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塵一身轉戰(zhàn)千萬里,見多了尸山血海,但今日這等慷慨赴死,也不禁意亂彷徨。他胸中郁郁有氣,越想越怒、越怒越傷,終是按捺不住,仰天長嘯。天涯海角尚有窮時,亂塵內(nèi)力卻已浩瀚無盡,他這一聲長嘯鼓蕩而去,如那游龍驚天,轟轟隆隆,四下里迫散,剎那之間,嘯聲似那雷電,籠罩了整個許都城。
正那時,狂風忽忽大起,烏云滾滾而來,壓得眾人喘不過氣來,也不知誰驚呼道:“快看洛水!”但見洛水咕咕蒸騰,似是有人于河底放火煮沸了一般。洛水沸騰,嘯音高滔,交相呼應,如龍吟獅吼、似山崩海嘯,眾人聞見其中,均是大大的惘然。
又聽轟得一聲巨響,一道黑光從洛河水底一沖飛天,亂塵嘯聲陡止,朗聲喝道:“劍來!”那黑光撲爍而下,直飛永始臺,曹丕瞧得心驚肉跳,生怕這黑光席卷而下、殺了自己,嚇得七魄丟了六魄,將頭埋在郭嬛腰間,緊緊的抱住了她,口中呼道:“救……救命!”
那黑光在永始臺上飛轉了一圈,錚的一聲清響,已是握在亂塵手中,正是他昔年所失的玄黑骨劍。亂塵左手提壇吃了一大口酒、右手持劍,將所剩的大半壇酒在群豪的熱血上灑了,猛然將酒壇高拋,砸在曹丕身前,化作點點齏粉。亂塵還劍入背,伸手雙雙牽住了張寧、紫煙,柔聲道:“寧兒、煙兒,我們走?!?p> 猛聽人群中傳來一聲長哭,哭聲忽止,青光幾處閃爍,一人站在亂塵身前,手持一把柔劍,正是昔年海船的老婦。張寧見了她,淚水奪眶而下,道:“娘……”亂塵原本不知道她乃是張寧的母親甄珠,一開始以為是曹丕帳下的高手攪亂,此刻見了她,一來是昔年舊人、二來更是張寧母親,陡然收了肅氣,躬身道:“小子亂塵,見過伯母?!闭缰橐膊焕頃y塵,將張寧手兒自亂塵手間奪了,嘆氣道:“寧兒,你與他有緣無份,何必強求?”張寧眼望亂塵,但見四目之中俱是似水的柔情,這些年來她朝思暮想的便是亂塵對她轉圜了心意,待到今日亂塵終是放下了心間拘束、要帶她遠走高飛……昔年求而不得,如今近在眼前,怎教她信了運命之說?她緩緩牽住了亂塵的左手,玉指糾纏、與亂塵緊緊相扣,一字一頓的說道:“天數(shù)也好、運命也罷,但即五雷轟頂,寧兒死而無悔,盼娘親成全!”甄珠氣得全身發(fā)抖,舉掌高懸在張寧頭頂,但見張寧蛾眉淡掃、卻絲毫不懼,她一向心疼張寧,如何舍得將張寧打了?只得與亂塵惡語說道:“臭小子,你可知她早已嫁為人婦,隨我姓氏,名喚甄宓、早非張寧?”亂塵眼光與張寧緩緩相對,但見對方眼中盡是柔情,微微笑道:“甄宓也好、張寧也罷,我喜的便是這般的人兒,還望伯母成全?!?p> “呸!”甄珠啐了一口痰在亂塵臉上,張寧與紫煙俱是掏出懷間的絲帕來與亂塵擦了,那絲帕一粉一白,交響爭艷、好不惹人羨慕。二女目光對視,又是甜蜜、又是尷尬、又是懊惱。甄珠越瞧越氣,手指高臺上的曹丕,罵道:“曹亂塵,枉你縱橫一生,美譽不斷,怎得不知羞恥?于人夫君面前奪人妻子?”她又手指紫煙,“這小妮子是你師姐與呂布所生,你大著她一輩,本應以師長之禮照料,怎得全無人倫綱常,要害了人家小孩兒?”紫煙不識得甄珠,也全不怕她,毅然說道:“要你多事……我……我樂意!”她口說樂意,便是心間千縈百繞、今生篤定了亂塵。亂塵心頭大暖,將張寧與紫煙的玉手牽得更緊,朗聲說道:“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塵,我循禮也好、背倫也罷,這些年來,都不曾有今日這般的歡樂過。世人昔年贊我譽我,本非我心中所求;今日我奪人妻子、寄情愛徒,世人毀我謗我,也沒什么打緊。人生一世,本已疾苦,奈何做了絲繭、自縛于其間?伯母,煩你與一條生路,我等日后如何,自有天命?!?p> 甄珠聞得他說“天命”二字,眼中淚水滾滾落下,大哭道:“女兒,我早與你說過,他乃是天煞孤星,此生親者死、愛者亡,老天爺注定饒不得他,怎得你全然不聽?我……我只有你這么一個親人,你若是有什么不測,你教為娘的如何獨活?”張寧聽得傷心,解了與亂塵相牽的手兒,跪倒在甄珠身前,悵聲道:“爹曾教過寧兒,‘人生非金石,豈能長壽考。’娘,人生盛衰各有時,奈何兩情相悅苦不早。我既已盼得在曹郎身側,只愿從此他不離我、我不離他,縱使天地奪壽,也愿風雨無阻。娘,我的心意已絕,請恕寧兒不孝……”
