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著同伴左轉右轉,穿越過座座里坊和條條街道,真正的洛陽繁盛才呈現(xiàn)在陽禎面前。既有遠處宗室聚居、青蓋朱門的永康里,還有身前官衙林立、房基古舊的延年里,更有眼前寬闊百余步、長逾數(shù)十里的天街大道。誰說衣冠偏安在江左,誰說中原殘破仍丘墟?僅僅是三十多年的休養(yǎng)生息,孝文帝已經讓北方恢復了兩漢時的八九分元氣,足以雄視茍且奢靡的南方王謝家了。
還沒來得及過多驚嘆,陽禎就被伙伴們拉著走過了人聲鼎沸的天街,又彎過了兩個支路,這才看到了“張氏高昌酒樓”的招牌。按照衛(wèi)儀的說法,天街那邊風景好的酒肆有的是,但是去那的達官貴人實在太多,區(qū)區(qū)羽林郎在那施展不開手腳。鉆到了這種萬峰叢中的小山林,那就是任由地頭蛇們隨意縱橫了。
“為什么要加個‘張氏’二字?”身處這個新鮮的世界,陽禎的心里充滿了好奇,忽然停步指著牌面問道。他發(fā)現(xiàn)這兩個字寫得特別小,不走近跟前完全發(fā)現(xiàn)不了。
“噓!你小聲點,想要砸了老張家的招牌嗎?我說你這人,還要裝傻到什么時候?”衛(wèi)儀趕忙回過頭來,一把捂住了陽禎的嘴巴,拉開幾步埋怨道。轉頭四周打量了下,還好出入的客人無甚異常,這才松了口氣。
“天街那有家正宗的高昌酒樓,那是西域過來的真貨。要是不加這幾個字,人家要來砸鋪面了!”田端畢竟心思縝密很多,看出來陽禎的神情不似作偽,于是壓低了聲音提醒道。
“哦!”陽休之拖長了語調,若有所悟:“那這家呢?”
“老張家是從涼州搬過來的,就是借個名號,招攬外地客的生意嘛。你知道的,畢竟西域的東西很流行?!碧锒死^續(xù)解釋道。
“原來是這樣!”陽禎徹底明白過來,再抬頭瞧了瞧這招牌,不禁嘿嘿直笑??雌饋怼翱祹煾怠焙汀翱祹浉怠钡墓适拢娴氖窃催h流長古已有之,先輩的智慧還真不可小視。
涼州和高昌,其實遠隔千里之外,風牛馬不相及。不過本朝對于西域文化的迷戀,的確是人所周知。上承晉末五胡時期,對于佛教和胡床胡凳的引入。后接北齊、北周和隋唐,對于西域文化、服飾、音樂的追捧。特別是盛唐時期的宮廷十部樂,半數(shù)都出自西域。
“管他這許多,有的吃就得了嘛!小店實惠,比那門面貨劃算多了。走走走!”才議論了片刻,衛(wèi)儀就聽不下去了,皺著眉頭催促道。
三人心態(tài)各異得走進店內,卻見賬房處的一個半老徐娘,看到他們的昂首踏入,立馬就眉開眼笑得迎了上來。
“郎君們又來了?”那婦人笑著招呼道。
“是啊,我們陽二郎最近有恙,須得給他養(yǎng)養(yǎng)身體,多飲幾壺酒?!毙l(wèi)儀脫下了頭盔左手夾著,右手拍了拍陽禎的肩膀,開著玩笑道。
“那是應當,那是應當。哦對了,陽二郎啊,我上次給你說合的事情,考慮得怎么樣了?只要你家拿出四匹馬做嫁妝,李隊正的女兒就可以嫁給你!他可是認識將軍的人,以后絕對能照顧得上你?!蹦菋D人眼神喵向了陽禎,態(tài)度明顯冷熱有別。
“啊,???”陽禎一臉茫然,聽得傻住了。
“我說張家婦,你就別白費力氣了。我們二郎最近神智有點迷糊,記不清你說的這許多。反正有幾家姑娘想嫁的,你都先給他記著,回頭跟我們隊正說去,只要他點頭就行?!毙l(wèi)儀擺了擺手,不耐煩得說道。
“是啊,我們正急著吃飯呢。樓上的老位子還留著沒?”田端也摸著肚皮,這種事實在聽得有點煩膩??墒菦]辦法,誰讓他的好兄弟就是暢銷貨,每次都有這待遇呢,
“臨窗的老位子,好像是有人坐了,不過聽口音是外地鄉(xiāng)下人,讓他們換個地方便是,無妨。張十五,快把這幾位大爺請上去!”婦人連忙收口,陪笑著招呼道。
這么明目張膽?這么張揚跋扈?不僅僅是這婦人對待本地人、外地人的區(qū)別態(tài)度,還有她對待自己幾個羽林軍的畏縮,都讓陽禎有點啞然猶豫。不過正在旁邊忙活的小伙,聽到招呼立刻趕了過來,將三人往樓上引去。
衛(wèi)儀自然是沒有多想,田端卻是放慢了腳步,悄悄向陽禎解釋了一番。原來他已經是十七歲的適婚年紀,家庭雖沒落卻也畢竟還是士族,且又是身在京城之虎羽林軍中,平日里沒少受各種媒婆的關注。方才在家中,衛(wèi)儀調侃的那句話,也正是暗指此事。
