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洛陽南邊的津陽門外,擠滿了三五成群的羽林兵。齊聚到場的他們心底都明白,去修佛窟是個不咸不淡的敷衍差事,因此也沒有太過上心,都放松著姿態(tài)亂站聊天。本來就是臨時抽調(diào)的各隊,也沒有什么將官的管束,熙熙攘攘散在城郊處好似雜亂的趕集,引得行人屢屢側(cè)目。
在城角底下,第四幢第二隊的五名伙長,可是墊著腳跟盼著半天,也沒看到自家隊正的蹤影。一直等到約定的卯時將至,隔著老遠才望見街市中,閃出熟悉的隊正標(biāo)志,那漆著朱文的玄黑色兜鍪。不同于他們趕早去軍營中報了道,新上司陽禎是睡得踏踏實實、雷打不醒,好不容易才被阿嫂催促著起身出門。
“晨起懷愴恨,野田寒露時,氣收天地廣,風(fēng)凄草木衰。”陽禎悠閑地背著雙手,慢悠悠得逛過早晨的集市,東瞧瞧西看看很是慵懶。才到了這個時代沒幾天,他已經(jīng)逐漸適應(yīng)了這種健康的生活狀態(tài),早睡早起的感覺十分舒爽。相對于前世晚上拼命熬夜游戲、白天忙慌擠車通勤的愁苦日子,此刻真是恍如隔世。
“瞧瞧看,我們的隊正可是好大的變化,連走起路來都有上官的風(fēng)度了。不知道的,還會以為他平增了二十的壽數(shù),今年三十七了呢!”田端大笑著趨前幾步,攬過對方擠眉弄眼得調(diào)侃道。
“可不咋的,冉冉府中趨嘛!這可是未來要做將軍的威儀!”衛(wèi)儀也是嬉笑著走近前來,以自己的方式打著招呼道。他雖然聽不懂陽禎所背誦的唐詩,可大致上還是猜出了其中意思,也拽文弄墨得附和道。不過古怪的是,他的背后負(fù)著個碩大的行囊,讓其本就不高的身形,看起來更顯瘦小了。
看到倆弟兄的神情,陽禎的心情也平添幾分愉悅,一點也不在意這種調(diào)笑。另外三個伙長見他到來,卻是都端正了表情迎上前,客客氣氣得行了下屬之禮。此輩沒有那么好的私人關(guān)系基礎(chǔ),自然不會如此放肆。幾個人略微匯報幾句,麾下的士卒都已經(jīng)到齊,就等組織開拔了。
“衛(wèi)六,你帶了什么東西那么沉重?”陽禎越來越是好奇,半蹲著身子望著那行囊。
“可是好東西!”衛(wèi)儀小心翼翼得左右瞧了瞧,看到?jīng)]有人注意到這邊后,這才把包裹卸下掀開半個角,露出其中物件黑漆漆的木質(zhì)身軀來。幾個人湊近跟前,才發(fā)現(xiàn)是三把制式軍弩,還帶著不少弩箭。
“帶著這破弩干嘛?”千辛萬苦就為了帶著這勞什子,陽禎頓時感到莫名其妙。
“噓,小聲點!”受驚的衛(wèi)儀趕忙做了個手勢,先是趕忙掩上了那寶貝疙瘩,這才略帶埋怨得解釋道:“從前咱們?nèi)ツ沁叿?,不都會帶上幾把打獵的嗎?眼下正是初秋肅殺,正好可以獵幾只獐兔。”
“我們又不是游山玩水,是要去動工修窟的呀!”陽禎聽得大為驚訝。
“隊正,哪有連你都親身干活的道理?從前陽幢副的確會事事不離,陪著我們一道忙進忙出??墒悄惚緛砭蜕碜庸遣粡?,也沒必要去干那些粗活,在旁邊游玩著監(jiān)工就是?!蓖鯗Y聞言也實在聽不下去,壓低了聲音苦笑著道??磥碜罱闹{傳沒錯,這位陽二郎真的是有點失憶,很多事都忘得干凈。
更多的細節(jié),王淵猶豫了還是沒說出來。按照北朝軍中的規(guī)矩,上官如同部落首領(lǐng)一樣說一不二,是能夠隨意支配手下人的一切的。曾經(jīng)衛(wèi)儀的確是會帶著弓弩,唆使陽家兄弟去游獵玩耍,但其中很大一部分因素,是他衛(wèi)六也借此機會避開勞役。而作為最底層軍吏的伙長,他們?nèi)匀皇鞘孔涞囊环葑?,避免不了參與勞作。
“隊正啊,要不是你和衛(wèi)六郎習(xí)武不勤、挽不動弓,哪里會需要這些玩意?這弩箭任何人平端起來,都可以使用得嫻熟簡練。不過嘛你可能不太記得,按照軍中的規(guī)矩,這家伙是要控制使用的,以防流入民間?!碧锒怂闶侵纼?nèi)情,連忙半開著玩笑,保全著陽禎的顏面解釋道。
“原來如此!”陽禎嘿嘿一笑,立馬反應(yīng)過來,拍著頭盔明悟過來。其實他也是曾經(jīng)略有了解,正所謂“一賊持弩立,百吏不敢前”,當(dāng)時的弩相當(dāng)于后世的火槍,是沒經(jīng)過任何軍事訓(xùn)練也能由普通人便利使用的大殺器。自從吾丘壽王的《奏禁民挾弓弩》奏議以來,歷朝對于弩的管束極嚴(yán)。
“不過本朝都城臨邊、軍警常有,所以偶爾犯禁帶弩出行,也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只是別太明目張膽就行。一般來說,要去服役勞作這么久,帶個弓弩防身也情有可原?!敝缹Ψ侥X子里迷糊不清,田端順帶著又補充道。