甄珠眼望愛女,雙手輕撫著她白皙冰冷的臉蛋,熱淚滾滾,與亂塵罵道:“臭小子,寧兒半生被你所誤便即罷了,好歹還能留條性命,如今……如今隨你歸去,壽算不可期、悲歡不能知,你可知你作了多大的孽?”她哭得傷心,抬手便是一掌打在亂塵胸間。甄珠武功雖高,但今時今日已是遠不如亂塵,這一掌她又是未使得全力,亂塵倘使運力護體,便如清風拂來、輕輕化了。豈料亂塵自覺罪孽深重,此前對不起師姐貂蟬、師哥呂布、師父左慈,今后又對不住張寧、對不住紫煙、對不住郭嘉,索性收了內(nèi)力,容甄珠一掌打在胸前,肋骨當即喀嚓斷了一根。甄珠仍不解恨,抬手又是一掌打在亂塵小腹上,想那小腹乃人身柔軟之地,亂塵畢竟是肉體凡胎,又不肯運功護體,如何能受得了?當即口溢鮮血,冷汗涔涔而下。不過他有意以身痛換心安,嘴角的血跡也不肯抹去,緩緩跪在甄珠身前,悠悠說道:“人有善念,天必從之。人有悔意,天必憐之。我是個懵懂癡呆的閑散漢,此先有負寧兒所托,現(xiàn)在跪在伯母面前懺悔,愿伯母的每一掌都還了她每一年與我受的苦?!闭缰榍频脷饪?,對亂塵又憐又恨,說道:“寧兒,你自多少歲認識他,如今又是幾何?”張寧柔情望著亂塵,輕輕道:“那一年桃花盛開,我方是及笄,在廣宗桃園中見了曹郎……呵,時間過得真快,一轉眼,都已二十二個年頭了。”亂塵朗聲道:“既是二十二年,我便受了伯母二十二掌,倘若不死,我將帶寧兒遠去,再不問世事?!闭缰榈溃骸昂?,你欠我女兒良多,也欠世人良多,我已打了你兩掌,還有二十掌,你自該受了?!弊蠠煒O是舍不得亂塵,眼望張寧,希望張寧與他求情,卻只見張寧目中含淚、頭兒輕搖,她又上前抱住亂塵,哭道:“你要打我?guī)煾?,余下的二十掌容我受了,是死是活,我都心甘情愿?!?p> 亂塵伸手綰了綰她的秀發(fā),又輕輕揩去她臉上的淚水,將她交在張寧懷中,說道:“煙兒,師父自作自受,只受這二十二掌已是極輕的,你且退開?!彪S即跪直身子,與甄珠淡淡說道:“請?!闭缰閰柭暤溃骸昂?,你若能不死,我便將寧兒交由了你!”
當下一掌接著一掌的往亂塵胸間、小腹打去,她心中只是憤恨,卻不愿取了亂塵性命,只是她早年亦是為情所害,生了個女兒又是耽于情念、弄得如今這般凄風慘雨的模樣,這跪著的亂塵一會兒是昔年的青龍孟章、一會兒是黃巾張角,一會兒又是亂塵本人,一會兒又是老天爺親身跪著,她腦中一片空白,悲情難以克制,下手越來越重,只打得亂塵皮開肉綻、鮮血四濺。張寧與紫煙心間俱是劇痛,雙雙撲在亂塵身上,但亂塵卻將二人輕輕推開,微笑道:“寧兒、煙兒,我一身罪孽,難消難解,今日又舍了道心、與了情念,實乃罪加一等……殘生如何,但有了你們,我已知足。我?guī)煾冈f,歡樂悲苦、俱常俱在。老天開眼,教我受了這等福緣,怎能無功而受?既有歡樂、不見悲苦,如何能長久?”曹植突然說道:“叔父舍己求仁,侄兒好生欽佩。只是姻緣方起,叔父還未享得這人間真情的歡樂,怎能死在此處?小侄冒昧,且求個情,現(xiàn)下已打了二十掌,余下兩掌,便是要打,待得傷好后再打也是不遲。懇請老前輩掌下留情。”
圍觀的百姓都聽得分明,全都叫了起來,道:“正是、正是,懇請老前輩掌下留情?!逼鋵嵳缰槲戳系絹y塵心意堅決、又不肯運氣相抗,打到現(xiàn)在,氣也解了大半,現(xiàn)在又有眾人求情,將手掌收了,方要說話,卻聽得亂塵低低說道:“各位的美意,在下心領了。只是因果報應,不可違逆。伯母,請!”甄珠聽得”因果報應”四字,又氣又苦,竟沒控制住力道,鐵掌啪的一聲拍在亂塵背上。這一掌蘊含了她數(shù)十年的內(nèi)力,縱使平日里亂塵運力相抗、生生的受這一掌也是大為難當,此刻一掌拍來、亂塵雖然潛意識里有護體的真氣保住了心脈,但肌膚骨肉如何受得?一時間背骨俱斷,亂塵狂噴出一口鮮血,跪立不住、身子向前伏倒,臉孔磕倒在鵝卵石上,一時鮮血迸流,也不知是口中所吐、還是傷了臉目。紫煙再也按捺不住,大哭著將亂塵抱在懷里,也不管鮮血污了她的衣裳,緊緊的抱住了亂塵,哭著說道:“別打了……求求你、別打了!”張寧素來冰冷自持,但此刻心里已如滴血,輕捧著亂塵的頭,用手帕將他臉龐拭了,低低訴道:“曹郎,你的心意,我已懂了……”亂塵雙手輕輕撫摸著張寧、紫煙的臉蛋兒,但覺俱是一般的光滑細嫩,只是一個清冷、一個溫婉,他身體雖痛、心兒卻甜,將紫煙的手兒交在張寧手里,微笑道:“寧兒、煙兒,古來心意決絕,怎能中途而斷?倘若我用情如此,又如何護得你們?”張寧心頭又苦又甜,嘴唇咬了又咬,淚水在眼眶里打著轉兒,終是難忍難耐,簌簌而下。
甄珠長嘆了一口氣,抬手再要相打,卻怎料滿城百姓隨著曹植、郭嬛二人競相跪倒,與亂塵求情道:“老前輩,莫打了!”她為群情所感,手掌凝在半空,再也打不下來?;秀敝?,只覺一股柔力牽引著自己手掌往亂塵胸口拍去,甄珠心下不解,低眼來看亂塵,但見亂塵目中含笑,正是他發(fā)了無形內(nèi)力牽引甄珠毆打自己。甄珠心下不忍,急忙運力相抗,奈何亂塵內(nèi)力遠勝,不容她有丁點的反抗,眼見這一掌下去,亂塵胸間的肋骨俱要一齊斷了,張寧陡然雙掌伸出,欲要將甄珠這一掌格擋了,豈料亂塵早有防備,她雙掌甫出,便被亂塵借力引力,與甄珠的掌力加在一處,一齊攻向他自己。
