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你怎么到了此處?”抬眼望見來者,劉宣立刻喜形于色,熱情招呼道。
“聞說刺史有難,我等安所逃避?順著山林一路搜來,料想你約莫會躲到此處,萬幸能夠相逢無恙!”來者笑呵呵得隨口應答,掃視著兩千名警戒以待的疲敝羽林,眼中竟然沒有半分的怯意,反而是高昂著下巴,反客為主得呵斥道:“喂,鮮卑小兒們!現(xiàn)在老實點放了劉刺史,我還可以不與你們計較!”
“什么狗賊子,還敢來當面挑釁?來來來,可敢與我單獨較量一番,你能撐得住半刻鐘我就認輸!”還泡在水里的六鎮(zhèn)青年常善,聽到這話登時火冒三丈,氣得差點要把身旁的冷水都給煮沸騰嘍。叫囂完之后,他急速推搡著身旁的袍澤們,硬是從中擠出一條路來,趟著水撲騰上岸,按著劍鞘怒發(fā)沖冠。
方才在看到賊兵到來之時,羽林軍的士兵們就趕忙聞聲上岸,只是他們都在水中浸泡了太久,連腳步都幾乎提不起勁來,只能提著沉重鼓脹的褲腿,慢騰騰得輪流爬上陸地。如此寒冷的早春天氣,原本泡在水中還能有些水溫,現(xiàn)在站在冷風嗖嗖的空地上,頓覺得冰寒刺骨、腿腳無力。
烈火余燼的熱氣于外,寒水入膚的冷意在內,陽禎站在人群里縮著脖子含著手,就和大多數(shù)同伴的反應一樣,身體很快就著了風寒。這群羽林軍即便再有毅力,最多也不過就是抖擻精神,把兵器上的臟水甩甩干,打著噴嚏亂糟糟整隊。至于近在眼前、人數(shù)稀少的敵人,他們暫顧不及,只是警戒防御便了。
“黃頭鮮卑兒,瞧你的鬢毛還沒長出來呢,就學人逞威風嗎?”看著羽林軍的一片狼狽,來者也叉著個腰微笑看戲,并沒有乘火打劫的意思。只是對那個臉露桀驁的少年人,忍不住調侃了一句。
“大丈夫,唯名不可辱!”常善倒抽一口冷氣,唰得抽出自己的長劍來,卻不料劍鞘里頭倒流出許多污水,還帶有不少的小草屑來,搞得滿手臟兮兮。即便如此,他還是邁著快步獨自沖陣,斜揮著兵刃斬向地方。
來者眼神一凜,搶著倒退十幾步穩(wěn)住身形,以此來緩和掉對方的沖擊之勢。果不其然,常善大踏步得抵達其原位時,本已收住雙腳,卻只得再度追擊,使出來的沖勁乃是重施的新力,速度和力度大不如前。此時他橫握著步槊,以棗木桿迎頭抗住來者的豎劈,站得巋然不動、表情輕松。
“嗯?”接連遇上于己相當?shù)臄橙?,讓常善感到頗為詫異,盯著對方的臉凝視了剎那,不過倏而就轉為憤怒。上次是遇上赫赫有名的羊侃,這次面對的不過是賊人中的無名小卒,豈能讓他這就服氣?
在其統(tǒng)軍父親的培養(yǎng)下,常善不光是訓練出本領和軍法,更是有著極強的反應能力。數(shù)息之后他就立刻回刀換向,從左上方斜向下?lián)]擊,這一次又并不意外得被擋下了。接著他又再度連連攻擊,左右輪番交替劈砍,竟然都被對方一一化解。他惱怒得加快了攻速,可效果仍然如此。
“好身手!”旁邊的陽禎等人不光是瞧著熱鬧,也看出些門道來。在近距離的交鋒中,一寸短一寸險的定義發(fā)揮到極致,刀劍武器能最快作出反應、變幻動作,原本是占盡了優(yōu)勢。反過來看,長柄兵器則需要施展空間,在小范圍內無法靈活揮舞,應該是難以應付的。可眼前呈現(xiàn)的局面,讓人不得不給賊將一聲贊嘆。
“有此能耐,何故失身于賊?”糾纏之間,常善連使快刀,抓住間隙發(fā)問道。
“善惡之事,非汝小兒所知也!”賊將談吐從容不迫,口氣仿佛是在教育晚輩一般。
等的就是這個機會!常善乘著對方片刻分心,轉換了招式從斜右下方向上挑刺,打算從其小腿根部劃向小腹。這是頗為狠辣的殺招,也是步槊難以及時抵擋的狠招,將劍的挑刺特色發(fā)揮到極致。
“小心!”不光是焦慮心切的劉宣,甚至是幾個羽林軍都忍不住出聲提醒。
萬萬沒有想到,那賊將仍然是不慌不忙的神色,嫻熟得使出破解之法。只見他直挺挺得將槊桿插入地面,后退半步、上身后仰躲開攻擊隱患,然后借著此力支撐并斜掃槊桿,把攻過來的長劍攔腰擊中、直接蕩開。在此之后他的后背水平懸于地面,卻又借助極強的腰力迅速右仰起身,再度立得穩(wěn)穩(wěn)當當。
這回的失敗,常善卻再也沒工夫沉思了,他轉而繼續(xù)嘶吼著連作挑刺、斜劈,把劍刃舞得虎虎生風,可始終奈何不了堆放。直到最后,他甚至冒著被一桿戳死的風險,拼命貼近那人使出長劍捅刺??墒琴\將仍然是橫握槊桿,大吼一聲垂直下?lián)?,硬生生把來劍壓倒在地,砍得滿地飛泥四濺。
