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定林禪寺出來,河邊的冷風(fēng)吹人衣緊,夜晚的烏幕早已垂地。羽林軍舉著火把開始整隊歸營,而滿臉堆歡的方丈則率人送出了約半里路,這才恭敬得告辭離開。又走了片刻行軍路,將士們才人困馬乏得抵達(dá)龍門山下,各自解散休息。被一場虛驚折騰了個把時辰,這群軍漢沒少發(fā)牢騷抱怨,連帶著看向罪魁禍?zhǔn)椎难凵加行┎粚Α?p> 四幢二隊這邊,除了抬去軍醫(yī)處療傷的蘭岱,陽禎幾人都一齊歸了主帳,還帶著那個僅存的活口妖僧,遣散了閑雜人等單獨議事。不同于其他人可以立即歇息,他們必須連夜緊急審問此僚,把賊人主寺的情況大致弄清楚些。說來也怪陽禎夸口,定下的時間太過倉促,所以明日一大早他們就得啟程出發(fā),準(zhǔn)備為大軍探好路。
“二郎,方才為何那樣托大,拒絕將軍的好意?雖然說只是給你名義上的臨時指揮,但解決好了這次的事情,升為幢將不是理所當(dāng)然的嗎?大人們有意栽培,真是太可惜了!”衛(wèi)儀早就在寺中就聽著不對勁,憋著這股好奇一直到了現(xiàn)在,才壓低了聲音提醒道。乘著軍中無將這么好的機會,稍微展現(xiàn)出指揮能力,事后提升軍階不就是理所當(dāng)然的事情嗎?
“衛(wèi)六,你不明白,機會也要看拿的住拿不住?!标柕澲缹Ψ绞呛靡?,扶著其肩膀低聲解釋,他也有自己的顧慮:“我本來就是初任隊正,雖然你們不介意我后來居上,可畢竟經(jīng)驗和能力都擺在那,治理這只隊也就是勉勉強強。別說劃撥給我一群年歲、資歷都更高的隊正,就說今晚大家對咱們幾個惹事折騰的怨氣,能把五支隊指揮得好嗎?”
“隊正說得有道理。唉,你看看剛才八隊趙隊正那陰陽怪氣的樣子,這還是同幢的袍澤呢!其他人可想而知?!碧锒藷o奈得搖著大腦袋,對此頗為贊同。
“可是就憑咱們區(qū)區(qū)五十個人,怎么能應(yīng)付得了。今晚他們?nèi)藬?shù)相當(dāng),都打得我們無法招架,何況是整個寺廟?都怪這個蘭拈花,唉!”衛(wèi)儀想到這就很頭疼,剛想再埋怨蘭岱幾句,可一說出口就立即堵了回來。剛才此人舍身救了大家的故事,他在路上已經(jīng)聽說了。
“衛(wèi)六,不管到了什么樣的地步,都不許再說自己的袍澤弟兄!我之所以敢在將軍面前承諾,就是因為信得過你們的能力,也相信大家會始終團結(jié)如一。戰(zhàn)爭勝與不勝,萬事成無不成,最后較量的都是齊心與否。就好比法明賊僧雖強,可他的手下各有私心,不能協(xié)同一致,這才讓咱們所擊敗?!标柕澃逯鴤€臉,恪守公事不論私交的準(zhǔn)則,大聲批評道。邊說著他指了指那半蹲在地的俘虜,此人正滿臉惶恐得抱頭待罪。
“說得對!要不是這廝臨陣退縮,勝敗尚且未可知?!鼻櫬勓愿穷l頻點頭,嫌棄得朝著俘虜?shù)闪艘谎?,仿佛是在看惡心的蟲豸似得。即便此人的行徑有利于己方,可他還是打心眼里瞧不起,且毫不掩飾自己的態(tài)度。
“小人本就是受蒙蔽入教,并非是真的想追隨叛逆,所以看到官軍就誠心歸降、棄暗投明。諸位大爺,能給我一條活路嗎?”俘虜被瞪得心虛不已,趕忙低聲下氣得懇求道。他看得出來是誰主事,說話間朝著年輕隊正的方向。