說著說著,幾個人來到二樓,發(fā)現(xiàn)沿窗的三張桌子,果然都坐得滿滿的。東首他們常坐的老位子,正坐著三男一女,幾個男的看起來都身板結實,并且腳下都還擺著長劍,似乎不太好招惹。西首的位子,則是擠滿了六個身穿薄甲的禁軍,正喧嘩著呼盧飲酒。唯有中間,坐著兩個身穿儒服的家伙,正在那慢悠悠得淺嘗細品,姿態(tài)倒是挺風雅。
“算了算了,先別趕他們走?!弊钤缟蟻淼男l(wèi)儀,雖然頭腦簡單卻也不傻,看出來東首的即便是外鄉(xiāng)人,也不是他們幾個能隨意欺負的。北魏民風尚武,這是百年動蕩所導致的,無論胡漢豪強都隨身帶著兵器傍身,相對來說他們都只是穿著華麗點的老爺兵,真惹急了沒有優(yōu)勢。
后面跟上來的田、陽,看到眼前的這情景,心里也明白了個大概,都止住腳步等衛(wèi)儀拿主意??吹綆兹送T跇翘萏?,東首的人也朝著邊看了眼,不過轉立刻就輕嗤一聲背過頭去,繼續(xù)吃飯不予理會。對這種京城軍人橫行跋扈的德行,此輩其實也早就領教過了,并不奇怪。
“你們兩個,收拾收拾下樓去吃!這席位我們預定了!”沒等多久,衛(wèi)儀就做出了決斷,邁著大步沖向中間的兩個儒生,大大咧咧把頭盔往桌子上一拍,氣勢十足得驅趕道。這三選一的題目,簡單至極。
正侃天侃地的倆儒生,一下子就被驚得愣住了。大概是出門的少,他們壓根不知道所謂的羽林郎,在京城是個什么樣的存在。西首的禁軍們恍若未聞,繼續(xù)開心的喝酒嬉鬧。東首的人好似有點起身的動靜,卻還是沒做什么反應。
“起開起開!”田端也擺出一副大爺嘴臉,同樣跟上去把頭盔一擺,操著標準的京城口音催促道。
“要不,煩請你們下去吃?”看到同伴們都去搶位子了,陽禎就算心里還有多少的不情不愿,也實在不能置身事外了。他只能努力客氣了幾分,擠出些笑容附和。
其實眼前的兩個人,雖然看起來都穿著成熟,可是細看他們的臉龐,也不過是剛剛弱冠的年紀。曾經的陽禎,在校園里當了半輩子三好學生,此刻對著同齡人肆意吩咐,仿佛是成了凌霸的壞少年似得,實在是有點過意不去??伤D眼看看,無論是同伴還是張十五,乃至于背后埋頭吃喝的其他人,都是感覺此事理所當然的樣子,連個驚訝的神情都沒有。。
“憑什么,是我們先來的!”面對幾個帶刀士兵,其中一個儒生倒還有點勇氣,坐在原地徒勞辯解道。
“二位,快些隨我下去吧!”張十五連忙湊近幾步,擠眉弄眼得示意道。他看得出來,這倆人似乎是沒什么在京城出門的經驗。
“我們這就走,這就走!”相形之下,另一個儒生倒是精明事故許多,趕忙陪站著站起身來,拉了拉同伴示意著。
“我偏不走。這是大魏承平治下,我們也是有朝廷名籍在身的太學生,難道都要受爾等欺壓不成?照這么看,平日里你們對待百姓,究竟是何等跋扈?”那個犟脖子的儒生,臉上猶且稚氣未脫,可做派卻渾然是個血性丈夫。面對同伴的拉拽,他是直接一把甩開,據(jù)席不動。
“豎子,那可由不得你!”目睹此狀,衛(wèi)儀當即是勃然大怒,他蠻橫得抓住那人的雙肩,依仗著一腔氣力將其直接抓起,往樓梯的方向摔去。
“??!”猝不及防之下,那人驚呼一聲,就被甩得砸到了欄桿之上,把腰部給撞傷了。他癱坐在地上,摸著傷口處齜牙咧嘴,狠狠然望向三個羽林郎。
“走罷走罷!”另一個儒生本就有了怯意,此時更是快步跑到了傷者的身邊,想扶著其趕緊離開。
“我,我遲早。”傷者硬撐著站起身來,本來還想說幾句,可是已經氣悶得發(fā)不出連續(xù)的聲音。形勢了然,就算他還想著今后復仇,也要屈服于現(xiàn)在。
衛(wèi)儀嗤笑一聲,連看也不多看,便徑自坐入席間,吆喝著讓張十五趕緊收拾干凈桌子。此刻的陽禎心底十分猶豫,很想去看看那人傷的怎樣,可是礙于同伴們的姿態(tài),他也只能在招呼之下,一步兩回頭得落了座。
“昔有霍家奴,姓馮名子都?!标柕澼p輕搖了搖頭,心里暗暗念叨著。此刻的他們,還真的像漢朝辛延年所寫的《羽林郎》一樣,以堂堂國家軍隊的身份,卻儼然是京城的街頭霸王了。
“鮮卑小兒,豈敢如此張狂!”三人剛剛坐下,卻不料突然聽見一聲怒喝。只見東首的席位上,一個身高八尺、劍眉短須的壯漢,拍著幾案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