已是去了……咱們……”他話未說完,亂塵驀地一聲大吼:“去了?去哪里了!”他心傷至極,已是失了神志,但見其雙眼血紅,長發(fā)披散,連呼數(shù)聲“去哪里了”,趙云本就難過,又如何能答得了他?飛雪呼呼,只好由著亂塵一聲聲的狂嘶。想得亂塵情傷入髓,這一聲聲狂嘶引得他諸脈蒸騰,體內(nèi)的真氣再不受節(jié)制,從他身體發(fā)膚的每一處毛孔里激發(fā),真氣外涌、轟轟隆隆,竟惹得天地鳴響,霎時之間,蓋過了亂塵的嘶哭聲、蓋過了咆哮的風雪聲,但見得地動山搖、云氣攪聚。十數(shù)萬人初時耳鼓生疼,跟著目眩手震,無論武功高低,竟是拿捏不住兵器,嗆啷啷之聲不絕,兵刃都落在地下。也不知是誰先聲驚呼,那漫天的飛雪竟爾由白轉(zhuǎn)紅,如那鮮血凝成的一般,簌簌的落將下來。想來是老天爺都被人間的至情所感動,竟降下這等的血雪來了。
如此傷境,亂塵卻渾然不覺,但覺天地一片冰涼,殊不知他這般的悲慟、已是愁傷了五臟六腑,哭聲不絕,點點銀色從他下顎、發(fā)根、雙眉間星星而起,不一會兒的工夫,他的雙鬢、眉毛、胡須已是一片銀白。亂塵本是個俊朗瀟逸的少年,這俄頃之間,竟似老了二十來歲,趙云生怕他傷了心脈,伸手按住了亂塵的口,勸道:“師弟,蟬師妹泉下有靈、必見不得你如此傷心?!眮y塵也不知是倦了、還是聽見了趙云的話音,終是不再嘶號。
群豪多與亂塵熟識,聞得亂塵嘶哭聲驟停,均欲近前來將他勸得一勸,但方是走了兩步,卻見亂塵左掌猛然高舉、正要擊往自己的天靈蓋。趙云近在咫尺、豈能容他自盡了?急忙雙手上抬、來阻亂塵的掌式,可如今亂塵武功已然高絕,眼下求死之心又切,怎能容趙云擋了?但聽格拉一聲,趙云的手腕竟被亂塵的巨力格得雙雙脫臼,而亂塵下拍的掌式只是被他稍稍一緩,又是拍往眉間。眼看著一代豪俠就此而死,群豪呼喝驚詫者有之、飛奔相救者有之、唏噓長嘆者有之,除了那劉備之外,無人不為其動情,可亂塵死意已決、如何可救?
正當此時,一陣雪風席卷而來,剎那間已至亂塵身前,但聽得有人柔聲說道:“人世這么美好,你又何苦死了呢?”此人話音極是婉轉(zhuǎn)柔曼,竟是如此的熟悉,亂塵的手掌卻是緩緩落下,但見得話音落地,面前卻是一張蒼白無比、沒半點血色的玉臉,鮮紅的風雪飛飏,映得她的白衫白裙一片血光。雪光里隨風而舞的,還有這女子的滿頭銀發(fā)。亂塵吃吃的望著她,說道:“是你……怎么是你……”那女子卻似并不識得亂塵,道:“你認得我么?”亂塵心中一揪,以為她因自己的無情所傷、不愿與自己相認,怔怔道:“寧師妹,我……我……我對不住你。”——他口中所說的‘寧師妹’,便是張角的獨女張寧。彼時張寧因救他而傷重,由其娘親甄珠護送去了河北之地,也不知有了如何的境遇,今日竟活生生的回了這里??蓮垖巺s無半分的重逢之情,只是柔柔說道:“你這人也是奇怪,我救了你,你卻說我是你什么寧師妹?!眮y塵不知她早已對往昔失了記憶,只覺她說話冷冷淡淡、竟似個置身事外的閑人一般,以為自己全然傷了她的心、以至于提都不愿提及,遂是說道:“你……你我既不相識,你又何必救我……”
那女子輕嘆了一口氣,說道:“我娘說,死者生去、生者死矣,但凡心中有所念想,都是苦楚……你師姐既已去了,你何苦要陪著她一起死?你便是死了,又能換她活過來么?”她見亂塵默然不答,又指了指不遠方,但見一名白衣的少女臨風而立,那少女生的雖不如貂蟬、張寧二人,但亦也是秀麗殊容,獨獨是玉眉緊擰、臉上全是傷色。這名少女正是一直侍在張寧身邊的郭嬛,亂塵認出了她,又怎會不知眼前這個確是張寧無疑?他正傷心間,郭嬛已是緩緩走上前來,亂塵這才在漫天的血雪中看清了,郭嬛雙手在前,卻是抱著一個用絨毯子裹著的襁褓,但見她走近了身前,與張寧細聲說道:“小姐,她睡著啦。”張寧輕輕點了點頭,說道:“你將這命苦的娃娃還與了他罷?!惫鶍值溃骸笆恰?,說話間,將襁褓遞在亂塵懷中,亂塵只覺入手溫暖,低頭一看,但見襁褓內(nèi)的嬰兒睡得正是香甜,這嬰孩眉眼極細、皮膚雪白,正是呂布與貂蟬的愛女呂紫煙。此前她被劉備從高城下落下,卻為張寧郭嬛二人暗中所救、此刻竟是甜甜的睡著,總算是萬千悲苦之中給了亂塵一點安慰,尋死之心一時也是斷了。