“只要你踏踏實實為我們做事,不僅可以保住你的性命,而且到時候截獲了賊僧的不義之財,都會分你一份。寺中的大大小小物件,任由你先挑揀夠,上限是只要你一個人搬得動!”陽禎面不改色心不跳,滿臉誠懇得承諾道。之所以還給個上限,就是為了增加可信度。
“小人只為求得性命而已,怎敢奢望如此,感謝大人厚愛!”那個俘虜聽到此,激動得兩眼放光,連忙以手支地扣頭不已。雖然嘴巴上說得客氣,可他心底里已經(jīng)壓抑不住興奮,甚至開始打著小算盤,幻想起平日里想都不敢想的寺中財富來。
俘虜分財?幾個伙長面面相覷,甚至想直接提醒下主帥,告訴他軍中的規(guī)矩。按照大魏律法,賊人的財產(chǎn)都是要抄沒充公,軍隊是沒有資格動用的。不過礙于實際情況,那些細(xì)節(jié)問題朝廷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可畢竟是天子腳下的洛陽,不能那么明目張膽得分贓,何況是給一個俘虜?shù)馁\人。
伙長們剛想說點什么,卻看到陽禎使了個眼色,且按了按手示意莫要多言,于是都閉上了嘴巴。他們自然是不明白,后者是見識過常景對付方丈的辦法,正在現(xiàn)學(xué)現(xiàn)賣呢!現(xiàn)在就剩下這一個活口領(lǐng)路,要是不給足誘惑,怎么能讓其拼盡全力?
“無妨,只要你配合好,這都是你應(yīng)得的賞賜。時候不早,我且問你,爾等賊眾的寺廟位于何處,里面的徒眾有多少?還有,你叫什么名字?”陽禎的模仿技能,確實是與生俱來。他那慈眉善目的神情,讓人根本起不了疑心。
“小人喚作道息,原是生活在相州的務(wù)農(nóng)良民,都怪這群賊黨攜裹,這才無辜成了賊人!小人日夜焚香祝禱,為的就是能報國仇私恨,滅了這群妖僧。沒想到天可憐見,竟然派了你們這些真菩薩下凡,來解救我輩的苦難!”俘虜以手抹著面龐,裝模作樣拭去本不存在的淚水,先給自己的身份大肆洗白一遍,這才慢悠悠得講起正事。
正如常景、孟威所料,這群賊人確實是聲勢浩大的法慶之亂的余黨。當(dāng)初他們號稱領(lǐng)袖是彌勒佛下凡救世,以“新佛出世、除去舊魔”為口號,糾合信徒殺官為亂,強盛時達(dá)到了五萬的軍力。此輩還聲稱“殺一人為一住菩薩,殺十人為十住菩薩”,公然倡導(dǎo)殺死任何不從的異議者,尤其是不服從“新佛”的普通僧人。短短的數(shù)月時間,他們就破州城、殺太守、敗官軍,掀起的浪潮席卷整個河北大地,后世稱為“大乘教之亂”。
但是這些僧人雖然在戰(zhàn)場上強悍,可在對百姓的處置措施上明顯失策,那樣非黑即白的嚴(yán)酷做法,讓大部分人都站到了大魏朝廷這邊。再加上魏國也調(diào)集了南北重兵夾擊,終于把這蔓延兩年之久的僧亂基本撲滅。然而其遺留下的星星之火,乃至于直到隋唐時期的各類彌勒下凡起義,其根源都肇始于此。
許多敗散的僧徒,只是躲入深山野林的寺廟,就堂而皇之變成了合法僧侶,畢竟北朝的叢林遍地都是,有的是地方棲身。而法明他們所在的這一支,帶著滿腹野心于少室山西側(cè)重建寺廟,名字就叫作“新云禪寺”,借以繼續(xù)蟄伏發(fā)展勢力,準(zhǔn)備再度的揭竿而起。經(jīng)過一年多來的傳教籌資,已經(jīng)聚集了一千三百多名信徒,刀劍鎧甲也囤積了不少,絕不能等閑視之。
