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言得所契,美酒聊共揮。逐漸融入了氛圍后,眾人逐漸都忘卻方才的短暫沖突,樂顛顛得相互推杯問盞,甚至開始醉醺醺得胡吹大氣起來。一方面是高昂、高季式拍著胸脯保證,但凡今后來到冀州的地界上(后者連忙糾正說不對,應該是整個河北數州),只要報出他們的名字來,當地的百姓肯定會笑臉相迎、熱情款待。另一方面的衛(wèi)儀和田端不甘示弱得一唱一和,吹噓自己在京城的人脈廣闊,只要報出他倆的名諱來,任何的酒肆店鋪都能倒履相迎、打個七折。
方才還打得頭破血流的敵手,在頃刻之間態(tài)度就一百八十度大轉彎,這轉變實在是讓人看得頭暈目眩。大抵是因為身上的軍人習氣、游俠作風,猶如關羽路遇張飛,孫策逢戰(zhàn)太史慈,不打不相識。歸根結底,他們都是重視信義尊嚴的同類人,就算對待事物的觀點不盡相同,可行事就講究個快意恩仇、尤重然諾。
這一切呈現(xiàn)在陽禎的面前,倒是讓深受“一杠到底、死不認錯”的現(xiàn)代文化熏染的他頗難理解,只能坐在席位間勉強堆笑陪著。按照當代簡單明快的社交方式,一言不合就可以拉黑屏蔽了事,哪顧得上仔細確認什么誰對誰錯?甚至說不計前嫌再加好友?身上的,讓他雖身在席間卻格格不入。
與陽禎類似,高乾自矜身份、有禮有度,高霽月小口輕抿、不甚融入,倒也是不如其他其人的誠心飲樂。就這般遷延到了黃昏時分,聽到永寧大寺的鐘聲緩緩敲響,眾人才互相道別歸宿,意猶未盡得散了宴席。坊間各有門禁,繞過了幾條街市后,陽禎和兩個伙伴也分道揚鑣了。
“少事武皇帝,無賴恃恩私。身作里中橫,家藏亡命兒。朝持樗蒲局,暮竊東鄰姬。司隸不敢捕,立在白玉墀?!碧ど蠚w途的陽禎,心心念念得想著的,唯有韋應物的懷舊名作《逢楊開府》。千年事就是個大循環(huán),類似的故事一次又一次在歷史上重演,漢唐羽林郎過著優(yōu)哉游哉的紈绔生活,本朝自然也不會例外。沒有什么所謂的民族之別,沒有什么虛偽的禁軍榮譽,古今中外的人性始終如一。
只是這般的盛世繁華之后,國運仿佛是走向了峰頂,向上是仰望著高懸的蒼天,向下則是腳踩著無盡的深淵,隨時都有著墜落的危險。陽禎看著沿街的繁華,那些沉浸于當下生活的市井小民,那些鮮衣怒馬的公卿勛貴,他深知在后世的歷史記載中,這一切在十年內就會淪為灰燼。
“我只有兩只手,又沒有廣廈千萬間,焉能顧得上他人死活?”陽禎默默得想著,仿佛是在解釋給自己聽,以求心安理得。那河陰酷烈的尸山血海,那邙山腳下的斷壁殘垣,讓他想著想著忍不住打了個哆嗦,真不愿再待在這個窮途末路的時空。帶著渾身的疲倦和醉意,他抬頭看到了陌生的家園,那矮小簡樸的土屋庭院。
“阿叔,阿叔!”正蹲在馬棚前玩耍的侄兒陽珪,見狀立刻伸出泥手迎了上來。
“嘿嘿,你好。阿爺回來沒有啊?”陽禎連忙擠出一絲親切的笑容,但有意無意間拂去了侄兒的臟手,倒轉捏著其背部問道。昨夜他和這個七歲孩童見過面,但心底里始終沒有什么血緣的親近感。
“大郎君自從早上去了軍營后,至今還沒有回來?!绷鵂吭撇亮瞬令~頭上的汗珠,從門邊小屋子里鉆了出來。縱然生在貧寒之家,可她畢竟在優(yōu)渥的環(huán)境滋養(yǎng)下多年,舉手投足間自有一種良家女子的溫婉。僅光從外表來看,那手臂的纖細和白皙,都遠遠勝于這軍戶之家的兒童。
“這樣啊,那你們都吃過飯了沒?”陽禎含笑點了點頭,這回的笑容真誠和藹許多。從他降臨來此世的第一時間起,這個清麗柔和的古典女子,便贏得了他最大程度的善意。放在前生,他哪來的這種際遇。
“二郎回來了?都等著你開飯呢!”聽到前門的動靜,嫂子劉氏也大踏步迎了出來,仍然是那副略帶不耐煩的神情:“你阿兄剛派人來傳過消息了,說是軍中正有要事要處理,今日所有人夜宿于營中,不歸家了?!?p> 陽禎隨便應了一聲,對此事也渾然不在意,跟著大家走入屋間就餐。當看到了桌上又是黍米飯時,他才懷念起方才百般嫌棄的胡餅,怎么著也難以下筷。于是乎湊合著吃了兩口,他就借口說和伙伴們已經吃過,自顧自回房去了。