亂塵與郭嬛素有舊恩,郭嬛理應與亂塵說上兩句安慰之言,可郭嬛卻看也不去看他,只是牽住了張寧的手,輕聲說道:“姐姐,咱們下邳城也來了、小孩也救了,走罷?!睆垖庉p輕自她手中掙脫,手指亂塵,道:“那他呢?”郭嬛瞥了一眼亂塵,強抑著目中的淚水,說道:“他與咱們兩不相干,是死是活都是咎由自取,小姐,咱們走罷。不然老夫人尋不著咱們,又要著急了?!睆垖庉p嘆了一聲,說道:“嬛兒,平日里你總是熱心的很,怎的今天性子卻如此的寡淡了?!惫鶍值溃骸肮讯鞴亚?,總是應當……小姐,老夫人說你內(nèi)傷未愈,不可為俗世所擾,今日這般的情景,易是引了你的舊傷。咱們還是早早回了罷?!睆垖庉p輕應了一聲,與亂塵說道:“幸好我來的及時,救了這苦命的孩兒。她父母皆已去了,你莫要再自暴自棄,不然這小娃娃孤零零的一個人,怪可憐的……”正說話間,她陡然覺得心神猛的一跳,竟是一陣陣的心悸,腦中奇思道:“我識得他么?怎的我越是瞧他越是親切……嬛兒素來體人,怎的見他如此痛苦、卻毫無關(guān)心,只是一味的一直催我離去?”她腦中越想越是煩悶,索性不再想了,遂是牽了郭嬛的手來,與亂塵說道:“我走啦?!眮y塵目光只與她一對,旋即掙脫開去,于他心底卻是以為張寧今生今世都不愿原諒于他、要與他做個素未蒙面的陌生人了,不由得說道:“師妹……珍重……再見……”
這六個字音細如發(fā),卻如同重錘一般敲在張寧心口,但見她身子微微一晃,陡然轉(zhuǎn)過身來,一雙妙目凝視了亂塵半晌,目光中不勝凄婉之情,不住的言道:“你……你……你究竟是誰?我的頭……頭好疼……”興許是心魔所致,她的嬌容已是疼得扭曲,郭嬛急忙來輕撫她心口,勸道:“姐姐,莫要想了,莫要想了……”亂塵雖不知張寧如何失憶,但見其玉臉上的經(jīng)脈暴起,若是無人壓制、頃刻間便要生了變故,急忙運力伸手按在她眉間。幸得他內(nèi)力深厚,暖暖熱氣入得張寧眉間,不一會兒便將亂跳的真氣盡數(shù)歸攏了??善谶@一時,張寧陡然說道:“曹郎……是你……”這“曹郎”既柔且暖,乃是人世間最為摯愛的言語,亂塵傷心了這么多年、今日又遇了如此多的災厄變故,幻想的便是貂蟬的“曹郎”二字,這二字雖是張寧所發(fā),卻形容貂蟬,枉他近乎圣人的修行,也抵不住這一生世的情緣,被這區(qū)區(qū)的“曹郎”二字一引,心神全然失守,竟數(shù)入了魔道。
但見他陡然站起,也不顧襁褓落在地上,卻是將先前那鮮血染透的錦囊打開,揭出一張絲帕來,絲帕上繡有字跡,他神志已失,放聲讀了出來:“血雪之日,淪亡之時。下邳彭城,俱是歸程。朱顏不改,君心滅壞。欲勝天地,南山有期?!边@一段話他說得甚響,他人尚不知如何,但下邳群豪均是曉得這管輅贈囊一事,心中更是傷悲:“原來我等今日敗亡之事,管先生早已算到了……”待及亂塵提及“彭城”、“不改”“有期”六字,張遼、陳宮二人心中卻是一動:“下邳與彭城同列,可是彭城有大事發(fā)生?而這‘不改、有期’四字,又是何意?可是要曹兄弟去那彭城與南山親訪?”天機自古難測,他二人正苦苦思索間,卻聞亂塵炸雷一般的長嘯聲,不由抬眼向他望去。