但聽得啪啪啪的三聲脆響,甄珠一掌、張寧二掌俱數(shù)拍在人體身上,這三聲脆響、顯然是肋骨盡斷、更是傷及了五臟內(nèi)腑。隨即聽得亂塵放聲長哭,卻見紫煙滿臉是血、身子軟軟如泥一般躺在亂塵懷里。她身受重傷,卻仍想勸慰亂塵:“師父……我……”她心肺受創(chuàng),難以說出話來,只能微笑著看著亂塵,但見亂塵臉上盡是淚水,抬手來想與他擦了,不料重傷之余,力氣難以凝聚,只掙扎了兩下,手便軟了下去。
紫煙內(nèi)傷本來就未曾痊愈,這些天來為情愛心傷,身子又是軟弱,此刻受了亂塵、張寧、甄珠三人的內(nèi)力猛擊,如何能堅持得???但覺眼前一黑,登時便暈了過去。甄珠與張寧全未想到這其中的變故,一時雙雙怔在原地,但留得亂塵放聲大哭。
此時此刻,許都城一片靜謐,洛水緩緩東流,亂塵哭聲越來越小,漸是失了音。今日之變,猶如當年下邳,彼時師姐貂蟬死在自己懷中,如今已是過了一十四年,奈何老天爺如此殘忍,竟將同一樁極痛極苦的慘景重演,戲弄亂塵至廝,何時可絕?
紫煙受此重傷,曹植跌跌撞撞的撲了過來,托住了紫煙垂下來的手兒,只見她雙目緊閉、臉色如紙,鮮血從口鼻中流了出來,呼吸都似停了一般。他自小與紫煙一起長大,早將她待作妹妹,此刻陡遭橫變,一時難以克制,也不管你是張寧、是甄珠還是亂塵,只是提拳重重的打了,張寧三人心中有愧,也不避讓,容得曹植這一般亂打。亂塵伸掌按在紫煙丹田,將溫暖柔和的內(nèi)力拼命的送將過去。過了好一會,也不見紫煙有什么動靜。眾人正傷心間,紫煙胸膛微微一動,輕輕咳了一聲,亂塵心下大喜,掌間內(nèi)力更催,過了好一陣,但見得亂塵頭頂冒出絲絲白煙,紫煙的臉上卻是慢慢有了血色,張寧與甄珠又是按住了紫煙天池和后心,三人內(nèi)力分進合為,終是讓紫煙呼吸漸漸起伏。又過了盞茶時分,紫煙眼睫緩緩跳動,微微睜開眼來,輕輕叫道:“師父……”亂塵大喜,手中內(nèi)力不減,與她笑著說話:“煙兒莫擔心,師父好著呢。”他雖是勉力強笑,但眼中盡是淚水,如何能笑得出來?
紫煙小小年紀,卻是不以生死為意,微轉了頭來,與甄珠說道:“掌……可打完了?”甄珠強忍著淚,點了點頭,說道:“打完了?!弊蠠熡值溃骸澳恰憬恪赡芘c……與我們一齊走了?”甄珠道:“走……她便是與你們?nèi)ヌ煅暮=牵乙矐??!弊蠠熯€要說話,卻教張寧輕輕掩住了口,鮮血自張寧的指縫間緩緩溢出,惹得張寧又憐又責,只能柔柔的與她說道:“好妹子,你且睡會兒,我……我好的很……”她抬眼又看亂塵,但見亂塵目光關切,心思俱放在紫煙身上,心里已是明白亂塵待紫煙、待自己俱是一般的好,她爭奪了半輩子,到今天能讓亂塵篤定了心意,便是與他人同享、又是如何?亂塵這般重情重義的男子,愛便愛得真誠,今日他如此待紫煙、他日也能如此待我罷?張寧越想越是喜歡,竟是在這大悲大苦間生了絲絲的甜意。
三人合力施為,終是逼出了紫煙體內(nèi)的淤血,可惜一代神醫(yī)華佗剛剛被斬了首級,不然他妙手施治之下,或許能緩了紫煙的痛苦。亂塵懷抱著紫煙,但覺身子柔軟,想要與她接上了斷骨,但奈何不通醫(yī)術,想要喚一兩個醫(yī)生上來,又想紫煙傷得極重、好不容易用內(nèi)力吊著一口氣,若被個庸醫(yī)笨手笨腳的誤了豈不是人生大恨?又看那華佗熱血未冷,張口欲言、卻無話可說,當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張寧曉得亂塵焦急,抽出一只手來,握住了亂塵的手,輕輕說道:“曹郎,你且休息一陣,我與娘親與你緩一緩?!眮y塵與她苦苦笑了笑,手掌卻不離紫煙,二人一時無話,正思緒茫然時,甄珠陡然道:“亂塵,華神醫(yī)雖死,你卻可去荊州尋一個人,他醫(yī)術高超、猶勝華佗?!眮y塵新得了這喜訊,就如那溺水將斃的人抓到一根浮木,也不管甄珠話語真假,急忙問道:“荊州哪里?那人什么名字?”甄珠眼望西南,悠悠說道:“荊州當陽,博望先生司馬徽?!?p> 亂塵腦中閃過這個名字,陡然想起當年海陵城中諸葛玄墳前初見、喬玄府中共飲,漸是憶起司馬徽仙風道骨的模樣,又覺得他貴為“天下五奇”之一、自然有非常手段,心下大喜,也不與眾人告別,將紫煙橫抱在懷中,與張寧說道:“寧兒,我們走。”他心中滿滿的都是救人的念頭,也不等張寧應話,身子飚空飛轉,如那長虹驚天、掠向西南。張寧含著淚水,對著甄珠深深的彎腰一躬,說道:“娘,寧兒走了,您多加保重……”甄珠忍不住拖住了她的手來,但見張寧頭兒輕搖,淚水四下飛落,只能長嘆了一口氣,說道:“此去經(jīng)年,你也多加小心。”張寧點了點頭,與她依依不舍的松開手來,眾人只見白衫如云煙般輕起,化作了一條長長的鸞尾,追趕長虹而去。
