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正中,張府西廂有燈籠升起。
如星光一點。
張子頌的雙手兀自伸在半空,保持著放飛燈籠的模樣。
三公主則悄悄向前挪了幾步,踮起腳尖,仰著頭,下巴幾乎戳到張子頌的胸口。尤其是那一雙眼睛,眨巴眨巴遠比星星還亮。
張子頌低下頭來,鼻息相望。
時間仿佛靜止,停在了上元節(jié)前這最后一秒。
遠處宣德樓上有焰火升起,星落如雨,只是在這一刻,都成了一只燈籠的背景。隨后‘傳聲小吏’們高聲齊呼:
“圣上回宮!”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山呼之后,神宗皇帝下了宣德樓。不過,這并不意味著上元節(jié)的狂歡到此結(jié)束。皇帝也有長輩、妃嬪、子女等等,‘與民同樂’之后,還有‘天倫之樂’,宮里的歌舞宴飲同樣精彩,都在等著神宗。
王安石、曾公亮、陳升之與韓絳等近臣,與神宗一同赴宴。
其他官員則是各自散去,或回家、或飲酒,三三兩兩各有樂子??梢灶A(yù)見,汴京城內(nèi)的妓館酒肆,今夜生意會很火爆。
百姓們則圍著‘燈山’繼續(xù)狂歡,歌舞百戲樣樣繼續(xù)。
同時,潘樓東街的夜市,也逐漸人潮涌動。
大宋繁華、物阜民豐,夜色間會有更深刻的體驗。洛洛、圖圖等人,已經(jīng)拉著兩個小宮女,識趣的出了張府,美其名曰:體驗繁華。
張子頌則有些緊張,也有些累。
雙手伸在半空已經(jīng)好幾分鐘,卻不知道可否放下。
三公主也很累,畢竟還踮著腳尖呢。
燈籠已經(jīng)飛得看不見了,兩人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該就此分開些,還是繼續(xù)享受這心亂中的安寧。畢竟談戀愛這種事情,經(jīng)驗還是很重要的。
可惜,兩人又都沒什么經(jīng)驗。
好在有人替他們做了選擇,只聽大門‘砰’的一聲,有個老太監(jiān)帶著幾個小黃門急匆匆的闖了進來。
“圣旨到,三公主接旨……!”
老太監(jiān)尖著嗓子,展開了一卷圣旨。
“煩人。”三公主皺了皺眉,還抽搐了一下鼻子,貌似有些不樂意,便是連跪也沒跪就瞪著老太監(jiān)問道:“是不是皇兄讓我回宮?”
“正是?!眮硖O(jiān)也不宣圣旨了,直接恬著臉小碎步跑了過來,儼然一副老狗子的模樣,低三下四的勸說道:“三公主,官家說您還未出降,不宜外宿。更何況,還是一個陌生男子的家。所以請您……”
“誰要住他家了。本宮就是受了驚嚇,休息片刻!”
“是,是?!崩咸O(jiān)連連點頭,“擺駕,回宮!”
“我才不回去呢?!必M知三公主卻不上馬,反而走向了大門,“回宮不是請安,就是被人請安,煩得慌。我去二姐家!”
出門之后,三公主便左拐,徑直去了王詵府上。
老太監(jiān)一臉無奈,只能吩咐一眾侍衛(wèi)小心,隨后默默回了宮里。
張子頌也終于舒了口氣,這丫頭終于走了。只是他卻有種感覺,熙寧三年這個上元節(jié)好像一出鬧劇。原本就是替王駙馬給花魁送點‘過節(jié)費’,再順便陪老師一家逛逛街,豈知竟惹出一樁綁架案來,還死了好些人。
而最后,竟以曖昧結(jié)尾。
這人生有些時候,還真是扯淡。
張子頌搖了搖頭,準(zhǔn)備入睡。于他而言,‘上元鬧劇’不外乎是死了五個匪徒,又死了八個農(nóng)民。無論西夏還是大宋,這種事情也算不得有多稀奇。唯一讓他有些好奇的是,自己怎么會與幾個農(nóng)民結(jié)仇?
當(dāng)然,西涼狂生這一輩子,仇人多了去了。
也不在乎多幾個農(nóng)民。
除了略有些過意不去:咱只欺負牛人,啥時候改欺負窮人了?
