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啊,啊~”宮城南門的女墻上,陽禎仰望著璀璨星河,懶懶散散得打了個哈欠。
“隊正,說好的‘吳人坊’呢,說好的‘將軍羹’呢?啃著泥墻、喝著西北風(fēng),回洛陽可太讓人開心了!”在其側(cè)后方,衛(wèi)儀蹲坐著倚靠墻沿,百無聊賴得把玩著手中的刀鞘,念經(jīng)似得念叨著。
“你看,天上這掛著的豈不是?你瞧那輪彎月,就是吳牛所喘的月,代表的正是吳人坊。而星漢里燉著那么多的羊肉粒,就是著名的毛氏將軍羹!再斟滿一杯星河之水為酒飲,可不就酒菜齊全啦?”陽禎一點也不發(fā)怵,振振有詞得指著夜色如水的天空,現(xiàn)場詮釋了什么叫做真正的信口開河。
“還別說,讓隊正這一說,我還聽得有點餓了。”田端吞咽了口唾沫,饞蟲似得望著黑沉沉的夜色,仿佛其中真的有什么佳肴美味。聽著他大口的垂涎聲,周圍的袍澤們深受感染,不禁心神飄忽、食指大動。
“還是別想這些虛的了!乘這個機(jī)會,好好坐下養(yǎng)養(yǎng)身體,撐到明日一早回家歇息。軍令可是下來了,要咱們接連執(zhí)勤三天三夜,可不是那么容易熬過去的。況且現(xiàn)在律令森嚴(yán),時不時就有人來查崗,可不敢玩耍偷懶?!彪m然年紀(jì)大不了多少,可陽祐始終表現(xiàn)得像個成熟長輩,盤坐著閉目養(yǎng)神之余,對將士們高聲提醒道。
“正是!”城樓中央四幢一、二隊的弟兄們,聞言紛紛點頭稱是。今時不比往日,之前閑散的軍紀(jì)已經(jīng)很大重肅,這一切在他們離去的時間內(nèi)變化更大,尤其是看守宮廷門禁之事。當(dāng)初只要區(qū)區(qū)一隊人馬,簡單隨意得保護(hù)著所謂天子之居,連個塢堡大戶都不如?,F(xiàn)在則是全幢隨時守門待命,且巡查的人半個時辰一輪,讓他們不敢松懈。
可憐這群載勝歸來的羽林軍,剛抵達(dá)軍營歇個腳都沒夠,就轉(zhuǎn)到城門上面壁喝風(fēng),堪稱感動大魏朝的年度事件。不過他們也不是唯一的苦命人,先他們幾日到達(dá)的其他幾幢,早就把錯過的輪值扛了個遍。從前全城人艷羨的羽林子弟,現(xiàn)在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從峰頂?shù)椒骞?,?yán)苛的軍令讓他們受盡了苦頭。
“喂,有人來了!”過了片刻,趴在墻垛上張望的蘭岱,忽然招呼道。
“哪里?”靜坐凝息的眾人,聞言趕忙精神抖擻得跳了起來。
仔細(xì)瞧了眼,果然如蘭岱所說的,城門外不僅是來了人,而且是浩浩蕩蕩的一大群。碩大的金軸長檐箱式馬車,車蓋上繪畫著龍虎祥云之紋,由通體雪白的彩轡駟馬牽引,走得不急不緩很有氣派。在其前方有甲士開道,后方有侍衛(wèi)扈從,左右兩排跨馬騎士,看樣子就出場不凡,一定是個大人物。
“來者何人?酉時早過,戌時已半,大魏宮禁不允許擅自出入!如有要事的話,煩請明日一早待宮門開啟再來!”見來者的陣仗不俗,四周無人敢于先開口,陽祐輕咳幾聲潤了潤嗓音,扶著墻大聲問道。
“大晚上的,吵個甚!也不怕叨擾到貴人?”沒想到為首領(lǐng)頭的家兵頭目,聽見這話根本就不賣面子,桀驁不馴得堵了回來:“我家主人急需入宮,快些把宮門打開。平日里通行,別人都曉得的,偏你們還多管閑事!”