亂塵、張寧一前一后足下飛躍,不過大半日光景,已是到了荊州地界,這一路趕來,他左手始終不離紫煙丹田背心,不絕的輸以真氣。只覺她身子漸漸冰冷、身體也是越來越輕,亂塵心想是趕路所致,既想停下了休息得一刻、又擔心誤了救治的時機,又焦急又懊惱,卻是毫無辦法。這么心神分緩間,張寧已是追在身測。二人已行了近千里路程,縱使張寧這些年來武功精進,也無法這般長時的輕功飛躍,況且亂塵急行又速,張寧苦候他多年、終是花開結果,生怕將他丟了,哪里肯放緩了腳步?此刻追到亂塵身邊,心神漸是一緩,亂塵聽得張寧呼吸急促,既擔心紫煙安危、又生怕累壞了張寧,一時二女纏繞心頭、教他難以委屈了其中一個。他陡然縱身低伏,將張寧背在背上,身下腳步不減,路上行人遠遠的見了這一男二女,雖是瞧不清臉面,但衫飛袖舞、似天仙飛掠,俱是嘖嘖稱奇。張寧伏在亂塵背上,耳聽著均勻的呼吸,鼻中滿是他男子的汗味,心想著這個自己日思夜想的天下奇男子終是肯放下一切束縛、與自己兩情相悅,一時心猿意馬、情念靡靡。亂塵精力全放在紫煙身上,只知道張寧雙手將自己脖子摟得緊緊的,軟玉溫香、一如貂蟬下山當年,再看得懷中的紫煙氣若游絲,心頭泛苦。
眼見太陽西沉,天色漸黑,那當陽還遠在千里之外,又不知司馬徽住在哪里,心頭焦急不已。偏偏在此時,紫煙悠悠醒轉,妙目不肯離了亂塵,微微笑道:“師父,煙兒不聽話……惹你生氣了……”亂塵勉力笑道:“傻寧兒,我怎么會生你的氣?你且睡會兒,待我尋得了神醫(yī)與你醫(yī)治。”紫煙腦中沉沉、直欲昏睡,但她生怕這一覺睡去再也起不來,將螓首兒輕搖,說道:“煙兒不愿睡……煙兒想師父陪著……”亂塵又憐又愛,勸道:“煙兒聽話,師父陪著你呢……”他自覺親昵,心中又是難過非常,語聲漸是哽咽,紫煙自己身受重傷、卻來關心亂塵,說道:“師父莫哭……煙兒……煙兒好得很?!眮y塵點了點頭,怕她傷口迸裂,再不與她說話。
這日夜里,算是亂塵一生中最長的一夜,越往南走、氣候越濕,本該八月中秋,卻被烏云遮住了月亮,西風又是大盛。張寧柔柔伏在他背上、一語也不發(fā);紫煙軟軟抱在懷里,睫毛緊閉、朱唇微張,雖是沉沉睡去,嘴角仍掛著笑容。他已奔了這么久,可遠方如似黑夜,前不見去人、后不尋來者,漆黑漫長、毫無生氣。忽聽得遠處依稀傳來金雞破曉的啼聲,那東方的暗無蹤跡里緩緩現(xiàn)出一抹紅光,起初紅光如絲、似線,掛在遠處繁密的枝葉上,亂塵越往南走,那紅光由絲轉團,漸漸紅了小半邊天,四周的景色這才慢慢亮了起來。待得行至一處水畔,水面上波光粼粼,旭日東出,打碎了夜幕,陽光照在人身上,只讓人覺得暖洋洋的。亂塵耳聽紫煙微弱的呼吸,多想將她喚醒了,與她一同看這秋日的晨陽??墒恰墒恰赞H遺鮒,旦暮成枯,人而有情,與彼何殊?
亂塵便這般的思著想著,卻見遠方一處竹屋,屋前有桌,桌前坐著兩名青年書生,那兩名書生手中各捧著一卷經(jīng)書,正搖頭閉眼的吟誦。亂塵幾個跨步間,已行到他們身前,他口中饑渴,又不知到了何處,便歇下腳來,在桌前草地上輕輕放下張寧,孰知這么一動,張寧已是醒了。那二人從未見過亂塵、張寧、紫煙這般瀟灑美貌的人物,只是瞧得呆了。亂塵連問了兩句,白衣書生方是答道:“小子諸葛亮,失禮了?!眮y塵道:“在下趕了一夜路,向朋友討碗水喝?!敝T葛亮道:“先生稍候,我去去便來?!彼M屋舀了一大瓢清水,亂塵接在手中,先緩緩喂了紫煙、又讓張寧吃了,自己才將最后的清水一口飲盡。他將水瓢還與了諸葛亮,又從腰間摸出一貫銅錢、放在諸葛亮手上。諸葛亮搖著頭說道:“瓢水而已,奈何錢財?先生乃英奇之人,為何瞧不起我?”亂塵原本以為他只是個鄉(xiāng)野間普通的書生,不由將他看了,但見他身長八尺、面如冠玉,再看另一書生,也是濃眉闊臉、容貌偉岸,二人雖然衣著樸素,但自有瀟灑閑逸之氣,亂塵心頭贊道:“鄉(xiāng)野之間,竟有如此人物?!眮y塵說道:“受人飲水之恩,無以回報,與兩位錢財貨物,著實失禮了?!敝T葛亮笑道:“先生倒也性情中人,敢問高姓大名?”亂塵牽掛紫煙的傷勢,不愿與他閑聊,說道:“在下亂塵,請問這里是為何處?離那當陽還有多遠?”他不待諸葛亮回答,又追問道:“二位可知道司馬徽老前輩住在何處?”
