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漢之際,光武帝皇后郭圣通的弟弟郭況,憑借著外戚的身份聚斂財物,庫藏數(shù)億黃金,家僮四百余人。臺榭以珠寶裝飾,懸明珠于四面,晝視之如星,夜望之如月。乃至于童謠曰:“洛陽多錢郭氏室,月夜晝星富無匹”?;实劢?jīng)常臨幸其府邸,賞賜的金錢縑帛豐盛莫比,京師號況家為“金穴”。
兩漢外戚的豪奢盛況,放在如今的大魏朝來看,只是平常的小風(fēng)小浪一般,根本平平無奇。胡太后作為逃脫“子貴母死”制度的幸運兒,不僅躍居于朝堂之上垂簾聽政,而且凌駕于皇權(quán)之上稱孤道寡,自稱為朕且令群臣奏稱陛下,儼然是和兒子并列為天子。因此她的娘家人也水漲船高,成為洛陽貴戚中的佼佼者。
此日清晨,皇城南側(cè),大批車馬在空曠處集結(jié),羽林衛(wèi)士們在其間忙里忙外,搬運著雜七雜八的東西。他們是秉承了太后的旨意,今天要御駕造訪東平郡公胡祥之家,以當(dāng)面商榷后者和清河王之女的婚事。胡祥是胡太后的異母弟弟,因為是后納的妾生子所以年紀偏小,剛剛在去年因父死承襲爵位。
“不就是看個外戚,至于把內(nèi)藏都搬空嗎?”屈鴻扶著車沿,低聲抱怨道。
“屈三,可莫要亂說!”左右張望的陽禎快步踱近,推了一把道。
“幢將放心,他們還纏綿著沒起來呢,聽不見。”屈鴻嘿嘿一笑。
“我說屈三,這可就是你不懂了。皇帝是陛下,太后也是陛下,這江山既是屬于元家,那也同樣屬于胡家。東西內(nèi)庫本來就屬于陛下專用,挪騰出來也是自己家里面流通,算不得什么賞賜不賞賜的。我說你呀,就別操著份心,反正貴人的家事與你無關(guān),他們堆著金銀爛掉也不會給咱。”衛(wèi)儀聞言,漫不經(jīng)心得調(diào)侃著。
“可是,我就是見不貫這群碩鼠,一點辛苦也沒有經(jīng)歷,只要出生得好就能擁有這一切!他們可以躺在祖宗的功勞簿上,在世襲的官位上代代積攢搜刮,家中的錢花也花不完,反而越來越多?!辈徽撌欠菍﹀e,屈鴻都是個牢騷滿腹的人,此刻看著整整三十余車的錦繡珍玩,實在是氣得無法自已。
“男兒七尺昂藏,理應(yīng)建功立業(yè)在疆場,自然能為子孫拼搏來這些富貴。像他們這些承襲門蔭的碌碌之輩,有什么值得羨慕在意的?勿要憂慮,二十年后誰人是龍是蛇、是鼠是虎,還尚未可知呢。”平心而論,陽禎也能理解這種牢騷,他在后世也不止一次抱怨過。可是如果自己不慨然發(fā)奮,那都是無謂的嘴皮子功夫。
“龍變不成蛇,鼠變不成虎,人的命運本就生而注定了。”漸覺無奈的屈鴻,斜倚著木車仰頭惋嘆,一副意興闌珊的表情:“像他們成婚,生下來的又會是天生的王侯將相,在京城中寄食繁衍成群??傆幸惶?,我也會娶妻生子,不過我的子孫們得替此輩披甲扛槍,去冒著危險征討四方。唉,已矣哉,已矣哉!”