但見血雪飛揚,亂塵呆立在地,頭仰著天,白發(fā)隨風飄蕩,教人看不清他的面目,其時他傷心無比、又是憤恨無比,早已失了神志,內(nèi)心被心魔所趁,玄黑古劍原是沉在城下洪水之中,受他心力所引,陡然破地而來,被他掣在手中,但聽得嘎啦一聲巨響,猶如閃電墜地,斬在雪地上,直擊得積雪紛飛,他斬了一劍、又斬一劍,一劍快似一劍、一劍狠似一劍,直攪得風云涌動,九天上的驚雷俱是被他擾起,轟隆隆的落將下來。這十數(shù)萬軍士俱是肉眼凡胎,何曾遇過這般驚怖的情景?俄頃間,軍心俱渙,又見漫天飛雪中,聚來了成千上萬只烏鴉,盤旋于空際,呀呀而鳴,極為的駭人。
也不知誰先喊了一聲:“跑??!”無數(shù)的鐵甲兵士滾滾而逃,俱往后方退去,曹操由著兵士如退潮一般從身邊往后逃去,卻毫不關(guān)心,只是怔怔立在原地、遠遠的望著身處黑色閃電垓心的亂塵,雙目中滿是淚水——小弟,昔年虎牢關(guān)前,你為救我,與你大師哥一場血戰(zhàn),終是保住了我的性命……今日下邳城下,我卻容人殺了你大師哥與師姐,這殺親之仇、毀愛之恨,你誓要報的罷?來罷,我乃是這罪魁禍首,你便斬了我,好消了你的心頭之恨!他便這么思著想著,眼睜睜的看著亂塵那玄黑古劍的劍光撲爍而起,往人群間狂斬而去,劍光如那黑龍,轟轟隆隆,所遇者無論金鐵,一時皆為齏粉。不消得片刻,亂塵的劍光已要劈至曹操身前,許褚典韋等人拉了曹操疾走,卻只覺身后風云頃至,竟逼壓得人不能呼吸。眼看著曹操等人要被亂塵的劍光吞沒,先前委頓在地的張寧竟是飛掠而起,執(zhí)了一把雪白的玉簫,卷了一身的飛雪,往亂塵背后急刺而去。
這張寧不動則以,一動便是聲動天地,玉簫瀟瀟,遇了風雪、盡是傷心的銳音,群豪以為她相阻亂塵,殊不知她方才與亂塵肌膚相貼,一同入了心魔。張寧雖然甚愛亂塵,但多年以來一直對求而不得藏有怨艾,只是平日里愛遠大于恨、求遠大于舍,方是逼壓在心底,今日因緣至處、愛恨俱成了魔念,對平日里最愛的情郎亂塵盡是毀殺之意。但聞她厲聲呼道:“還我債來!”其聲凄絕、有如厲鬼,那郭嬛全未想到此刻有這般的大變故,急是飛身去拉張寧,可張寧氣勁已洶,郭嬛未至她身后五尺之地,便已被悍氣彈飛。
眼見張寧頃刻便殺至亂塵身后,亂塵卻視不管不顧,只是執(zhí)了骨劍一劍一劍的往前方劈去,夏侯惇、張頜等人如何肯依了?剎那間,已是搶上數(shù)人來,眾人一起拿兵器架住了張寧的玉簫,口中說道:“小姐息怒。”張寧如何會依了他們?玉簫一抖,劃作點點的寒光,又去殺往亂塵。趙云強忍著劇痛接上了雙手手臼,望著夏侯惇、夏侯淵、曹仁、張頜、文丑五人與張寧纏斗在一處,想來是有所忍讓,五人竟被張寧一只短短的玉簫擠壓在小小一處,只有招架之功、卻無還手之力,心道:“我?guī)煹芏家殉闪诉@個模樣,你還來添什么亂,我先擒了你,再去阻我?guī)煹堋!钡娝夷_一提,將銀龍逆鱗槍送在手中,口中喝道:“兀那張寧,休傷了我家?guī)煹?!”他情知張寧武功絕高、遠在自己之上,此刻又為相救亂塵,故而出手毫不容情,但見銀光撲棱閃耀,人影、槍影混為一體,瞬息之間,全身籠成一道光幕,向張寧電閃而去。各家高手先前也曾領(lǐng)教過趙云的武功,只覺相比師兄呂布的雄渾、師弟亂塵的靈奇,始終缺了一些火候,稍是遜于同門二人。殊不料他此刻全力而擊,這槍法竟是縱橫如斯,直是驚得呆了。但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趙云的槍法已是無雙無對,但張寧以蕭代劍的招法卻更是驚世駭俗,無論趙云狂風暴雨一般的長槍如何的凌厲疾狠,總是攻不到她身周五尺之內(nèi)。
至于夏侯惇、夏侯淵、曹仁、張頜、文丑五人有了趙云這等強援,才是稍稍緩過一口氣來,欲要跳脫出陣,與眾家的高手一同攔了亂塵。卻難料到,張寧的玉簫不過三寸來長,卻一會如同長槍大戟、一會又如鉤網(wǎng)鐵絲,竟粘得五人的兵器、身形俱不能脫出。須知他五人俱是當世第一流的高手、再加上一個趙云,已可橫行天下、阻無可阻,但卻被張寧這么一個瘦瘦弱弱的女子給攔了。飛雪洶洶,吒聲喝喝。但見六大高手在張寧身周縱高伏低,俱使出生平最厲害的手段,兵器濯濯、勁氣四涌,這才勉強將張寧阻在原地,不得再前去傷了亂塵。