“不行不行,我們得稟告孟將軍,一定要召集洛陽城里的羽林全軍討伐,才有獲勝的把握。別說咱幾個,就算是這區(qū)區(qū)兩千人,也做不到擒賊!”聽到此處,衛(wèi)儀已經(jīng)是聳然動容,拍著幾案環(huán)顧左右,神色緊張得建議道。若不是看在主將的面子上,他都急得現(xiàn)在就要去稟告孟威了。
“烏合之眾,越多越難以指揮得當(dāng),五個妖僧可以擊敗五個羽林,五十個妖僧最多和五十個羽林打成平手,五百個妖僧一定敗于五百個羽林之手?,F(xiàn)在即便是他們有一萬僧眾,又又何懼哉?衛(wèi)六怯矣,有孟將軍指揮咱們這兩千人,又是有備而去的突襲,此行是必勝無疑?!苯?jīng)歷過一戰(zhàn)后,反倒是歷來膽怯的王淵王大仙人變了模樣,異常得自信勇敢起來。
“說得對!而且調(diào)集京中部隊前來,動作太大肯定引起警惕,到時候賊僧再度散去各地,那是海底撈針根本抓不到。就連這兩千人朝嵩山而去,恐怕都會讓他們察覺有異。孟將軍讓我們先行探路,既不打草驚蛇也能把握敵情,正是最恰當(dāng)?shù)霓k法?!标柕澷澰S得夸了一句,接著仔仔細(xì)細(xì)得剖析道。
“這位將軍說得對,而且賊人在周遭遍置大鼓傳訊,且在附近派出了大量法明這樣的人,窺伺朝廷動向且招募新的教徒。要是動作太明顯的話,肯定會打草驚蛇。但如果不及時行動,要是他們很久沒得到法明的消息,肯定也會警覺起來。”道息小和尚支著個腦袋苦思冥想,不僅是立場變換直接叫故舊為賊人,并且設(shè)身處地為羽林軍苦心謀劃,真是個稱職的好俘虜。
“大鼓傳訊?”幾個羽林軍官都是聞所未聞,一臉的詫異。
“是啊,聽說是根據(jù)荊州軍戶的辦法制定的。因為籌集不到狼煙報訊,所以約定在附近每隔兩里放置大鼓,設(shè)置僧居以為看守。只要是有任何警訊,當(dāng)?shù)氐纳邳c就會擂鼓傳達(dá),而遠(yuǎn)近的每一處哨點都會隨之敲響。到時候鼓聲震耳欲聾,寺中得到消息就會聚集徒眾、開庫分刀,繼而依墻防守,不是能那么輕易擊破的了?!钡老⒄f到這也有點苦惱,可轉(zhuǎn)瞬就想通了:“不過沒關(guān)系,諸位羽林軍都是沙場猛士,早晚可以拿下這個賊窟,替我等受害者做主的?!?p> “說得輕巧!”心情不佳的衛(wèi)儀,忍不住出聲抱怨道。這廝分明是事不關(guān)己,到時候傷亡的都是與其無關(guān)的羽林軍,他道息當(dāng)然可以渾不在意、樂得數(shù)錢。
“無論如何,目前我們都是箭在弦上,一定要團結(jié)一心去做事?!标柕澫肓讼?,還是硬著頭皮承擔(dān)下責(zé)任,起身囑托道:“明日一早我會向?qū)④娬f明情況,讓他集結(jié)軍隊準(zhǔn)備好接應(yīng),然后咱們按照原計劃先行打探,省得驚動了賊人。到時先摸下一個大鼓哨點,看看情況再做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