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叔!阿叔救我!”一聲稚嫩的孩童呼喊聲,打破了城墻內外雙方的僵持,這聲音驚得陽禎冷徹骨髓,惶惶然如驚弓之鳥。他連忙撲向城垛處匆忙四顧尋找著,果不其然看到了小侄兒陽珪,正面色驚恐地位于人群之中。在其兩側,自然是兩名手持武器的甲士,全副武裝得看管著。
“元將軍何忍,諸位袍澤何忍?這只是尚值七歲的五尺孩童,難道也要押送到這宮門之外?”如果說方才兄長的遭遇還能接受的話,眼前發(fā)生的這個場景卻著實令陽禎駭然,無助得仰天長嘯。他實在沒有想到,百般巴結的元乂手段狠辣如斯,為了要挾開放宮禁,竟然還能出此下策。
“陽禎,是你非得冥頑抵抗,否則的話還能立功受賞,何至于這般截然相反的境地?快些命人開門,不要耽擱時間、白白傷亡,家人的性命依然可以保全,你的前程也不會受到影響?!钡玫搅死硐氲男Ч?,元廿九得意洋洋得揮揮手,示意手下把帶來的人質都送到城下,讓對方看個清清楚楚。
如其所言,陽禎今世的所有家人,此刻都被俘虜到了軍中。兄嫂陽祐和劉氏,縱然是在此生死關頭下,也只是慘然和城頭的他對視著,不再作聲以防干擾其心神??墒羌幢闳绱?,他眼前熟悉的親人因自己而命懸一線,也不由得感到陣陣揪心,急得胸悶而疼痛不已??墒乱阎链?,他再怎么氣惱也無濟于事。
“你家的仆從告變,親眼見到你接受了清河王的賞賜,意圖充當他的宮中內應,并且平日里多有往來書信。姓陽的,你可仔細想想清楚,再等下去我們可就按這個定論了!”等的不耐煩的主將楊征南,笑著指了指馬前的纖細人影說道。相比之下,元廿九顧念舊情,孟威心存善念,都沒有他做的決絕。
“柳牽云!”痛苦的陽禎定睛一看,冷寂片刻之后怒發(fā)沖冠。
“阿云,你在作甚么?”蘭岱也瞧見此景,驚訝得合不攏嘴。
立于將軍馬側的柳牽云,并沒有因對方的反應而感到意外,依然是面色和緩得矗立著,既懶得反駁,也毫無愧色。在她看來,無論是屈從于張府的歲月,還是暫避于陽家的時光,都只是自己的求生之計罷了。眼看著新東家就要毀于一旦,她怎么會真的甘心與之陪葬,不過分落井下石已經是慈悲心腸了。
“你們家這顆樹即將枯死,棲息飛鳥也該離去求生,這是自然之理。待到大功告成之后,我會收納她入府養(yǎng)護,總勝于爾等逆賊負隅頑抗,化作平原上的朽爛枯骨?!睏钫髂蠜]有那么多耽擱的興趣,他得意洋洋得攬過柳牽云的腰肢,將其橫著抱上了馬背。后者也全然沒有抗拒,一任其所為。
“楊將軍,你,你放開她!阿云,你這是在做什么?”痛苦的景象呈現在眼前,蘭岱的心臟幾乎要撕裂開,指著城下語無倫次得叫喊著。他那短暫的浪漫經歷,那一度的純真感情,轉瞬之間均化為泡影。
相比之下,出離憤怒的陽禎腦中一片空白,身體不由自主得哆嗦著打了幾個冷戰(zhàn),卻也終于逐漸冷靜下來。他此刻非常清楚,眼前的事實不是任何人的錯,即便有也是他自己而已。從后世而來的他,太迷信什么所謂的道德和友善,小覷了元乂、柳牽云等人的自身抉擇。這畢竟是古代,是個弱肉強食的世界。
想通了這一點,很多事情也就迎刃而解。在御前充當侍從的經歷,讓他耳聞目見了很多朝堂風云,可是一直以來只當作是軼聞談資,沒有去深想其中的細節(jié)。其實包括胡太后在內,大國政局也如市井博弈,人的立場從來不是因身份而決定,它是各方因素的綜合產物。這些寶貴的經驗體會,都會讓未來的他受益匪淺。
“陽禎,你非得找死,牽累家人嗎?”城外的元廿九,再度咆哮著催促道。
“陽幢將,此事已矣,勿要螳臂當車!”惜才的孟威苦苦勸誡道。
“少和他廢話,諸軍準備攻城!”楊征南懶得廢話,大手一揮指派部下。
從沉思中回到現實,陽禎俯瞰著墻外的人潮如海,自己的身畔則是寥寥數百伙伴,很清楚今日之事是不再可為了。宮城不是真的多么龐大巍峨,片刻之間就能夠被眼前的數萬人攻克,何況那些本就心存猶豫的手下,不少人正虎視眈眈得看著自己。他見狀苦笑,知道若不是往日余威仍在,他很可能已被捉住請功。
“幢將,該如何是好?”麾下還比較鎮(zhèn)定的,也僅剩無畏無懼的屈鴻。
“諸位說說看,該當如何抉擇?”陽禎拿不定主意,環(huán)顧四周神色各異的眾人。
“姑且拼死一搏吧!”話音剛落,屈鴻就拔出劍來厲聲喝道,昂首警示著袍澤們。
“我已無顏茍活于世,還有什么割舍不下的?唯有追隨幢將,死戰(zhàn)而已?!逼闈i漣的蘭岱抹干了眼淚,雙眼難得露出了兇光,帶著心中的怨毒附和道。后人云沖冠一怒為紅顏,此時他正在男兒傷心處,怎會有怯意。