罷了,改日問問王大牛吧。
張子頌?zāi)换亓藥?。在他眼中這事兒便是翻篇了??勺審堊禹炓庀氩坏降氖牵嬲拇笫虏艅倓傞_始,正是源于這場‘上元鬧劇’。
次日一早,張子頌照例跑圈,順便還訓(xùn)斥了‘神屠二十八宿’幾句:“你們是不是舒服日子過慣了?警覺性降低了呢!”
“少爺,我們錯了……”朱雀等人集體認錯。
洛洛便趕緊出來圓場:“少爺,是您說要斯文,要多讀書嘛?!?p> “貌似,還是我錯了?”張子頌有些哭笑不得,“你這丫頭,到底誰的人?”
“少爺?shù)?。”洛洛趕緊賠笑,端出了早飯來。
張子頌無奈端起了一碗稀粥,領(lǐng)著一大家子吃得不亦樂乎,只是他還不知道是,此時朝堂之上正有一場爭論,便是關(guān)于昨夜那場‘鬧劇’的。按理,這種案子還不至于在朝堂上討論,但是神宗當(dāng)時眼睜睜的看著自己妹妹被人挾持,事關(guān)皇家顏面,豈能輕了。是以,案子肯定是要審一審的,總得有個說法。
“大理寺……”神宗隨手翻開一道札子,“昨夜之案,可有結(jié)果?”
“回稟陛下,大理寺并未介入?!贝罄硭虑漕澪∥〉墓蛄讼聛?,“據(jù)老臣了解,此案源自幾個江洋大盜攛掇了幾個陳留縣的農(nóng)民,找一書生尋仇,屬于民事。而且事發(fā)地屬開封轄區(qū),按律當(dāng)由開封府來審理,大理寺便沒有參與?!?p> “公主都被綁架了,還屬于民事?”神宗合起札子。
“陛下息怒,老臣知罪?!贝罄硭虑溱s緊一副苦瓜臉的趴了下去,連連磕頭,“散朝后,大理寺便立即接管此案?!?p> “嗯?!鄙褡邳c了點頭。
“陛下,臣有奏。”豈知,韓維卻突然站了出來,“此案案情重大,不但涉及綁架公主,還死了十三個人。微臣建議,由御史臺來審理此案?!?p> “胡說。臺鑒二院只負責(zé)糾察官員,何時要審民案了?”歐陽修當(dāng)即站了出來,“韓大人,據(jù)我所知,此案幾個主犯王大牛、李二狗等,都是被‘青苗法’所逼迫才謀逆殺人的吧?你將案子移交御史臺,難道是想掩飾什么!”
“歐陽大人,話可不能亂說!當(dāng)朝三公主難道還不比尋常官員。案情重大,本官建議此案升級,這有什么錯?哼,你竟憑空污蔑!”
“是不是污蔑,你自己心里清楚。”歐陽修跨前一步,突然遞出了一道折子,“陛下,這是開封府推官蘇軾連夜寫的札子。此案涉及新法弊端,且他兒子蘇邁也是昨夜的受害人之一,蘇軾請求親審此案?!?p> “歐陽大人,你這護短也太明顯了吧?”韓維便是一臉譏諷,“既然蘇軾的兒子是受害人,他還好意思請求審理此案?不知道什么叫避嫌么!”
“蘇軾清明,汴京誰人不知?避什么嫌?查清案情才是第要務(wù)!”
“事不關(guān)己的時候清明,不代表……”
“夠了?!鄙褡诳赐暝樱[隱猶豫,隨后啪的一聲扔在案上,“此案牽扯甚多,就按歐陽修的提議,蘇軾主審。”
“陛下圣明!”歐陽修跪了下去。
散朝之后,小黃門便帶著神宗口諭去了開封府。而張子頌卻是剛剛吃完了早飯,他正準(zhǔn)備去王詵家轉(zhuǎn)轉(zhuǎn),名義上是‘上元節(jié)的拜訪’。而實際上,是不是想借機去看三公主兩眼,怕是只有張子頌自己知道了。
只是,張子頌才剛出門,
竟有幾個衙役走了過來,其中一個還帶著枷鎖。
“張子頌,隨我去趟開封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