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小往大來。吉,亨。內陽而外陰,內健而外順,無平不陂,無往不復。二郎君的跡象吉祥且順利,應該是大好的運勢?!睉茵姞I的某個小帳內,王大仙人半閉著眼睛盤膝而坐,拈著食指搖頭晃腦,正算卦算得如癡如醉。他的坐席前放著野外采來的五十根蓍草,按照卦象的推演整齊排列。
“如若真的如你所說,怎么會輪到咱們去攻北面,根本遇不上賊人的方向?”略感安慰之余,陽禎還是苦笑著搖搖頭,為摴蒱的失利抱憾到現(xiàn)在。他沒想到一貫手氣頗好,卻在此關鍵時刻掉了鏈子,擲出個五子皆白的最差點數。當時其余人看向過來的眼神,就顯得古怪且好笑,仿佛斷定了自己的軍演敗局。
“隊正休要沮喪!此次圍攻馬香山,就好比是平日里的圍獵,三百個野獸慌不擇路、四處亂竄,難免會有不少撞入我幢彀中。到時獵物幾何,可不是誰站在高處就誰多的?!碧锒舜蟛灰詾槿?,拍著其肩膀安慰道。
“就是,即便以當前的結果,回去交差也算差強人意,夠可以了。屆時回到銅駝大街上,跨馬橫刀威風走一圈,也不枉這次如此辛苦?!毕騺淼鮾豪僧數男l(wèi)儀,此刻已經躺在了席上翹著二郎腿,叉著個腦袋暢想起來。
“一群小家兒女態(tài)!瞧瞧你們的模樣,哪有點國之爪牙的模樣?真不像是我?guī)н^的兵!”卻說早已晉為幢的陽祐,仍然混跡在自己的老部下間,聞言是滿臉恨鐵不成鋼的模樣。可是畢竟再非直管,他只能提著嗓音重重道:“軍演事小,剿滅賊人才是主要,可莫要精神懈怠,愧對了君祿的恩養(yǎng)!”
“謹遵令!”終歸是心情不好,陽禎頹唐得抱了抱拳頭,有氣無力得隨口應付道。
“敢不盡力?”其他的伙長們也在老隊正的積威之下,表面上稍作振奮。
面對這群勞倦之后懶散的家伙,陽祐也實在是拿不出嚴厲措施,只能無奈得搖頭勉勵幾句,也就任由其身心放松了。捱到了黃昏之后,幾人扒咽下久違的熱飯熱菜,胡亂在城中的簡陋小街上逛了逛,然后才慢悠悠得回到營中。沒想到等待他們的,卻是表情詭異楊征南的和趙青雀,帶著一群人早早迎候在帳外。
“陽幢副、陽隊正!”剛剛走到跟前,對面的黃、顧二隊正便半跪在地,呼啦啦得引得其麾下的百名士卒,直接向來者隆重行禮。這么大的場面,當然讓大批軍營里的士兵們圍攏上前,興致勃勃得瞧著熱鬧。
“汝等何來?”陽禎的臉皮一陣抽搐,可是當著上司和的全營面,怒氣不便失態(tài)發(fā)作。
“當夜我二人正去河邊練兵,正巧聽到遠方的大軍到來,又看到不少幢伍連連后撤,還以為咱四幢也會退回懸瓠,于是直接隨大流退走。后來得知各位弟兄的英勇事跡,實在是慚愧得無法自容,故特懇請諸位諒解!”臉皮厚于洛陽城墻的黃隊正,三言兩語抹開了棄軍的罪行,轉而扯上了其他幢的潰散,辯稱自己是行為略有不當罷了。
“正是如此,我輩慚愧莫名!”燈火之下,顧隊正彎著腰深埋腦袋,看不清是笑還是哭。
“今日辰時,他們都已經抵達臨汝縣了,搞得該城以為真的有敵襲,戰(zhàn)備征丁鬧得是周遭百里盡震恐。后來楊中郎派出去的游騎經過,聽聞此事正好截下,出示軍令才讓他們搞清楚,于是方才才回營歸隊?!壁w青雀眼神游離得解釋了一通,心中很是不情不愿。他不是不知道此二人的罪重,故而為其開解十分心虛。
“原來如此!”還是老成的陽祐率先點點頭,不管說的是什么先敷衍過去,靜待后文。
“這么快都能到臨汝縣?要是行軍路上有此等效率,我輩早就是當之無愧的軍演之首,就連他人乘車都及不上!依我之見,今后黃隊正可呼為‘長腿郎君’,顧隊正可喚作‘追云勇士’,常為我幢開路先鋒!”耳畔傳來屈鴻熟悉的牢騷聲,卻見此子邊說邊笑得是彎腰拍手,差點沒當場岔過氣去。
被下僚當眾嘲笑成這樣,黃隊正的老臉頓時羞得通紅,可嘟囔嘟囔嘴巴啥也沒說。
“不知楊將軍是何意?”沉默片刻,到底是年輕沉不住氣,陽禎還是忍不住追問道。
“諸位將吏,依我之間吶,大家都是羽林軍中的袍澤弟兄,低頭不見抬頭見的洛陽鄉(xiāng)黨,也沒必要搞得太刻薄。昨夜偽裝成敵軍來襲,本來就是不可預知的事情,何況其他幢列跑了很多,也不是什么大問題。太傅也早有令下,勿因有失而過度責備,偏離了嚴肅軍規(guī)的目的?!睏钫髂虾俸僦毙?,雖沒有直說卻已表露清楚。那兩個隊正的地位雖不高,可都在軍中有親戚朋友、盤根錯節(jié)的關系,賣個順水人情有益無害。