“難道此次服役,時間會很長嗎?”陽禎聽出來一個細節(jié),連忙追問道。
“一般的勞役,都不會少于十天半月。到時候咱們閑著無事,還可以去伊水垂釣。那邊有許多歸附的南方吳人,酒肆里烹魚煮蝦、鮮美入味,可是個不錯的去處!陽隊正新官上任,咱也得再好好慶祝幾次不是?!逼诖磳⒌絹淼目鞓沸菁伲l(wèi)儀想著想著愈發(fā)開心,摩拳擦掌得期待著。
“可把你美得!幾位伙長,到時也一并同去吧!”陽禎牢記著兄長的教誨,在和衛(wèi)田二人的繼續(xù)親近之余,也沒忘了照顧另外幾位的情緒。不過聽到要去這么久的時間,他不禁有點悵然若失,忽然留戀起簡陋的小家來。
聽見隊正的邀請,另兩個幾乎全程默默旁聽的伙長,也都微笑著融入了談話。轉(zhuǎn)眼之間卯時已過,還是沒有看見將領(lǐng)的蹤影,大批的羽林軍擁堵在城外無所事事,就好像不良青年的集會一樣散漫雜亂。陽禎又注意到,別人都帶著環(huán)首佩刀或者長劍,而自己則只是隨意套著盔甲出門了事。對此他自嘲得搖搖頭,看來自己真不是個合格的軍人。
又等待了半晌之后,今天奉命率領(lǐng)這群烏合之眾的將軍,也騎著栗色的肥壯駿馬抵達門外。他的身后跟著約莫百余名士卒,衣著打扮和普通羽林渾不相同,那都是屬于軍隊編制之外的私兵,是將領(lǐng)的親信家人充當(dāng)?shù)?。熟知軍中人物的王淵王大仙,連忙小聲得向自家隊正介紹,那是官任羽林監(jiān)的孟威。
和大部分漢化鮮卑一樣,孟威的籍貫已經(jīng)掛靠在洛陽,可他卻是個地地道道的北方人,是少有的還以從軍為榮的將官。他出身于勛貴子弟,以“習(xí)邊事、通北情、能胡語”的特長著稱,三十五歲的年紀(jì)就做到了從五品的“羽林監(jiān)”之職。在整個羽林軍中,算是個青壯派的名將。
北魏的基層官職,是以隊、幢、軍為基礎(chǔ)而成的。一般來說,五幢即兩千五百人,作為“軍”一級的職位。該職位在軍鎮(zhèn)稱為軍主,在地方又可稱為統(tǒng)軍,在羽林軍中則叫羽林監(jiān)。約五個軍則設(shè)置別將、都督、鎮(zhèn)將等一系列官銜充當(dāng)指揮,此階在京城一般是稱為郎將。再往上便是統(tǒng)帥級別的重要將領(lǐng)了。
“此次太后和陛下有詔,凡是牽扯到張府事件的二十六個幢,派出你們這五十二只隊,在伊闕佛窟處服役修建一個月。萬望爾等洗心革面,好好反思自己的錯誤,用誠心向佛祖贖罪。諸隊的隊正,立刻來將軍這里點卯!”孟威的駿馬前方,一個膀大腰圓的親兵首領(lǐng),環(huán)顧著人群厲聲喊道。
“是!”陽禎忐忑得應(yīng)和一聲,連忙先找衛(wèi)儀借了把佩劍,這才小跑著去匯報。
不過孟威的名字雖然霸道,可做事倒是和藹親切,頗有愛兵如子的古名將之風(fēng)。他先是好好對眾隊正勉勵了一番,又表示自己絕對會全程親力親為陪同,一定不會貪圖享受躲在房中。繼而他雷厲風(fēng)行得布置下行軍隊列,以親兵引導(dǎo)著各隊隊列,片刻后就率軍開拔,朝著南方的龍門山方向逶迤而行。
初時的陽禎,還帶著滿臉的興奮,在長長的行軍隊列中前后穿梭,一會是和各伙長閑聊瞎侃,一會是向士兵詢問交流。畢竟是身為人生中首次擔(dān)任將吏,又是行走在古中國美麗的都城郊外,滿眼望去處處都是新鮮感。就連溪流邊的村落民居,穿著簡單樸素的商賈路人,都讓他覺得好奇不已,忍不住湊近些多看幾眼。
不過沒撐住多久,陽禎就感到體力和精力的雙重不支,逐漸地閉上了干渴的嘴巴,變得和別人一樣悶頭趕路了。他自然是沒有清晰的概念,北魏洛陽城距離龍門有五十里之遙,雖然現(xiàn)在看起來是幾腳油門的距離,可能還沒有大都市人通勤的距離遠,可當(dāng)時需要幾乎整天的連續(xù)行軍才能抵達。
熬過了大半天,就連午餐也是對付著了事,直到申時才遙遙得看見遠處山峰的影子。旁邊的王淵笑著介紹,那就是聞名海內(nèi)的龍門山了,瞧著似乎很近但還有不短的距離。又朝著南方行進了許久,黑點般的峰巒這才在眼前直插入天,蒼翠的碧綠色叢林如綢緞般鋪展,一直到玉帶橫流的伊水之濱。而在那一片青障之中,宏大的土黃色泥壁緊貼著山腰延伸到天際,其中大大小小的雕像身影,在黃昏的陽光下熠熠生輝。
“伊闕龍門!”此刻不需要任何的介紹,陽禎瞪大了眼睛滿懷興奮,忍不住喊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