不遠處,亂塵人擋殺人、神擋殺神,血紅的雙眼盡是淋漓的殺意,袁紹、劉備、劉表、袁術(shù)等人恐被亂塵所取,急令帳下的所有將軍盡數(shù)上前阻攔,而曹操一方的典韋、許褚等將領(lǐng)原先不欲與亂塵為難,可亂塵劍劍緊逼,始終追往曹操,諸人皆是長久帶兵的將軍,心知事分輕重從權(quán),這才一同殺入陣中??蓙y塵的修為已絕于天地,便是再多的人下場攔他,又如何能擋得了?他每一劍揮出,總要五方人馬的上百名高手合力相擋、方能招架了,這下邳城下,已成了武人的修羅場,莫說是刑道榮、麴義這些有幾十年寒暑之功的地方豪雄一觸即潰,便是孫策、典韋、張飛這等的大高手,都接不了亂塵的一劍半式。初時尚還有些不知好歹的、欲想借此戰(zhàn)而一舉成名的妄人,見得眾高手且戰(zhàn)且退,他們卻不知死活、偏往亂塵的劍芒上送去,亂塵此時的劍法并不甚快,每一招每一式都能容人瞧的清清楚楚,似有百千種應對之法,但世間的武學練至臻境,便是巋然如山、難撼難拒,那些妄人一入亂塵劍影的邊境,兵器連著手臂便已被亂塵整個的削了下來。還未來得及呼痛,黑光又是一閃,十余人的心口同時中劍,眼見不活了。
亂塵越逼越急,他的雙眼血紅,已瞧不清前方阻攔的是何人。群豪平日便不是亂塵的對手,眼下亂塵勢若風雷,更是如何可戰(zhàn)?眼見亂塵長劍到處,眾高手負傷愈重,絕難再撐下去。張飛生來便是一張大黑臉,此刻在亂塵的劍勢逼壓下、竟?jié)q成了青紫色,好不容易從牙齒間擠出話來道:“二哥……俺頂不住了……快想辦法呀!”說話間,關(guān)羽與典韋、黃忠、太史慈四人共接了亂塵一劍,被劍上的巨力震得五臟六腑翻騰,連站立都已不穩(wěn),如何能開口說話?
群豪正一籌莫展間,那周瑜呼了一句:“兄弟們……結(jié)三才大陣!”江東群英各個苦于應戰(zhàn),聽得周瑜這一聲喊,也顧不得打不打得過,一個個按照昔日在海陵喬府的舊樣結(jié)成了陣勢,不求將亂塵攔住了、只想在這如雷轟電閃的逼壓下緩得一口氣來。自從那日自喬玄處得了那天地人三才大陣,江東群英日夜勤加修習,到得今日,非但各自的武功修為均有所突破,彼此配合助陣之時也不見了當日的窒礙。須知此陣連貫天地人三才,藏有乾坤變幻的奧理,江東群英雖未能參至物我歸極的太虛境界,但時日侵浸之下、猶是大見成效。比之海陵較武當日,已是遠勝。群英原是想得再多練十年,方去尋亂塵一較長短,但此刻情急,也顧不上這陣法還夠不夠火候,只能頂著頭皮硬上了。但聞江東眾將齊聲呼喝,先是兩兩一組、其后便是五組一隊,轉(zhuǎn)眼間已結(jié)成三個各十人的小陣,眾將手中武器雖然各異,但縱橫劈刺、卻是一致。須臾亂塵劍勢已到,以周瑜為首的第一陣銀光嘩嘩一閃,轟隆一聲巨鳴,竟爾將亂塵的長劍蕩了回去。亂塵雖失了神志,但劍招卻是續(xù)而不絕,常人倘若招式受制、定要有轉(zhuǎn)圜的變招,他的骨劍卻是順勢一轉(zhuǎn)、轉(zhuǎn)了一圈又從下方回撩。
這一劍大巧若拙,周瑜十人眼睜睜的看著亂塵劍勢轉(zhuǎn)眼又到、但自身卻是招式使老變招的當口,如何能應付的了?幸在孫策、呂岱的天、人二才從左右搶攻,雙打亂塵的兩手腋下,欲要逼迫亂塵回劍。依照常理,亂塵應當撤劍左右回蕩,再不濟也應高躍而起,孰料亂塵手腕一抖,那一柄玄黑古劍登時一搖、竟爾另生出兩道劍身來。骨劍與三十人的兵器交接不過是瞬息之間,但閃閃爍爍、光影疏落,卻是無比的迫人心目。這一招間的比斗,雖不過須臾一瞬,卻如此的驚險。眼見亂塵骨劍又到,江東群豪同退了三步,又分上中下齊阻亂塵。他們起落之間,張飛、典韋、黃忠、顏良等各家的高手無不一不是心中驚嘆——孫策這幫人偏安一隅,不過是袁術(shù)的附庸之輩,竟爾有這般侵吞天地的奇陣!但見天地人每一才十人之中,分金木水火土五行,五行小陣之內(nèi),又分正奇陰陽,相生相克,互為犄角,趨避進退之間,竟爾混為一體。