諸葛亮詫道:“亂塵?你……你……你可是那曹亂塵?”身旁的同伴覺得他失態(tài),推了他一把,笑著與亂塵躬了一個腰,說道:“魏侯大駕光臨,小子龐統(tǒng),有失遠迎,失禮失禮?!眮y塵苦笑道:“都是許多年前的事了,兩位先生可知道司馬徽老前輩的去處?”諸葛亮回過神來,亦對亂塵彎腰躬身道:“家?guī)熣诟星逍?,容孔明為侯爺引見?!眮y塵一聽他倆是司馬徽的徒弟、而司馬徽正在屋離,心中焦急、也顧不得禮數(shù),抱著紫煙、便往竹屋里闖。
他前腳剛邁,諸葛亮、龐統(tǒng)雙雙抬步相追,此處與竹屋隔著四五丈的距離,亂塵一個邁步間便進了屋中,諸葛亮、龐統(tǒng)二人對視一眼,心中皆是一般的思道:“好快的輕功,怕是師父與幾位師叔伯皆是不及。這曹亂塵享譽江湖數(shù)十年,當真有驚人的藝業(yè)?!?p> 亂塵見正屋無人,又將左手邊的偏房木門給撞開了,但見屋內(nèi)空空無床,青磚鋪地,地上放著四個蒲團,想來是平時師徒講經(jīng)聽課所用。當中的蒲團上,閉目坐著一位老者,那老者發(fā)須已然花白,但面上皮膚光滑、猶如小兒,亂塵此前見過他,識他正是那博望先生司馬徽。甫一進屋便抱著紫煙拜倒在司馬徽面前,恭恭敬敬的說道:“弟子亂塵,冒昧打擾了師叔清修,只是今日情急,還請師叔大發(fā)了慈悲,救了我家煙兒?!蹦抢险哂朴票犻_眼來,起身將亂塵扶起,笑道:“師侄,十五年未見,你猶是風采依舊?!眮y塵不愿多行禮數(shù),急急忙忙的說道:“師叔,求你救救煙兒!”
司馬徽多年前就已相識亂塵,知道他素來謙謙守儀,若非情勢緊急、斷然不會如此失禮,拿眼來看紫煙,但見她頭發(fā)散亂、面色慘白,嘴角猶掛著血跡,倚在亂塵懷中昏昏睡著,司馬徽著手在她額頭上探了,但覺入手冰冷,又把她手脈,神色漸是凝重,說道:“好重的內(nèi)傷!”亂塵道:“求師叔救了煙兒!”司馬徽伸手又輕輕探摸紫煙的胸間,但覺入手處一片癱軟,想來是肋骨盡是斷了,不由得問道:“師侄,你與我說實話,是誰將這娃娃傷得這么重?”亂塵止不住淚水,說道:“弟子該死,是弟子害了煙兒?!彼抉R徽看了亂塵一陣,嘆道:“我原是在想,你武功奇高、能在你身前傷了人,這人的修為怕已越人道,你一生為善,他既與你為敵,那便是大大的惡。大惡而勝你,便是我們五個老家伙加起來都不一定是他對手,那人間豈不是要遭了殃?原來傷這娃娃的是你……可是你魔念乍起,一如昔年徐州彭城?”亂塵心間大苦,叩頭說道:“弟子魔念不消,終是鑄成大錯,但煙兒無辜,但求師叔大發(fā)了慈悲,施手救了她。我……我便是做牛做馬,也愿還了師叔的恩情!”司馬徽搖頭道:“師侄言重了,你身負天下蒼生,我如何能要你做牛做馬?只是這娃娃傷得太重,能活到此刻,全是你以無上的內(nèi)力維持。人力有窮,你總不能一輩子都不吃不睡、不離了她。她原本就有內(nèi)傷,現(xiàn)今傷上加傷,我再有神妙醫(yī)術,也是難救?!眮y塵聽得心如死灰,臉上盡是淚水,左手仍是按著紫煙丹田,右手來綰著紫煙的青絲,與她說道:“煙兒,都是做師父的沒用,救不了你……我……我……”他原是想說要與紫煙同死,但張寧近在身側,自己已答應照料她一生一世,如何可違了誓言?
