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經(jīng)波折的一天,終于在滿載的收獲中結(jié)束。心情復(fù)雜的陽禎孤身下樓,和驚魂甫定的兄嫂互相安慰一番,這才在袍澤們的陪伴下相攜歸家。從懸崖邊上走回來的一家人,自然是心情舒暢得如雨后的晴空,當晚睡得很是踏實。
歇到次日,兄弟倆去軍中報道時,又得到了新的驚喜。那元乂還真的是言出必行,牢記住了這次的福星,一大早就派出親信傳令,將陽禎越級提拔為隊正,成為能夠指揮五十人的下層軍吏。沒想到后者卻連番推辭,一來說自己資歷尚淺不敢擔當,二來說不敢與兄長并列同級。還請元將軍再仔細考慮幾天,然后做決定。
意外的是使者在回稟之后,元乂傳來的是更堅決的任命,也順帶著提攜了陽祐,讓其擔當了本幢的幢副。陽禎直接接手其兄的原來隊伍,擔任羽林軍第四幢第二隊的隊正。平日里的陽祐就處事公允大度,常常接濟生活困苦的底層士卒,也從不像別的軍官那樣桀驁蠻橫。所以他的升遷,得到了部眾們的一致歡呼慶賀。
“沒想到張家的一把火,倒是把陽家給燒旺了!”冷眼旁觀的趙青雀,躲在角落里嘿然發(fā)著牢騷。其實他原本和陽祐也處得還算不錯,只是這倆兄弟昨日的當眾胡鬧,讓他短時間內(nèi)實在無法釋懷。
“趙幢將,我想今日在家中設(shè)宴款待諸位袍澤,還請務(wù)必光臨。”陽祐注意到主將的動態(tài),陪著笑臉湊近來邀請道。
“好,一定一定。”趙青雀聞言立馬掛起了笑臉,答應(yīng)得很是爽快。
無論其中真假幾分,陽祐還是笑吟吟得陪著又寒暄了幾句,這才轉(zhuǎn)身去招呼自己麾下的弟兄們。他邀請齊了手下的五個伙長,在申時末軍營一解散的時候,就帶著大家朝自己家中走去,既是為了今日的慶賀,也是為了將來的托付。家中的劉氏那邊,他早就派人傳達好消息,準備上好酒好菜,靜候貴客的到來。
眾人踏入簡陋而寬敞的小院,晚飯果然已經(jīng)準備就緒了。劉氏、柳牽云忙活了大半天,從集市上買來了逢年過節(jié)才舍得吃的羊肉、鯽魚等,又從“張氏高昌酒樓”采購了所謂的“河西佳釀”,餐桌上擺得豐盛無比。在黃昏的落日晚照間,主客互相推辭著落了座,歡聲笑語連連。
“趙幢將,昨日實在是多有得罪,還請你不要介意。小子經(jīng)驗淺薄,以后還要你麻煩多予指點。”半晌的推杯問盞之后,陽禎從席位間站起身來,挪騰到了主將趙青雀的身邊。不過他的臉上,還是不自然得透出幾分不情不愿。只是兄長在連續(xù)催促叮囑,讓他現(xiàn)在必須去道個歉。
“無妨,大家都是為朝廷效力,這點小誤會過去也就過去了?!壁w青雀也是久經(jīng)場面的老軍頭,這點應(yīng)對手段還是嫻熟無比的。即便是坐在席位之間,他還是戴著那頂插著彩羽的軍盔,端坐在主座上很是神氣。
話說得倒是簡單,可趙青雀還是按耐不住心中的舊怨,端出長輩的姿態(tài),對著陽禎慢慢教訓(xùn)起來。內(nèi)容嘛不外乎是該怎樣禮敬上官,該如何做好本職,以及必須時刻服從號令云云。隨著他的搖頭晃腦、揮斥方遒,那幾根絢麗奪目的彩色羽毛,也在隨之不斷上下左右擺動,在陽禎的眼底來回晃悠,真像只飛翔的青雀似得。
“早晚有一天,我也要戴上幢將的盔甲,拔出那幾根羽毛來,好好炫耀炫耀。”陽禎根本沒在意那套無聊的訓(xùn)話,心心念念想的是在自己眼前晃動的彩羽,羨慕得幾乎要再度伸手去把玩。經(jīng)歷一次的求死之后,陽禎已經(jīng)大體上安下心來,試圖要真正扎根在這個年代,闖出一段屬于自己的歷史故事來。
趙青雀越講越開心,借著酒氣逐漸啰嗦起來。陽禎則沉浸于自己的想象中,只是時不時得隨意點頭附和,仿佛是聽得很仔細一樣。他此刻已經(jīng)幻想著,某一天自己雙手抓滿了這種彩色的羽毛,或者是紅的或者是綠的,站在高高的永寧寺寶塔之上,耀武揚威得拋灑給全城的百姓。那羽毛漫天飄灑的場面,可比什么拋氣球、轉(zhuǎn)禮炮好玩多了。
“二郎,且隨我過來,認識下各位伙長。”陽祐忽然冒了出來,打斷了兩人的和諧對話。
“這也是應(yīng)當。陽二郎君,我剛才說的,你可要好好記住領(lǐng)會。將來學(xué)著點在軍營中混,你會感謝我的。”說了半天之后,趙青雀說得是酣暢淋漓,心情也愉悅了許多。對方那么垂手恭聽、頻頻點頭,讓他滿滿地獲得了身為將官的尊嚴,也因此越看陽禎越是順眼,當時的怨恨消了不少。