雖然江東群英并非是亂塵的對手,但眾高手卻是越看越是心驚,直是想:“這幸得與‘三才’大陣對敵的是曹亂塵,如若換成我自己,便是有銅頭鐵骨、也出不了陣來了。”卻在這時,又聽得那周瑜呼道:“主公……今日若要勝得曹先生……怕是不能藏私……”他雖有眾將合力加身,卻在亂塵逼壓之下無法繼續(xù)言語,孫策與他情同手足,知道他欲要借天下群雄之力一同與曹亂塵抗衡。他本想以此陣爭競天下,但眼看江東群英均已陷在亂塵無邊無盡的劍勢之下,倘若再有私心、必不能脫出,既是不見明日,又何苦抱著這天下絕陣共死?索性將心一橫,伸手拉了張飛、關(guān)羽二人近得自己身邊,低聲說道:“二位,且依我行徑……我教爾等同使這般陣法。”關(guān)、張二人乃是一代武學宗匠,不愿占了這般的大便宜,但只見亂塵長劍頃刻耀至自己頸間,唯有與那孫策一般的后趨出掌方能擋了,只好由著照做。兩兄弟只跟著學了三招,內(nèi)心更是驚惶,直道:這是什么陣法,竟然有這般的大威力!孫策這班人到底是從哪位神仙那里學來的?
孫策已然帶頭,其余英豪俱拉了高手入陣,原先三十英將相斗亂塵,此刻越戰(zhàn)越緊、越緊人越多,頃刻間已有了百余人。這百余人盡是當世一等一的高手,今日一戰(zhàn),可謂是天下群豪鏖戰(zhàn)亂塵一人。但聞那孫策、周瑜、呂岱三人同述其才的總訣,各高手體演與心學俱用,批蕩之間,好不壯觀。
如此一來,但聞見兵刃劈風的嗡嗡聲轟隆,百余人似已鍛成一團鐵錘,對著亂塵的長劍一陣陣的轟去。即是如此,亂塵的劍影已成了萬千道光芒,在眾人間撲爍縱橫,竟爾不顯敗象。
眼看著一邊是以趙云為首的六大高手對敵張寧、一邊是天下群雄圍攻亂塵,居然皆是久攻不下,眾高手翻翻滾滾斗了許久,仍是陷在僵局之中。斗到此刻,天下群豪的虎口早已麻軟,反是亂塵、張寧二人氣息悠長,一劍一蕭連綿不絕,其間無數(shù)的神妙絕技,直教天下人驚心。五方諸侯好不容易收攏了軍勢,又將張遼等一干下邳軍將擒了,此當大勝、卻毫無歡喜之意。試問自家的高手均陷在陣中,倘若一時不查,全被亂塵殺了,那今后又如何有爭雄天下的本錢?正一籌莫展間,忽見一匹飛馬自東方馳來,馬上那人渾身血污,徑往中軍直闖。袁紹正惱于戰(zhàn)陣,見此人強闖中軍,怒自心來,也不管來人有何要事,怒道:“弓箭手,與我射他下馬!”他一令既出,當即有數(shù)十只利箭往那人身下的駿馬射去。來人名喚應劭,乃是曹嵩座下的食客,也算有些武藝,眼見得眾箭射來,心中大驚,急從馬上滾落在地,可憐他那馬兒,未發(fā)得一聲哀鳴,便已被射成了一個馬蜂窩,那應劭尚未起身,已被一眾斧鉞架在了脖子上,為首的校尉見得他身著曹軍的服色,不敢擅自誅殺,便將他五花大綁了,押到了袁紹等人身前。
袁紹等人正眼觀眾高手的戰(zhàn)事,哪有空理他?還是那應劭連聲叫喚,這才教曹操注意到了他,驚道:“應劭,你不是陪在父親身邊么,怎的來了?”應劭大哭道:“老爺……老爺遇害了!”曹操全然不信,大怒道:“你!你說什么胡話!”應劭手指身上的創(chuàng)口,道:“是那陶謙!陶謙老賊,害……害了老爺!”曹操見他渾身浴血,想來經(jīng)由了一番血戰(zhàn),又知這應劭素來剛正,斷然不可能拿這等大事欺瞞。他一向遇事沉穩(wěn),耳聽家父淪亡、竟是強忍著悲痛聽那應劭說道:“陶謙欲以老爺為質(zhì),要挾主公……老爺表面答允,星夜出了徐州城,欲要與主公相聚……豈料陶謙那老賊心狠手辣,派了張闿以騎兵追殺……咱們寡不敵眾,一家人……一家人全給張闿殺了!”曹操驚怒急攻、只覺天地旋轉(zhuǎn),身子晃了一晃,一下便坐倒在地上,口中怔怔道:“父親……父親……父親!”他越呼越急,心火攻心,一時竟厥了過去。