張寧體會得亂塵的傷處,環(huán)手將亂塵與紫煙一齊抱住,說道:“曹郎,你若要為紫煙妹子而死,我絕不怨你……只愿在地為連理枝、在天為比翼鳥,便是死了,我也陪在你身邊?!宾畷r之間,亂塵心中熱血上涌,七情六欲里,俱是悲意。也不知過了多久,亂塵牽著張寧、抱著紫煙,也不與司馬徽等人說話,跌跌撞撞的往外走去,諸葛亮心中極是不忍,問道:“師兄,你去哪兒?”亂塵雙眼通紅,怔怔道:“天下闊大,我活著時,不肯容我;現(xiàn)在將要死了,難道也沒一個與我埋骨的地方么?”諸葛亮聽得心疼,勸道:“師兄,我看這位姑娘與你情愛無間,倘若她黃泉下知道你與她一起死了,她會不會怪你?她既為你受了這么重的傷,自然是要你好好的活著,你如何能傷了她的心意?”亂塵看了諸葛亮一眼,心中越來越冷,再不想與人說話,只是一步步、一步步的往外走。
不一會兒,亂塵三人已是出了屋子,窗外陽光盛烈,西風又緊,遠處田野一片金黃,正是秋和景明的美時。亂塵憶起在陰山與紫煙共度的那些美時美景,對人世美好滿是不舍的眷戀……可是,美妙的人兒將要死了,剩下的人兒又如何可活?風景再美、時光再盛,有情人都是失了,人世間千萬般的好,又有什么意味?忽然之間,張寧輕輕吹起玉簫,那曲兒輕柔婉轉,正是當年與亂塵雨夜渭水同歌的古曲,亂塵本已極傷,聽她吹得這首曲兒,想起來常山上的師姐、想起了下邳城下的慘景,心痛得如同千刀萬絞,想要放聲大哭,卻又哭不出來。
忽然司馬徽趕了上來,說道:“師侄,我陡然想了一個法子,但是此法艱難,興許更會傷了你,我也不知道管不管得用?!眮y塵見陡然來了轉機,不管如何都要試上一試,急忙說道:“便有千難,只要能救得煙兒一命,我也要試一試?!彼抉R徽嘆氣道:“好,我這便相請諸位師兄前來相助。”他從懷間掏出一張符紙,交予了諸葛亮,說道:“孔明,你將這張符紙在三清老爺神像前燒了,諸位師伯今日當?shù)?。再去將你與士元的床上收拾干凈,我要的是不留一物。對了,待得收拾妥當,去鑄廠里把你月英師妹請過來,她手兒巧,興許能幫我的忙?!彼峙c龐統(tǒng)說道:“你拿了銀兩,去街市上采購些刀鐵針線,再買幾壇烈酒來。記住,刀針俱要鋒利輕薄、酒也是越烈越好,此乃剖肉剔骨所用,容不得丁點的馬虎?!敝T葛亮、龐統(tǒng)聽他說得鄭重,心知茲事體大,不敢怠慢了,二人躬了個身便各自準備去了。
司馬徽又與亂塵說道:“師侄,我這一樁法子也不是什么好主意,只是想你天賦金身、骨骼精奇,一生中受了那么許多的傷卻猶是康泰,而紫煙這姑娘柔柔弱弱、肋骨盡斷,我縱是想接、也接不了,只能由你受得這些痛苦,自你胸間取了肋骨、從中用利刃截斷成女子的大小,再接回紫煙姑娘體內(nèi)。至于你,有神功護體,斷骨或可再生,而紫煙姑娘卻能因此完備。只不過人體內(nèi)臟,涉及血脈太多,這換骨之法急就急在時辰短淺,倘若骨頭取出來時間長了、精氣盡失,裝上去也沒什么用。更何況我們要開膛破肚取了紫煙的斷骨,與她是傷上加傷,需得有人以無上內(nèi)力源源不斷的輸入,以維持她的血氣流轉?,F(xiàn)在你尚可以掌度力,呆會兒你也一般的開膛破肚,如何能分心相救他人?紫煙傷得太重,非得以無上真力救援,單憑老夫一人難以做到,思來想去只有咱們五奇同聚、一同施力,或可起了師侄你渡力的效果?!边@樁醫(yī)術玄而又玄,亂塵心里也沒有什么把握,但事已至此、他只能豁出去搏一搏。
過了一會兒,諸葛亮自屋中跑了出來,說道:“師父,已按你的吩咐請了諸位師叔伯。屋內(nèi)床鋪也收拾好了?!彼抉R徽點了點頭,與張寧一同扶住亂塵將紫煙抱進屋中。諸葛亮房中極為簡陋,窗戶兩側放著書架與兩對桌椅,屋角處并排擺著兩張小床。床兒雖小,但紫煙蜷縮在床上,臉上已全然不見了血色,教人瞧得既是傷心、又是可憐。司馬徽又教亂塵躺在隔壁床上,亂塵雖是一言不發(fā),但左手始終拉著紫煙右手、不肯離了。張寧咬著唇、忍著淚,雙手握住亂塵的右手,低低的說道:“曹郎,紫煙妹妹吉人自有天相,你不必如此掛懷了。”亂塵但覺她雙手冰冷,心頭稍稍一暖,卻也無話。
時間一刻刻過去,屋中寂靜,靜得亂塵將自己的心跳聲都聽得分明。司馬徽、諸葛亮二人進進出出,到了午飯時辰,龐統(tǒng)也將東西買了回來,眾人又勸亂塵與張寧用飯,可他們?nèi)绾文艹缘孟氯??待到日頭偏西,亂塵已是疲極乏極,但雙手一寒一暖,只知道手中牽著的是當今世上自己最愛、也是最愛自己的人兒。若是……若是紫煙不救,他自可殉情,可如何能連累得張寧同死?正心亂如麻間,屋外腳步聲踢踏而來,又聽似是諸葛亮與龐統(tǒng)一同說道:“弟子拜見各位師叔伯。”旋即有人說道:“你們師父呢?什么事這么急,竟然要燃符示警?”諸葛亮道:“師父在弟子房內(nèi),諸位師叔伯進去一看便知?!?p> 四奇進得房內(nèi),但見紫煙蜷縮在床、亂塵面如金紙、張寧淚如雨下,再看司馬徽神情無比的凝重。司馬徽知道已不能再等,三言兩句將救人的法子與四奇說了,四奇均覺不妥,但奈何只有如此下策,只得皆是長長的嘆了口氣,一人各出一掌,分別按在紫煙百會、人中、天樞、氣海四穴上,龐德公陡然問道:“老鬼,還余一個膻中穴,你又要著手施救,如何能運功渡力?”諸葛亮、龐統(tǒng)雙雙上前道:“師父,諸位師叔伯內(nèi)力本已充沛,加上我二人合力興許可為?!彼抉R徽搖頭道:“你們修行日淺,不能擔此大任?!敝T葛亮待要追問,張寧緩緩抽出手來,在紫煙身前坐了,將手掌按在紫煙膻中穴上,輕輕的說道:“我來罷。”
亂塵轉眼與張寧望去,但見她目光中柔情似水,這才將掌心離了紫煙,平躺在床上,平平淡淡的說道:“煩請師叔動手罷?!彼抉R徽道:“你且寬心?!鞭D頭與黃月英鄭重說道:“月英,我下午教你的東西,你可是聽清楚了?”黃月英點了點頭,將六支蠟燭盡數(shù)點了,又將剪刀、利刃拿在手中,說道:“師叔先請。”司馬徽又著亂塵喝那烈酒,亂塵不愿酗酗醉去、不肯飲酒,司馬徽搖頭道:“開膛剖肚已是極痛,再要鋸骨截髓,更是痛上加痛,你這般強熬、所為何苦?”亂塵眼望紫煙,嘴間掛著微笑,緩緩說道:“肌膚再痛,總有止境。若我失了煙兒,才是抽筋扒皮、連死都是不如了。我要睜著這雙眼睛,親眼看得她醒了,看得她好好的活在這世上?!北娙寺犃?,皆為他的深情感動,心中想的均是:人間真情,一至如斯!