“朝廷法度,安得不管?”陽祐登時聽得大怒。
“幢副,你先別急。看看那玄幡上書的字跡,恐怕不是那么好招惹的?!币f還是王淵最懂這些,他在大大咧咧的羽林軍將士中率先反應(yīng)過來,仔細(xì)端詳了來者的旗號半晌,趕忙湊近前低聲提醒道。
“大魏太什么,清河,清河王?”陽禎的肚子里墨水最多,他瞇著眼睛分辨了一會,正喃喃自語間忽然神情一陣,意識到發(fā)現(xiàn)了什么。來的可不就是大名鼎鼎的輔政,太傅清河王元懌嘛,真是冤家路窄!想到這,他不禁倒吸一口涼氣,意識到自己可碰上了麻煩事,對方深夜入宮的目的可想而知。
“怎么了,出什么事?”趙青雀從臺階下咯嘣咯嘣跑上來,滿臉困惑。
“樓上的,還在等什么?要是耽誤了我家主人的大事,明日可少不了一頓鞭打!我等向來隨意出入宮禁,一問其他幢列便知。今夜只是外出飲酒,稍微錯過了時辰罷了,有什么大不了的還磨磨蹭蹭?”羽林軍不作反應(yīng),那家將可就顧不得這許多了。宰相門前七品官,他也是見識過大世面的,呼斥軍人如同家奴。
“這?”剛剛登上來的趙青雀,撓著頭摸不清楚狀況??墒乔埔娏藖碚叩年囌蹋男牡桌镆魂囆奶?,沒膽量得罪任何達(dá)官貴人。而其他的羽林將士們,包括剛才還敢直面呵斥的陽祐,此時也沉默著無法作答,想不到該如何是好。究竟是該嚴(yán)格遵從軍令,還是要服從制定軍令的人,讓他們一時間難以抉擇。
城頭沉寂不應(yīng),家將再度呵斥催促幾聲,也依然如此。
“汝等深夜入宮,所為何事?如果是公事的話,就應(yīng)該有公文作為憑證,登記查驗方可開門放入!如果是私事的話,宮苑之內(nèi)禁止夜訪,請回去明早再來!”糾結(jié)片刻后,陽禎到底還是硬著頭皮,幾乎是閉著眼睛大聲念叨出來。他篤定了主意,反正自己的立場已經(jīng)選擇清晰,也沒必要在這種問題上軟弱妥協(xié)。
“大膽!難道汝等身在羽林,都認(rèn)不出來清河王的官幡嗎?今夜南方傳來軍國要事,他要連夜向太后稟告詢問,這是朝廷的要務(wù)!若是耽擱拖延的話,小心明日軍法處置!”家將想破了腦袋,也沒想到這廝還真敢質(zhì)疑阻攔,于是乎更加強(qiáng)硬得報出主人名號,甚至拿出官腔來壓人。
“放你們進(jìn)去,也是軍法處置,我又有何懼哉!汝等有何明證,這是清河王親身在車?yán)?,難道打個旗號就能入宮的嗎?此外又是有什么軍務(wù)緊急,還非得半夜去后宮商議,何至于緊張急迫成這樣?”對方越是這副趾高氣昂的德行,陽禎就越是硬碰硬得頂回去,倔著脾氣不肯退讓。
“陽二郎,亂說些什么?”趙青雀嚇得魂飛魄散。
“噗嗤!”憋了好半天笑的屈鴻,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扶著個墻沿顫抖不止,聲音無疑傳入了那輛金軸馬車。一想到清河王深夜找胡太后做什么,很多人都是微微露出笑意,可誰也沒有他這么大膽,直接不顧后果得當(dāng)眾嘲笑。
“好你個鄉(xiāng)下來的小卒!”這番飽含深意的談話,讓家將也噎得好半天喘不上氣來,頭一次被頂撞得這么難堪。要知道清河王輔政以來,從來是朝野上下說一不二,哪里遇見過這般的對待?他訕訕然得望向身后,已經(jīng)可以想象坐在車廂里的主人元懌,聽到這段話該是如何的憤怒難抑,甚至?xí)らT而出、怒聲斥責(zé)。