曹操稍時悠悠醒轉(zhuǎn),見得應劭委頓于前,而不遠處亂塵仍與天下群豪酣殺,也不知怎么想得,竟是發(fā)足往亂塵身前奔去。群豪正疲于應對亂塵奇變無窮的劍法,怎料到曹操陡然沖進陣來?這天地人三才大陣須得環(huán)環(huán)相扣,曹操一人入陣、便如石投湖面、鱗光滿湖,陣勢即刻便散。但見亂塵一劍刺來,直向曹操心口,曹操卻是不避不讓,大哭道:“小弟,父親被陶謙害了!”
只這么一句,亂塵骨劍的黑光陡然大盛,卻是轉(zhuǎn)向一斬,這一斬殺氣逼人,斬得東側(cè)的眾高手雙手俱是生疼,雖以兵器硬接了,但各個難受重壓、全然跪在雪地上,口中狂奔鮮血。不待眾人反應,亂塵抱起貂蟬已然冷去的尸身、拖著一團黑光已是往東方疾掠而去。曹操抬頭望著東方的黑光縱橫,如有一條驚龍在人群中電閃而去,擋在他去路上的是兵士也好、器物也罷,如那秋收的麥子一般、一排排的倒下。張寧見得亂塵疾走,亦是飛身追去。趙云等人雖有心相阻,但終究不及其身法之速,只追了一陣,便見不得他二人的身影。
待得亂塵遠去,群雄俱是長長的舒了一口氣,一個個雙膝疲軟,跤倒于地,許久之后,也不知是誰幽幽的說道:“這便是武學的極致了么?”其言雖輕,群豪聽在心中,回想方才的那一番惡戰(zhàn),均是不自覺的打了一個冷戰(zhàn)。
也不知過了多時,那小紫煙悠悠醒轉(zhuǎn),興許是餓了,哇哇的哭了起來。趙云憐她是呂布、貂蟬夫婦二人唯一的骨血,欲要上前將她抱了,但方才他與張寧一番血戰(zhàn),早已周身乏力,勉勉強強走了三兩步,又跤倒在地。至于張遼、陳宮等下邳群豪,雖也聞得小紫煙的哭聲,但各個都被繩索緊緊綁了、殺剮也不過在片刻之間,如何能去抱得了她?風雪正緊,小紫煙哭聲雖細,但眾人聞在耳中,又想得呂布縱橫一世、無愧于天地、卻落得個家破人亡的田地,俱是一片冰雪傷心。那荊州牧劉表仁厚,心想再是大敵后人,但死者已矣,何苦刑害于一個小嬰孩?遂是與身旁的黃祖輕聲吩咐道:“呂布雖為虎狼,但童者無辜,這孩子既沒了爹娘,便由咱們帶回襄陽撫養(yǎng)罷。”黃祖道:“是?!毖粤T,便起身往小紫煙行去。他方走了數(shù)步,卻見得那曹操躬身跪在地上,將那小紫煙抱在懷中。這黃祖雖為一方太守,但始終不及曹操、袁紹、劉表這班主帥的威嚴,一時難以決斷,只好楞在原地。
下邳群豪見得曹操將小紫煙抱在懷中,想得今日大家落得如此下場、全是由曹操所起,現(xiàn)在以為他連一個小小嬰孩都不肯放過,均是怒喊道:“匹夫曹操、放下孩子!”耳聽這連天的咒罵聲,曹操卻似是未曾聽聞,只將小紫煙的襁褓緊緊的貼在自己的懷間,好教那飛雪的寒氣不至于傷了她。小紫煙被他攏在懷間,興許是溫暖的緊,漸是止了哭聲,拿一對小小的眼睛看著曹操,也不知怎的,竟是嘴角一彎、笑了起來。淺淺一笑之后,小紫煙打了一個呵欠,將小手攥得緊緊的,又悠悠睡了過去。
曹操抱著小紫煙,在雪中呆立許久,陡然提起劍來,在地上一斬,嘶聲說道:“你爹娘死了,我的爹娘也死了……孩子,咱們都是苦命人……好,咱們血債血還,待我先報了父母之仇,二十年后你再來與我報仇!……”他悲憤難以,話語已然失常。趙云漸漸恢復了體力,原想從他懷間奪回了小紫煙,但見他神情委頓,也不禁大為震動,站在曹操身前,卻不伸手去搶。但聞曹操輕聲說道:“趙將軍,我有一個請求。”趙云不知如何以答,只能由著他說道:“我想將這孩子留在我身邊,教她見一見她父親想要的天下……待她長大了,由她親手殺了我。我好……我好還了今日的舊債……”說著凄然一笑,突然間雙膝一軟,身子跪倒在地,對著趙云磕了一個響頭。風雪呼呼,可曹操的話音清楚的傳至眾人耳中,下邳群豪原先對他憤恨不已,但見得他如此行徑,俱是驚詫。張遼等人望著呂布風雪中傲立不倒的金甲軀體、又望見那毀敗不堪的下邳城,要想縱聲號哭,卻怎么也哭不出來。