司馬徽著手點了亂塵胸間的三處穴道止血,接過黃月英剛在燭火上烤過的銀匕首,嘩啦啦的便將亂塵胸膛開了,這般的疼痛、常人如何可忍?亂塵捏緊了拳頭、緊咬著牙,直將嘴唇都咬出血來,目光都不肯離了紫煙。諸葛亮、龐統(tǒng)、黃月英三人將頭撇過去、不忍相看。但聽嘎啦一聲,司馬徽已是剪下一根肋骨來。
紫煙原是沉睡在一個又甜又暖的美夢中,突然間只覺胸腹間一陣劇烈無比的疼痛,緩緩的睜開眼來,只瞧見亂塵渾身是血,躺在自己面前。她以為是到了阿鼻地獄,大哭道:“師父……咱們死了么?”亂塵強忍著劇痛,與她微笑道:“傻煙兒,咱們活得好好的,怎么是死了?”紫煙臉上泛出喜色,剛想與亂塵一個笑臉,可是這么精力一岔,又沉沉暈去。
不知不覺里,雄雞已鳴過了三回,清晨的陽光從窗棱間斜斜打在眾人的身上,更打在紫煙、張寧雪一般白的臉上。黃月英用毛巾將紫煙的臉蛋兒細細擦了,但見她膚色如雪、柳眉彎彎,朱唇微啟,鼻息漸漸平緩了下來。倒是亂塵一直以莫大的毅力堅忍,支撐到此時、一對澄澈的眸子渾濁無比,目光更是散亂無神,口中不斷的喘著粗氣。司馬徽將手在清水中洗了,長長的吁了一口氣,說道:“諸位師兄,小娃娃已無性命之虞,敬請撤力收功?!彼钠娲髶p精元、折騰了整整一夜,這才放寬了心,一個個向后跌倒,那龐德公更是說道:“活了七八十歲,一輩子都沒這么累過?!秉S月英久站了一夜,搖了幾搖,諸葛亮連忙上前扶住了她,關心道:“師妹,你沒事罷?”黃月英尚未說話,黃承彥已是笑著打趣道:“渾小子,月英還沒過門呢,你只顧著‘媳婦兒’卻不管我這個‘老丈人’?”她說得有趣,諸葛亮、黃月英二人臊得臉頰通紅,眾人卻是哈哈大笑。如此一來,倒是稍稍消了此間的傷心氣。
亂塵胸間殷紅一片,雖然司馬徽已用針線縫合了,但鮮血仍是不住滲出,他躺在床上,掙扎著想要坐起,更要伸手來挽住紫煙的手兒,口中輕輕喚道:“煙兒、煙兒……”喚了幾聲,再也支撐不住,頭顱一歪,就此人事不知了。
亂塵這一睡,足是整整睡了兩天?;谢秀便遍g,耳畔聽到有人柔柔的呼喚著自己,那聲音清冷妙曼,滿含著深情。亂塵緩緩睜開一條眼縫來,但見張寧坐在身側,雙手握著自己的左手,他想喚一聲張寧的名字,奈何覺得頭腦滾燙、胸口劇痛,全身更沒半點力氣,索性由著張寧握著自己的手掌,只盼光陰定格、永遠永遠留在此處此時。過了好一陣,他才完全睜開眼來,瞧得張寧,但見張寧正癡癡凝望著,見得他終于醒了,喜色飛上眉梢,說道:“曹郎……你可醒了?!眮y塵輕輕點了點頭,問道:“煙兒呢,她怎么樣了?”張寧緩緩道:“她昨日醒了一會兒,我喂了她吃了些食物和草藥,現(xiàn)在正睡著了?!眮y塵扭頭來看隔壁,卻見室中空空,不見了紫煙,張寧輕拍著他手背,說道:“司馬前輩說重病須得通風靜養(yǎng),又恐你二人同在一室,因情念傷了身體,便教諸葛亮他們將紫煙妹子搬到隔壁去了?!眮y塵尋不見紫煙,大為的失望,但見得張寧面容憔悴,猜想是她這幾天一直守在自己身邊、也未能好好休息,心下既難過又慚愧,稍稍捏了捏掌心里張寧的玉手,說道:“寧兒,你也累了,睡一會兒罷?!睆垖幹鴮嵗蹣O,與亂塵微微一笑,身子軟軟的伏在亂塵手肘上。亂塵聞著她身上那淡雅的幽香,眼睛空洞洞的望著頭頂屋梁出神,但覺無比的溫馨。
屋外夕陽偏斜,五奇圍著石桌席地而坐,諸葛亮、龐統(tǒng)侍立在司馬徽身后,黃月英輕捏著黃承彥的肩膀。也不知是誰先嘆了一口氣,眾人皆隨著嘆氣不絕,但聽得于吉說道:“司馬師兄,咱們雖是救了小娃娃的性命,但卻獨獨算錯了一件事,亂塵要是知道了,該是如何使當?”司馬徽道:“張寧功力不輸我輩,我卻忘了她真氣寒涼,此刻深入紫煙小娃娃的骨髓,縱使想要拔除,也拔不了了?!眴绦溃骸笆聶C緊急,如何能面面俱到?”龐德公點頭道:“彼時當須五人合力運功、方能助她血氣行走,少了一人都是不成。如今人已是救活,卻是埋下了禍根,當是怨不得我們?!眴绦溃骸八抉R師兄,你精于醫(yī)道,這小娃娃還能活得多久?”司馬徽道:“多則三五年,少則一二年,能活多久,要看她自個的造化?!庇诩跏遣蝗?,說道:“造化、造化,如何不弄了人?諸葛玄兄一脈單傳,呂布師侄早早沒了,怎得才傳了兩代便要絕了?”他久修道心、原本不為物情所動,但奈何與諸葛玄友情至深,竟是為他垂下淚來。黃承彥輕輕拍著于吉的背,安慰道:“老道士都一大把年紀了,怎得還哭了?這小娃娃心地善良,應當該有福緣,不至于少年夭亡?!蔽迤婢闶悄芡扑銐勖母呷耍绾尾恢蠠煔q限已定、無可更改?只是這話說來、勉力自勸而已。