“是!”兄長的一把拉拽,才讓陽禎徹底清醒過神來,匆忙點頭答應(yīng)一聲便跟著去了。陽祐知道弟弟的記憶出了問題,先是將其拉到邊上僻靜出,簡要介紹了自己麾下的大致情形,然后才引著后者遍過人群,把五個伙長一一引薦。
這只四幢二隊的成員,基本上是洛陽鮮卑軍戶子弟,以及河南河北地區(qū)的漢兒,兼有少數(shù)幾個高車人。其中的頭兩個伙長,就是陽禎十分熟悉的衛(wèi)儀和田端,他倆是本隊的得力干將,號召力和執(zhí)行力均首屈一指,平日里也樂于互相走動。至于其他三個,則是各有各的妙處,非三言兩語所能概述了。
三伙伙長蘭岱,來自于漢化的鮮卑家族,是個極端虔誠的佛教徒。他長得中等身材、細眼白面,也是剛剛二十歲的年紀,祖輩都在軍中效力。據(jù)說此人雖然身在軍中,可一不管人二不管事,只顧端坐在自己的坐席上,拈著個手勢不停喃喃自語。據(jù)他自己解釋,是其父親在西域遇上了正宗的天竺教徒,傳授了某個號稱佛陀親創(chuàng)的“拈花指法”,此乃大正法、大心性,修煉得法便可以達到涅槃之境地。因他如此時刻癡迷佛法,于是乎軍中人送外號“拈花郎君”,或者直接稱為“蘭花郎君”。
“你現(xiàn)在這條路,是前生今世的注定,未必值得驚奇。想必你也是前世修德,慧根深具。若有空不妨去城中諸寺看看,興許會遇上有緣人?!碧m岱坐在席間微微一笑,手指依然拈著他招牌似的動作,意味深長得建議道。
“放心,我會帶著他去燒燒香,感謝佛祖的保佑。”還沒等陽禎反應(yīng)過來,陽祐就急忙嘿嘿應(yīng)付幾句,拉著弟弟趕緊跑了開去。邊走他還低聲告誡,甭管再怎么覺得命運神奇,可千萬別迷信成了對方這等模樣,否則他第一時間翻臉。
四伙伙長王淵,則是個祖籍弘農(nóng)的漢兒,他倒是身形矮小、剛過六尺,圓臉濃眉,貌不驚人,這家伙也是個軍中的另類。軍中傳聞他家世代都從事卜筮行業(yè),因此聚斂了龐大的家產(chǎn),替他買通了這個優(yōu)哉游哉的閑散職位養(yǎng)著。也得益于這祖?zhèn)鞯纳窆骷寄?,他得到了營中上下的無比尊敬,號稱為“王大仙人”。畢竟在刀頭舔血的軍中,誰都想得到些吉利的兆頭和暗示,所以對這類人的態(tài)度都很尊重。
“陽二郎的運象甚好,未來恐怕不至于此?!蓖鯗Y緩緩抬頭,慢條斯理得說道。
“這豈不是廢話,哪用你說?”陽禎心里抱怨個不停,但嘴上還是客客氣氣得道了謝。他可是受過現(xiàn)代教育的人,怎么可能被這故弄玄虛的話糊弄。要知道他才這般年紀就做到隊正,傻子也知道這輩子絕對不會止步于此,何必要什么卜筮才猜得到?
“多謝王大仙人,如果真的是這樣,到時候一定少不得好好感謝你!”與之相反,陽祐卻是聞言喜出望外,執(zhí)起對方的手連連感謝道。在軍中的普遍氛圍影響之下,他也對這種玄學(xué)的方式深信不疑。
“這?”看到兄長的反應(yīng),陽禎驚訝得抬起頭來,很是困惑不解。他沒想到連佛法都不怎么在意的兄長,竟會相信這種更虛無縹緲的所謂“卜相”,對待蘭岱和王淵的態(tài)度截然不同,真是奇哉怪也。
陽禎自然還不能理解,在這個中華文明為東亞主流的年代,并沒有“外來的和尚好念經(jīng)”的說法,也基本不會有西風東漸的現(xiàn)象。這不僅是因為此時的漢人本身充滿了自信,而且就連作為曾經(jīng)入侵者的鮮卑、南匈奴、氐、羌等族,也是選擇主動轉(zhuǎn)為漢文化,認為其更加成熟完美,連帶著讓本土的道教依然強盛不衰。西域佛教的意外擴張,是因為戰(zhàn)亂之久讓百姓渴望太平凈土,并非是真的覺得它有多真實。
不過也沒多細想,陽禎被帶著見識了最后一個伙長。
五伙伙長屈鴻,是個沉默寡言的高個子,已經(jīng)是快要三十歲的年紀。他出身于一個極其普通的軍戶之家,原本其父兄在軍中當兵,而他則留于家中務(wù)農(nóng)??蓻]想到西邊戰(zhàn)事不利,父親和兩個哥哥相繼戰(zhàn)死,于是他接替職位成了軍中一員。雖然朝廷撫恤給了他個羽林伙長的職位,可他還是變得逐漸孤僻,很難完全融入到集體中。面對陽祐的介紹引薦,他也只是隨意點點頭,示意知道便行。
“二郎,你承襲了這個軍職,也應(yīng)該真正成長起來。無終陽氏的名氣雖小,可也是個詩書傳家的燕郡大族,我等不能辱沒先祖之名?!苯榻B完了五個伙長,陽祐這才拉著弟弟走到一邊,語重心長得勉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