“你呀!”瞧著對方那萎靡不振的樣子,陽禎只能苦笑不已。
“喂,諸位都知道了嗎,咱們京城的將官又要換了!相州刺史奚康生,即將入洛轉(zhuǎn)任右衛(wèi)將軍,據(jù)說已經(jīng)到了京城了。禁軍上下傳得沸沸揚揚,都說這位性情兇悍的老將軍回來,今后可有得受了!”自以為消息靈通的蘭岱,也樂顛顛得參與進來。單純?nèi)缢膊幌胂耄麄€禁軍都知道的大事,又豈會有人不知。
“廢話,你才聽說?”衛(wèi)儀斜著眼睛,像打量小童一樣似笑非笑。
“那你可知為何?”受到刺激的蘭岱,皺著眉頭挑釁道。
“拈花郎,你就少顯擺了。大家都清楚,是他的兒子娶了左衛(wèi)將軍侯剛的女兒,而侯剛的兒子又是咱們元乂將軍的妹夫,這是三家休戚與共的關(guān)系。因此有了這層關(guān)系,他又是朝野聞名的宿將,才有資格入洛執(zhí)掌右衛(wèi)?!蓖鯗Y鄙夷得撇撇嘴,慢條斯理得解釋道。有他這等人物在場,虧那蘭岱還敢胡吹大氣。
“啊,你們還真知道啊?!碧m岱訕訕得撓了撓頭。
“戎馬半生,自甘墮落!”屈鴻再度冷冰冰插了句。
原來是這樣!陽禎悄悄地點點頭,這時候才恍然大悟過來,實在是他平日里太不留心了。這時候他才明白過來,元子攸上次所表露出來的擔(dān)憂,應(yīng)該就是事先得知了此事的緣故。經(jīng)過這樣一次人事調(diào)整,元乂、侯剛、奚康生及其眾多的軍中黨羽,將會徹底把持住洛陽城內(nèi)外的所有軍隊,這是非常明顯的政治失衡??v然是奚康生資格夠硬,可胡太后竟然能答允這種提案,也真是對妹夫元乂無比信任了。
憑借僅有的些許政治頭腦,陽禎的腦筋里飛速運轉(zhuǎn)著,推演著朝局的可能動向。在京城軍事徹底失衡的情況下,偏向于小皇帝的元子攸一方,和仍想繼續(xù)攬權(quán)的清河王一方,肯定都會謀取有利于自身的辦法。前者是拿出了聯(lián)絡(luò)代北舊部的對策,可是后者應(yīng)當(dāng)怎樣出招,以換取京城外的軍事支持呢?
“那誰去擔(dān)任相州刺史?”陽禎忽然察覺到一個關(guān)鍵點。
“這個倒是不知。”問到這么重要的問題,王淵卻也不甚了了。
“原本是胡太后提議,讓李尚書的長子李世哲擔(dān)任,可是據(jù)說是清河王堅決反對,說相州是毗鄰京城肺腑之地,應(yīng)當(dāng)以宗室子弟鎮(zhèn)守為妥。于是中山王元熙,進號安西將軍,以軍職兼任相州刺史,統(tǒng)御當(dāng)?shù)氐陌巳f軍戶。還有他的弟弟元略,本來也加了冠軍將軍的頭銜,但是還未定好出鎮(zhèn)何處。我前不久去拜謁元將軍,聽他抱怨過?!崩浼牌蹋€是隔著幾步的單幢副踏步過來,朝伙伴們道。
“那咱們的執(zhí)政清河王,近期可是把李尚書給三度得罪了!即便太后再怎么護著,也說不過去了吧?”衛(wèi)儀聽得興致勃勃,他最喜歡的就是這種上層人物之間的爭斗,讓他瞧熱鬧瞧得非常過癮。
“是啊,李尚書!”從這一連串的變故中,陽禎終于嗅出一點味道來,淺笑著感嘆道。說來也是,自從在元雍家宴的堂上怒罵群臣,清河王已經(jīng)是從以德服人轉(zhuǎn)變?yōu)橐酝耍屓撼紓冮_始逐漸畏懼了。上次在西游園譏諷李崇嫁孫女,這次又阻攔李崇長子升官的既成事實,可真是把這位老尚書給得罪透了。