眾人正傷心間,諸葛亮忽是說道:“師父,此去南山不遠,管輅師兄曾遺書南山有仙,住著掌管生死的南北斗,不如咱們待著師妹前去相求?”司馬徽搖頭道:“南斗掌生、北斗注死,雖是駐于南山,但我輩肉體凡胎、如何可見?再者便是見了,豈可違逆了天命,改人壽算?”諸葛亮道:“我們?nèi)ゲ怀?,但曹師兄金身護持,去了說不定可成?!北娙税⊙揭宦暎X妥當,司馬徽點頭道:“那便等亂塵的傷養(yǎng)好了,我再來與他說說此間形勢。眼下他二人大病初愈,我們?nèi)羰菍嵡楦媾c了他們,反倒壞了事?!北娙它c了點頭,又皆是不語。黃承彥陡然說道:“孔明、月英,今日恰逢諸位師叔伯都在,我有話與你們說了。”諸葛亮與黃月英對望了一眼,各是歡喜,曉得黃承彥要說什么,雙雙跪倒,說道:“弟子在。”黃承彥笑道:“不必如此拘禮。百年之期將至,我們這些老家伙等了這么多年,總是無聊的很了。但求在應約之間,將繁瑣事了了,你個傻小子與我家月英兩情相悅這么多年,不去找個媒人上門說親,卻要我這個老丈人先是開口,外人聽了還以為是我黃承彥女兒嫁不出去呢?!北娙寺牭霉笮ΓT葛亮撓著腦袋,說道:“弟子愚訥,還望師叔……”他師叔兩字方說出口來,便被龐德公踢了一腳,罵道:“傻小子,還叫什么師叔?他是你泰山大人,快叫父親?!彼抉R徽笑道:“龐師兄你可莫要罵人,在下收徒、一向只收聰慧之輩,絕不會收一個資質平庸的愚兒做弟子??酌鳎阏f是與不是?”諸葛亮心思敏捷,連忙拉住了黃月英的手,與黃承彥跪道:“父親大人在上,請受女婿一拜?!秉S承彥微笑著將二人扶了起來,說道:“好女婿、好女兒!”
龐統(tǒng)打趣道:“師叔也真是偏心,旁人嫁女、便是三求四請,也總得備得聘禮、選個吉時,師叔倒好,竟這般輕易的讓師兄娶了月英師妹。”黃承彥哈哈大笑道:“那可怎么辦?可惜我只生了一個女兒,要是再有一個,我便一視同仁,也許配給你。”眾人聽得有趣,一齊哈哈大笑,反倒是司馬徽面有憂色,說道:“時機將至,孔明、士元,這些年我已將我的兵謀韜略、機算術數(shù)盡數(shù)傳了你們,待過了今日,你們便要離了這里,出得江湖去,等一個有緣人來,你們要助他謀取天下,雖百死而不可棄餒,你們可明白。”諸葛亮、龐統(tǒng)學藝多年,等得正是出山入仕,此刻聽得司馬徽終是發(fā)下話來,心頭既是歡喜,但又不舍乃師,一齊與司馬徽叩頭說道:“弟子愿陪侍在師父身測,但求師父金安,入仕一事再晚個幾年也是不遲?!彼抉R徽搖頭道:“遲矣遲矣,你們等得了、天下人可等不了?!彼溉黄鹕?,遙望北方,悠悠說道:“天將大變,我教你們這么多年,為的就是你們學成下山、濟世救民,如今時機已至,緣何能留你們在身邊?”諸葛亮、龐統(tǒng)二人曉得司馬徽的脾性,再不相勸,開口問道:“師父,徒兒的有緣人是誰名誰,徒兒明日下山便去尋他?!彼抉R徽瞧了二人一眼,卻只是捻須微笑,龐德公著手在諸葛亮額頭輕輕一扣,說道:“你個傻小子,這般眼巴巴的送上門去,人家怎會瞧得起你?便是收了你,也不過是可有可無的小官,如何能施展了拳腳、擔負了天下大任?”于吉也是說道:“彼時比丘眾下山與趙長者誦經(jīng)一遍,保他家生者安全、亡者超脫,討了趙長者三斗三升米粒般的黃金回來,佛祖都覺他們賣賤了。經(jīng)書尚且不可輕傳空取,兩位師侄才華經(jīng)天,如何肯輕易的與了人?”諸葛亮點了點頭,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