那曹仁體察曹操心意,上前將下邳群豪的繩索一一解了,撲通跪在眾人身前,一字一頓的說道:“天下征戰(zhàn),在于止殺。今日的血債,二十年后我曹子孝與主公一并還了你們!”他這一跪,曹營諸將皆是跪倒,齊聲說道:“血債血償,應是如此!”下邳群豪解了束縛,又見得曹營諸將俯首謝罪,竟是不知如何應對。良久之后,那陳宮長長嘆了一口氣,說道:“諸位同僚,主公慷慨赴義,咱們身為人臣,該當如何?”群豪道:“理應同死。”陳宮點了點頭,目中滿是哀色:“可咱們?nèi)羰峭懒耍l人替主公報仇?”群豪原先皆有同死之意,經(jīng)陳宮這么一問,心中不自禁的難過。又聞那陳宮說道:“古言大義者,生殺予奪,難改其心。既要報仇,就需在仇起之地報仇;既要還債,就需在債主面前還債。我等在曹操身側(cè),他若有愧于主公之志,又何須等他十年、二十年?……仇人身前,不怒、不怨、不恨、不殺,讓他們長長久久的欠著咱們的血債,教他們死心塌地的為主公要的天下闖蕩拼殺,總勝于咱們今日一同死了罷……”他這一番話說得下邳群豪心中震動,俱是心想:“好!債主身邊,前塵俱在。主公曾言曹操同負大志,若其許蒼生以天下,我等何不伴他左右?待得他年天下安定,咱們再手刃了這曹氏一族,以祭主公的兄弟之情。”
那張遼最是果斷,說道:“好,那我們便依先生所言?!闭f罷,他走至曹操身前,對那曹操行臣下之禮,不卑不亢的說道:“曹操,你負承主公之志,當不能欺于天下,你可能做到?”張遼所問乃是下邳群豪心中所想,曹操卻不說話,從地上撿起一把斷劍,抬手一揮,竟將一頭的束發(fā)割了下來——孔圣人云,‘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自古以來,這割發(fā)之辱甚于斬首。曹操卻在眾目睽睽之下將頭發(fā)割了,莫說是下邳群豪由此歸伏,便是一向與曹操生有罅隙的袁術(shù)、劉備二人亦覺得此刑絕然、曹操當不愧一代豪雄。但聽那曹操輕聲說道:“曹某有未竟之志,尚不能死,然呂兄之債,不可不還,只能割發(fā)暫代梟首,奉與呂兄。”下邳群豪聽得他這番言語,至那呂布尸身面前全數(shù)跪倒,言道:“明公在上,我等兄弟之情,全寄與曹賊,二十年后,必當傾還!”說罷,俱提起刀劍,割下自己的束發(fā)來。
那陳宮割了束發(fā)之后,手中的殘劍卻不放下,說道:“今日之敗,若只有明公夫婦歸天,豈不教天下人恥笑我軍無肝膽赴死之士?”他也不待旁人明白話中之意,將斷劍在自己脖頸間一抹,一腔熱血飛濺而出,灑在呂布的金甲上,待得群豪奔來相救,陳宮早已氣絕。這陳宮歸附呂布時日并不久長,卻能侍主如此,非是呂布待他有多重恩,只是其被呂布志節(jié)所引,今日敗亡,他自覺人生再無意趣,故而以死明志。群豪正傷于他的手足之情,忽聽得那高順長聲笑道:“我原有此意,竟被先生搶了先。哈哈哈哈,黃泉之下,主公夫婦有我二人相伴,也不算孤單……兄弟們,人生有期,下世再見!”說著身子向后跌倒,只見胸口處一片殷紅。原來他方才割發(fā)行禮之時,已暗用內(nèi)力自斷了心脈,只是方才眾人被陳宮言語所引,誰也沒有瞧見。眼見頃刻間陳宮、高順二人自斃,群豪無不悲慟,大叫道:“陳先生!高兄弟!”又連喚那華佗來救,可華佗悠然一聲長嘆,說道:“逝者已去,何苦追尋?”說著,他跌跌撞撞的往人群外走去,口中道:“呂布呀呂布,你欠我二弟的那條命,今時已是還了……此刻你的命,又有這么多人欠你了的……好好好,反正咱們已是兩不相欠,就此別過罷!”