難道一直以“澄清天下”自我標(biāo)榜的元懌,在歷史書中賢德名聲冠絕當(dāng)時的聞人,也會有申不害那樣的自私秉性,把自己逾越于森嚴(yán)法度之外?帶著這個懷疑,陽禎的心中難免忐忑難安,臉上平靜、實際緊張得望向馬車。時間過去了數(shù)息,可感覺好像是經(jīng)過了大半個時辰似得,可車中主人到底還是沒有出來。
又僵持了片刻,車簾忽然輕輕掀起一角,里面的人伸出手來低聲招呼。余怒未消的家將,頓時擠出滿臉堆歡的笑容,弓著個腰陪上前去,側(cè)著腦袋仔細(xì)聆聽著。出乎意料的是,他聽得的竟是難以置信的吩咐,主人的聲音甚至沒有任何吩咐。再三確認(rèn)后,他才帶著滿腹的委屈,重新挪騰近前。
“清河王問汝,怎樣才肯確認(rèn)開門?”家將按照囑咐,連口氣都變得柔和很多。
“除非我親眼看見印綬!還請清河王見諒,按照規(guī)矩把印綬放入放下的竹筐里,我提上來查驗過即可?!焙突锇閭儗σ晭籽?,陽禎大口呼吸平穩(wěn)著心情,這回倒是說得客氣尊重很多。方才的一時沖動后,他忽然考慮到了自身家人,以及其他袍澤們的安危,也不想給他人惹出麻煩來。
“赴宴倉促,未及攜帶!”家將聽得目瞪口呆,沒想到此人還如此較真,可還是克制住了脾氣沒有發(fā)作。堂堂的輔政駕到,所謂檢查稍微意思一下也就得了,哪有將金紐印綬放進(jìn)竹筐的道理?
“二郎,差不多就可以了!”兄長陽祐都有點架不住,拍著其肩低聲告誡。
“陽隊正,可莫要再給我添亂,給大家添麻煩了!我是幢將,難道還下不得這個命令不行?”趙青雀也忍無可忍,懶得再受其拖累。他屁顛屁顛得跑下樓,招呼著其他幾隊的將士,準(zhǔn)備直接動手開門。
“嘿嘿嘿!”看到這幕,家將不禁得意洋洋得狂笑起來,挑釁似得掃了眼城頭的陽禎,重重得哼了一聲,拍了拍身上的盔甲,似乎是在撣去灰塵一般。這跳梁小丑般的軍戶,也就是塵泥一般的存在,還敢妄自張狂。
夜半時分,城門吱吱呀呀得開啟,在其下的幾隊將士羅列在兩側(cè),抖擻精神、擦亮盔甲,仿佛是在迎接檢閱一般,站得十分筆挺。陽禎沉默得看著這一景象,再度掃視了小人得志壯的家將,實在是感慨良多。難道自己拼命堅持的“規(guī)矩”、“鐵律”,乃至于因此得罪上級和同僚,可在制定它的當(dāng)權(quán)者看來,就是可以隨便逾越的紙片嗎?
“停??!所有人不得入內(nèi)!”沒有任何征兆,陽禎突然瘋了似得發(fā)作起來,帶著不知從哪冒出來的亢奮,搶過來旁邊軍士的弩箭,端起來朝著來者就是一箭:“按宮禁令,凡是沒有檢驗過身份真?zhèn)?,擅自沖撞宮廷者,殺無赦!”
弩箭“嗖”得一聲,直接射到了家將的跟前,把其嚇得連連倒退,躲在人群里后怕且惱怒。也不看看自家主人是何等身份,這羽林小卒就真敢下得了手!車隊跟前的甲士一片慌亂,而金軸馬車也忽然掀起了簾幕,探出一個豐神俊朗的頭顱來。這位大權(quán)獨攬的白面宰相元懌,終于在夜色之下露了面,對著上頭那位熟悉的小卒沉默打量。
不僅是那群私兵,就連這群負(fù)責(zé)看門羽林將士,也登時被嚇得手忙腳亂,乃至于感到大禍臨頭了。底下的趙青雀臉上煞白,帶著旁邊的人高喊著大聲沖出去,忙著要叩拜來者問恙請罪。其他還沒有動作的人,則惶惶不安得站立在原地,不知該如何自處。不少人甚至惱怒得望向陽禎,深恨此人的無端惹是生非。
“何人所定的宮禁令?”元懌仰視著城頭,朗聲問道。
“清河王,你定的!”陽禎答得更加響亮,昂著頭顱瞥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