“對了,元略是不是就是爾朱榮的表親侄兒,卻總是稱呼‘羯兒奴’的那位?他們倆兄弟,難道和清河王走得很近嗎?”畢竟是穿越而來,陽禎也就記得些零零散散的史書記載,對宗室大臣之間的親疏遠近不太了解??墒枪鈶{直覺,清河王能夠出大力氣去爭取阻撓,此二人應(yīng)該和他關(guān)系不淺。
“是啊。中山王一家,都比較雅號文辭、秉性剛直,很支持清河王的諸多新政,私下里的來往也很多。相比于安逸貪濁的其余宗室們來說,此輩都是欲求青史留名的直人,所以互相關(guān)系很好?!闭f起這個,王淵倒是頻頻點頭。清河王執(zhí)政以來的親近人物,那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
“果不其然!”陽禎在心底感嘆著,神情漠然無異。
面對軍事上的失衡,元懌、元子攸各自想著辦法,而且是暗地在再針鋒相對。元懌利用的是屬于自己長期親信的元熙、元略,讓此輩出鎮(zhèn)臨近的大州帶兵牧民,能夠起到顯著的聲援作用。而元子攸則恰恰尋找了和元略關(guān)系不睦的爾朱榮,這個幾乎被所有人冷落的羯胡小酋,從北方故都平城附近尋找支持。其實這么做也純屬無奈,以小皇帝當(dāng)下的實力,無人愿意投效,也只有這位剛剛成為“皇親國戚”的胡人才有可能。而又因為私人關(guān)系,此人也絕不會偏向清河王,力量雖相對較小,卻可以踏實倚仗。
人心多變,國步維艱。其實位居于朝堂之上者,各自都有自己心中的小算盤,又豈能是簡單的“外戚”、“文官”、“宗室”就能劃分的?李崇、高肇、胡祥都是外戚,可他們有的戍守邊疆、功勛卓著,有的只是養(yǎng)老等死的寄生蟲。崔光、高允、常景都是文臣,可做人的品德和行徑大有不同,乃至于立身之本都不一樣。元懌、元子攸、元乂都是宗室,可是他們的人生理想截然不同,言行舉止也就自然差異很大。人性本就復(fù)雜,還處于波云詭譎的朝堂上,有的只是某一階段的利益共同體,怎會有光憑身份劃分的派系?
想到此處,陽禎也捋順了前頭的種種,算是基本摸清了當(dāng)前朝局的發(fā)展脈絡(luò)。他很清楚,元子攸只不過是青年版的元懌,李崇只是加強版的胡祥,未來的年輕人會做出這樣的事業(yè)來,暫時不得而知??墒撬用靼?,就像這如日中天的大魏國、洛陽城一樣,每個家族都會有衰亡沒落的一天。胡太后費盡心力安排婚姻和官職,幻想元、胡二家能夠牢牢相互捆綁,共保當(dāng)下的富貴,那也只是一廂情愿而已。
“天子、太后、清河王到!”過了半晌,內(nèi)侍的引導(dǎo)聲終于傳來。
“陛下!”羽林諸人連忙起身恭候著,對著古怪的“一家三口”頂禮膜拜。
“將士們久候勞苦!”一馬當(dāng)先的胡太后,帶著笑容輕聲招呼道。和往常一樣,她的臉上還是敷了曾厚厚的白粉,基本掩飾住了逐漸衰老黃暗的膚色,可也遮不住那干皺生褶的皮膚。頭上那雜七雜八的首飾,在陽光照耀下閃爍發(fā)光。
不過即便老態(tài)叢生,可不甘服老的胡太后依然是珍惜春宵,夜夜都離不開她那白面情郎,享受著生命中最自由爛漫的時光。她自己也是那么的復(fù)雜,曾經(jīng)為了替先帝生下子嗣而不顧一切,可現(xiàn)在對待情郎也是真心實意,哪個都不是作假。眼下她的左手輕抬,支著元懌伸出來攙扶的手臂,登上了駟馬牽引的朱紋玉輦。
“出發(fā),去東平郡公府!”迎著令人愉悅的晨光,胡太后揮手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