五方諸侯與呂布一軍對敵了數(shù)月,本應你死我亡的敵手,但見得下邳群豪各個血性如此,也不禁為對方的氣節(jié)所感,也不知誰帶的頭,十數(shù)萬人竟數(shù)摘了盔甲,寒風凜凜,卻是無人言語一句。
良久之后,那袁紹長嘆一聲,說道:“今日事畢,我等也當歸去了。”言罷,教那田豐傳下令去,撤軍北還。劉表興師本為“呂布軍”騷擾邊境而來,但見呂布已死,亦是自覺無趣,讓蔡瑁、張允二人收攏了軍馬,也散了去。那袁術(shù)原想得了下邳城中的財物,但眼見血雪茫茫、洪水滔天,便是得了這下邳,也只是一座空城,搖了搖頭,苦笑道:“看來這次咱們做了一次蝕本的買賣。紀靈,咱們也回淮南罷?!?p> 三路大軍不一會便已各自歸去,唯獨那劉備心中狂喜,但見得曹操跪倒在地,一直未起身來,不由上前惺惺說道:“曹將軍,令尊故亡,玄德深體仇苦,不若與你同去徐州,去向那陶謙討個公道……”曹操抬頭看了他一眼,淡淡的道:“有勞賢弟了?!眲渑牧伺虏懿偌绨?,道:“你我兄弟之間,何必如此多禮?”夏侯惇怒不可遏,罵道:“你他媽的,誰與你是兄……”他話都沒能說完,便被夏侯淵捂住了口。關(guān)羽、張飛等一眾劉備下屬也自覺理虧,齊向曹操拱手告辭,均想:“大哥平日里寬厚待人,唯獨今日對呂布一軍卻要趕盡殺絕,著實過分狠了……自今往后,他們歸了曹操,這樁梁子將來可是有的算了?!?p> 待得劉備率軍遠去,曹營眾人將曹操緩緩扶起,問道:“主公,咱們下一步怎么辦?”曹操眼望東方,說道:“先將呂兄厚葬了,咱們再去徐州……”趙云陡然說道:“曹將軍,我有一樁請求?!辈懿俚溃骸暗垖④娧哉Z?!壁w云輕嘆道:“我大師哥二十余年都未回常山了,自古落葉歸根,我想將他的遺體送回常山安葬了?!辈懿冱c了點頭,說道:“李典,你率一隊軍馬與趙將軍同去?!壁w云苦笑道:“不用了……”李典勸道:“趙將軍,常山遠在冀州,這一路上多有關(guān)隘卡口,我持了朝廷令牌與你同去,多少也方便些?!壁w云道:“那有勞了。”說話間,那郭嘉走上前來,將亂塵遺在地上的三本天書捧在手中,說道:“趙將軍,這是溫侯的遺物,你且收好了。”趙云接過書來,看著被鮮血浸濕的天書,悲不能止,說道:“曹太守,我還有一件事勞煩你。”曹操道:“你說罷?!壁w云將天書送在曹操手上,輕聲道:“這三本天書乃是大師哥遺贈給小師弟的……將軍此去徐州,便請尋著我?guī)熋玫倪z體,若是……若是遇到了我家?guī)煹?,也請將此書還與了他?!辈懿購娙讨鴾I水,點了點頭,說道:“好?!?p> 趙云抱了一會熟睡中的小紫煙,心想諸事已了,再留在此地也是陡增了傷心,用袖子將眼淚拭了,將小紫煙還與了曹操,又將呂布的尸身抱在懷間,緩緩的往北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