“難道要徹底免罪嗎?”陽禎驚愕得張著下巴,環(huán)顧兩名上官很是不甘。
“軍演乃是意外,離營非罪?!敝欣刹槐愣嘌?,趙青雀撓著頭替其解釋道。
“那這么多人的留守付出,相對來說就如同泡影的功績,完全失去了賞罰的公正性?!标柕澟み^頭去,心里郁積著這番話,可終歸還是嘆了口氣沒有說出來。他只是個微末的軍中小吏,沒有和將領們討價還價的本錢。
“我與黃、顧二人,相互間本來就只有公罪,并沒有私怨。既然中郎許諾豁免,我輩豈敢違拗,而傷了袍澤間的兄弟之情呢?來來來,明日應當在營中設宴款待,好好慰勞下兩位的奔波之苦?!背T谲姞I之中討生活,陽祐對此情形卻是司空見慣,反而盡顯熱情得招呼道。這么多年來他懂了個四海通用的道理,任何賞罰的依據都只是將官的一句話,而非什么條條框框的規(guī)矩。
眼見陽祐如此識趣,不僅黃、顧喜出望外,就連楊征南也十分滿意,認為此子是個懂事理的可造之材。不過場面話歸場面話,前者后來也沒有真的邀請招待,只是默許了逃兵的歸隊而已,這已經是極大的忍讓了。于是乎這群遺棄袍澤的家伙,堂而皇之得以獲勝者的姿態(tài),投入到了第二輪的軍演之中。
在接下來的日子里,陽氏兄弟都刻意控制了情緒,以和藹的態(tài)度寬以待人,踏踏實實讓將士們休整了三天。伊始時黃、顧等人還會謹小慎微,生怕被揪出什么錯處來,規(guī)規(guī)矩矩得待在營中。可是等到時間一長,他們到底還是故態(tài)復萌,又開始大模大樣得隨意偷懶,精神得懈怠只等回家。
可是預定的第二場任務,終歸還是如期而來。四只抽調出來的幢列迅速收拾行裝,以疾行的方式乘著三更、急速進兵,沿途沒有作任何的停留,以圖打賊人個措手不及。后續(xù)的大部隊要在白天才會啟程,躡足于其后封鎖外圍,以防有漏網之魚。這日清晨,趙青雀幢抵達了馬香山的北側,個個奔波出一身的臭汗。
“此處榛榛莽莽,藏個萬余兵卒也不在話下,唯有動用十萬大軍搜山或可獲全?!备σ坏竭_群山之前,橫刀跨馬的趙青雀,便怡然挺坐在馬鞍上,指點著該處的山丘叢林感慨道。仗著從城中借來的臨時坐騎,他此行跑得一點也不累。這座當地人叫“馬香山”的連綿丘陵,放眼望去橫亙約莫三十余里的長度,著實是個天然的綠林聚嘯之所。
“據說這位劉宣出身富足農戶,只是因為當地的僧人霸占土地,將其本有的祖產給奪了個一干二凈。南頓縣令禮佛虔誠,對此表示漠不關心,甚至還勸其干脆借機入了僧籍。于是此人散盡家財募軍,殺了縣令逃到此處占山而居,至今已經過了半年多?!贝备标柕v卻是一路步行,和老部下們甘苦與共。
“若是人間少惡吏,百姓何必在山林?但愿除了閥閱縉紳之外,朝廷也能夠善待下層的黔首,讓那些本可以在沃土上耕種的臣民,不至于寄身藏在如此地方?!闭驹陲L景如畫的青山綠水前,陽禎卻是忍不住凝眉感慨,望著黎明的太陽喟然長嘆。人們都想著山水之間自然風光好,可有幾個忍受得到其中的苦辛。
“二郎,胡說些什么!”陽祐轉過頭來,極為敏感得呵斥道。
還好其他人也沒有在意,陽禎渾不在意得撇了撇嘴,也沒有再多說,轉動目光打量著。他忽然注意到,那拈花郎君蘭岱,竟然擅自出列,走到了側邊的清溪旁邊,正和四個路人說著些什么。那是一個中年男子,一個白頭蒼髯的老翁,剩下兩個是青年夫妻的模樣。幾個人背著柴桿拿著把斧頭,看起來似乎是樵夫。
“蘭拈花,你又在鬧些什么?”還沒等陽禎發(fā)問,王淵是事先看不下去了。
“這是群當地的百姓,他們一家不知道官軍進剿,還要照常前來采樵,我正在勸他們暫避!”沒想到蘭岱卻是毫不在乎,隨便答了句頭也不回,還在給對方比劃著什么。那副神態(tài),可比平時的訓練認真多了。
“這個蘭拈花!”眾人頗覺無奈,可也著實拿他沒辦法。一路之上,這位蘭大善人可沒有閑著,遇到行人就幫個忙勸個話,生怕百姓們遭了兵災。據他所說是上次的生死之際,令其感覺到了平日里的行善不足,這才有了那樣的絕境危險,故而他今后要盡全力彌補。因為這次走的是無關緊要的北路,因此趙青雀等人也沒有過多阻攔,也索性由他去了。
“欲投人處宿,隔水問樵夫?!遍e情雅致的陽禎,剛剛順口吟誦了半截,就立即反應過來。他怕對方反應遲鈍,一邊跑過去一邊喊道:“蘭拈花,先別讓這幾位鄉(xiāng)黨離開,正巧讓他們幫幫忙!如此茫茫大山,我們也不認識路,正好缺個向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