在南北朝歷史上,他們本來一個應該是西魏名將,一個是東魏勇將,可是如今早早得以官賊的身份相見,在這深山之中打得不亦樂乎,說來還真是緣分深重。打到這個份上,雙方的士兵們圍觀得倒是津津有味,卻還沒有誰跟上動手,畢竟主將無令。此刻賊將死死得把常善的武器壓在地上,看似是最終贏了此局。
“行了,常善歸隊!”羊侃看得不住點頭,真是后生可畏。
“可是,羊中郎,此乃要捉拿的賊人!他們現(xiàn)在跑不掉,可以就地擒之!”聽到如此吩咐,常善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急急忙忙得回過頭來,期盼得望向羽林袍澤們,不肯放過這殺賊之功。
“方才他要是想殺你,本來有的是機會,可是卻沒有這么做,而是任你攻擊不還手。區(qū)區(qū)山野賊人尚且有這般度量,我輩要是以多欺少、一擁而上的話,還有臉自稱為官軍嗎?快些退下!”羊侃對賊將報以微笑,正好像是為了感謝其不擊落水者的君子之風。畢竟是泰山羊氏,他的身上頗有同族祖先羊祜之風,很是寬仁大度。
“是!”看到主將和袍澤們的表情均不贊同,常善只能悻悻然收回兵器入列。
“多謝將軍!”賊將客氣得拱了拱手,不過接下來的話,卻是愈發(fā)得得寸進尺:“我輩特為救主而來,還請將劉刺史平安交還!他日必有所報!”
其實這賊將的所作所為,也是有所顧慮的,并非是真的有多大善心。他看得出來劉宣未受虐待,而且也仍在官軍之手,所以不敢做得太出格過分。現(xiàn)在說出這段話后,他緊緊地盯著羊侃的反應,生怕一言不合又得再度廝打。還沒等到后者說些什么,就聽見羽林軍中一陣喧囂,的確有很多人不想與他為難,但也絕不肯這般退讓。
“放了劉宣,是我們事先答允的。倘若不是他的指路,很有可能咱們兩千人會在此折損大半,哪里還能這么從容站立呢?”羊侃知道眾軍有情緒,故而環(huán)顧著將士們緩緩作答,為的是以理說服。繼而他又轉向陽禎道:“陽隊正,是你們擒拿住此賊的,這也關乎到軍演的勝敗,現(xiàn)在你是否愿意放出?”
“丈夫重然諾,一諾千金重。劉賊固然是朝廷的敵人,可我們答應下來的事情,絕對沒有反悔的道理。劉賊,如今你可速去,他日相逢之時,再擒你殺之釁鼓!”從公義和私心兩方面來說,陽禎都沒有拒絕的道理。他能理解主將詢問的深意,于是乎抬高了嗓門,說給竊竊私語的眾人聽。
既然擒賊有功的人,都愿意舍棄犒賞來放掉賊人,其他人又有什么質疑的權力?何況是威名赫赫的主將羊侃開口,自然壓伏了眾多的反對之聲。屈鴻和田端松開雙手,把好不容易擒住的賊首,拱手送了出去。
“諸位有信義,劉某多謝了!”全身濕漉漉的劉宣,邁步離開官軍的控制。
“刺史受驚,身上無恙吧?”賊將見狀大喜,趕忙迎上前來扶住。
“無妨。都怪朱八那廝,竟然起了陷害之心,妄圖燒我于山中,好去承接刺史之位!狼子野心,我平日里真是瞎了眼,竟然會與這等豬狗結親。安德,你可曾見到他?”驚魂甫定,劉宣這時候才長吁一口氣,感到了再世為人的快樂。只是今日那永生難忘的背叛,讓他咬牙切齒、無法釋懷。
“我聽有人告密,說此賊竟敢當著刺史的面點火,于是立刻殺了這群叛徒,上山來打探將軍的消息。萬幸在這官軍叢中,還能無恙相見!你瞧,朱八的人頭在此!”賊將笑呵呵得回答道,徑直從自己腰間掛著的行囊內,提出一個血淋淋的人頭來,駭?shù)貌簧贈]見過血的羽林軍不敢直視。
賊將旁邊的賊兵們,也紛紛從滲血的布袋子里,掏出剛砍下的幾個新鮮人頭來,擲于地上踢到一邊。剛才羽林軍光顧著著急,竟然沒有發(fā)現(xiàn)者這群來者的衣服上,還掛著這種東西??磥泶溯厑碇埃呀浨謇砀蓛糸T戶了。
“殺得好!殺得好!”劉宣盯了好半天,對著朱八灰頭土臉的頭顱哈哈大笑。
“喂,劉賊!敢問你麾下的這位將軍,如何稱呼?”憋了好久的好奇心,陽禎忍不住打斷二者的談話問道。這個問題不光是他,自矜身份的羊侃、不好意思的常善,都十分想問卻暫時說不出口。
劉宣嘿嘿笑著沒有做聲,看了眼陽禎后看了眼愛將,示意其自己作答。
“吾乃冀州鬲縣人,復姓東方、名老、字安德?!辟\將大聲回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