關上房門,即便面對的是簡陋的泥版床,可終歸是片私密的空間。陽禎輕嘆著起躍上床,兩只手臂枕靠著墻壁,懷念起過去的美好生活來。就算在現(xiàn)代社會中再怎么窮困,那豐富的食物和娛樂,也讓人過得舒心忘憂。相對來說,如今的日子,實在是太難熬了。
“古裝戲這東西,實在是太有欺騙性了?!痹诤诎抵谐聊嗽S久,陽禎才仰著頭惋嘆一聲,斜倚的身子滑到了被褥間。唯愿這都是夢境,一覺醒來還能回到水泥森林中,仍然享受擁有空調、手機、電腦的美好人生。
期盼的事情,到底還是沒有發(fā)生。第二天天才蒙蒙亮,陽禎忽然感覺到正被有力的雙手拉拽著,猛然從打著電腦游戲的美夢中蘇醒過來。此時卻看到大家都在房內,劉氏正抓著自己的衣袖,柳牽云換上一件樸素的衣衫,小侄兒拿著珍愛的玩具木馬。驀然處于圍觀之下,讓他怔怔然不知所措。
“二郎,你得離開家一段時間。”劉氏神色平淡,簡明扼要得說道:“眼下家里人口眾多,實在是很難再養(yǎng)這么多張嘴了。男兒理應成家立業(yè),你也不能一直在羽林軍中混日子,最好還是多出去闖蕩闖蕩。我家有個親戚在六鎮(zhèn)為吏,你可以帶上我的簪子為信物,去投奔混個前程吧!”
“為,為什么?”陽禎聽得目瞪口呆,大致聽明白自己要被突然趕出家門了。
“邊地雖然苦寒了些,但是是立下軍功的好地方,你也不能永遠就在京城混日子吧?就算為了你陽家先祖的名聲,也應當去歷練歷練,謀取個功名回來?!眲⑹蠐嶂∈宓谋巢?,難得得溫和了語氣解釋道。
“這件事情,大哥知道嗎?”思前想后,陽禎還是不能接受,苦笑著追問道。
所謂六鎮(zhèn),陽禎自然明白是在哪。自從太武帝遷都平城,那里就是拱衛(wèi)京都的門戶,拱衛(wèi)著國家的北方防線。沃野、懷朔、武川、撫冥、柔玄、懷荒,從西到東依次排列展開,屯集著大魏的武備精華。然而近年來,邊防軍人的地位逐漸降低,尤其是遷都洛陽后國人沉迷于繁華的市井,都把戍邊看作是發(fā)配苦事。
“你阿兄還在軍中處理事務,這事情他是答應的。而且其實你也知道,咱們家雖然領著隊正的軍官俸祿,可大郎他總是花錢去幫扶軍中弟兄,家里的余財實在是不多了。這次從張宅‘請’來這位柳姑娘,就是想著你也到了婚配的年紀,卻很難出得起門當戶對的聘禮。暫時將她收入房中,當個奴婢或者妾室也是好的。你也算是成了家,更要有點出息才是。”劉氏理所當然得點了點頭,又繼續(xù)指指點點得說道。
柳牽云聽到這話,并沒有如想象中那樣含羞埋下黔首,而是撲閃著水靈靈的大眼睛望著小郎君,反倒瞧得陽禎心虛不已。
“難道我?guī)纤??”陽禎有點壓抑不住怦然的心跳,試探著問道。
“不只是她。我們珪兒年紀雖小,可也得受受邊地的風塵,才能長得結實強壯。你把他倆都帶上!”劉氏燦然一笑,拉著兒子走近了跟前,摸著其小腦袋道:“珪兒,你今后跟著二叔去北方過,一定要好好聽話,知道嗎?”
“知道了?!标柅曕洁熘鴤€小嘴巴,滿臉的戀戀不舍。
“不對,阿嫂,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情了?”聽到這番話,陽禎就算是反應再遲鈍,也意識到有什么不對勁了。對于母親來說,孩子的幸??鞓肥亲畲蟮南M?,劉氏絕不可能隨意讓才不到十歲的孩子,去受那份邊地的苦寒。
“哪有什么事!就是閑散的嘴巴太多,家里實在養(yǎng)不起罷了??煨?,我已經給你們收拾好行囊,快些乘早出發(fā)吧!”劉氏聞言立馬一臉嚴肅,斥責著催促道。
“可是!”陽禎左顧右盼,期望從柳牽云那得到什么消息來,不過后者毫無反應。
“二郎,難道你就想一輩子賴在家中,讓我倆供養(yǎng)著嗎?羞也不羞!堂堂七尺男兒,就這么怕所謂的吃苦,不敢遠行嗎?”看到對方這態(tài)度,劉氏忍不住一甩胳膊,叉著水桶般的腰怒吼道。
“我哪里會!”涉及到尊嚴問題,陽禎急得從床頭跳了起來,爭著辯解道。
“那就走罷!”劉氏等的就是這個,硬拽著不好再推脫的陽禎,往屋外大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