除了他倆之外,也有十幾個人起聲應和,并沒有被眼前的泰山壓卵的態(tài)勢嚇垮。然而其余的眾人,則不約而同得表達出了沉默,他們半低著頭互相打量著,思索的都是類似的相反答案。休說那些平日里交情不深的隊正,即便是陽禎的親信故舊,也都不自覺地推開了數步,生怕與之有所沾染。
“屈三,我來問你幾個問題,你可要就實回答?!毖矍斑@一切的發(fā)生理所應當,陽禎并沒有因此而退縮氣惱。即便大勢已去是事實,可他依然想在今日有所表現,起碼要讓后世人能夠看到,并不是誰都愿意助紂為虐、信口雌黃??傆腥藨摽犊八?,只是為了心中堅守的理念和正氣。
“幢將請問!”屈鴻抱拳大聲應道。
“倘若現在投降,會得此輩善待嗎?”寂靜的空氣中,陽禎高聲發(fā)問。
“不能!”屈鴻毫不猶豫,沉聲答道。
“以元乂之器量,會接納我們這些抗拒者嗎?”陽禎追問。
“不能!”屈鴻抬頭半晌,繼而立刻垂首道。
“惶恐獻城,就可以保全頭頸嗎?”陽禎又問。
“不能!”屈鴻連連搖頭。
“就此屈服,難道茍且能夠心安嗎?”陽禎再問。
“不能!”屈鴻再度揚起頭顱,吶喊答道。
“正是如此!諸君,我的家人受到挾持,我的朋友把我拋棄,但是即便我現在真的屈服歸降,難道會有什么好下場嗎?他們必然會斬草除根、做事做絕,將我家屠戮殆盡,以防后患。而你們,就以為能置身事外了嗎?”陽禎從晨風中清醒過來,咬牙回首望向城下,他的腦海從來沒有這么清晰過。
“幢將不必恫嚇,這有何風險?今日之事,我輩都能戴罪立功,不足為憂。”早就下定決心的衛(wèi)儀,莫名其妙得攤手示意,并不為所動。和他一樣,大部分人也對這段話充滿懷疑,覺得陽禎是在危言聳聽。
“嘿嘿,歸附?我百般逢迎,尚且落得如此下場,你以為你有什么樣的本事,能夠得到元乂的厚賞重用?在他看來,你最多是個有點價值的棋子罷了,未來必定殺爾等以滅口!論親近,他和清河王同為宗室血脈,竟至于如此痛下殺手。論交情,他深受太后的寵信專擅禁軍,還貪得無厭密謀奪權、恩將仇報。像這種沒有原則和廉恥的人,只是一條瞧著嚇人、實則孱弱的餓狼,溫順的時候搖尾乞憐,得意的時候張牙舞爪。與他這樣的人賣命,會有什么好下場嗎?”奇寒冷徹骨髓的陽禎,把心中的怨恨傾瀉而出。他已經毫無顧忌,直接拿出十倍的音量,也喊給城下的人聽。
“莫要辱及元將軍!”衛(wèi)儀等人十分惶恐,他們在意的是這點。
“好小子,你活膩了!”城下頭的元廿九聞言,氣得跳了起來。
陽祐、劉氏苦笑著對視一眼,預見了自己的下場,只祈盼上天對兄弟的垂憐。
“我說的都是事實,諸君都是親眼所見。奈何要為了那不義的沾血富貴,拋棄自己軍人的尊嚴和良知,為那種卑劣小人賣命?”陽禎苦苦相勸,想用誠意打動朝夕相處的同伴們:“反觀清河王,縱然德行有虧,可還算是個就事論事的人。我們如果能夠替他守住宮禁,至少給其拖延出撤離的時間,那今后之事依然大有可為。屆時只要他登高一呼、四海景從,剿滅這些作亂賊子豈不是輕而易舉,如疾風之掃秋葉也?我等若生還則有無上勛賞,若戰(zhàn)隕則有家人撫恤,難道有何不妥嗎?”
“多虧幢將開導,我更沒有什么好顧慮的了。只是萬萬沒想到,私下罵罵咧咧清河王這么多年,最后竟然是為了保全他而死,也真是滑稽透頂!”和陽禎一樣,屈鴻也抱定了必死之志,聞言開著玩笑道。
“唯幢將所命!”稀稀落落得,這次終于得到了近百人的響應。
“正是正是,我是通直散騎侍郎徐紇,也是清河王家中的???!我愿意替其擔保,洛陽還有宗室子弟數百家,相州還有元熙的十萬兵馬,何愁賊人會肆虐猖獗?只是還須盡快給宮中傳訊報警,丹青諸君努力守住宮禁,我前去告知太后他們提前防備!將來定會加以重賞!”沉寂許久的徐紇,聽到這話精神百倍,猛然跳起來附和道。
“我等所為良知,非為勛賞!”陽禎皺眉呵斥道。
“宗室子弟,十萬兵馬,呵呵?!鼻櫼彩锹牭绵椭员恰?p> “諸君勞苦,勞苦!”甭管這么多,徐紇是話一說完,就著急忙慌得往臺階下跑。僅僅只是片刻的功夫,他就竄出了百余步之遠,讓四幢的將士們嘆為觀止??磥磉@廝不僅通宵讀書,應該也曾通宵練武,才有了這副好身板。
“我輩的確是追隨元將軍,他的確算不得什么良善之輩,可也對咱們羽林照顧有加。幢將選擇的是他們那邊,可也不見得高尚到哪里去,咱們是彼此彼此。還請你為了大家考慮,為了家眷考慮,不要為難我們。”衛(wèi)儀指了指徐紇逃竄的背影,樂得笑了。好不容易激昂的軍心,因后者的拙劣表現再度消于無形。
此情此景,陽禎無言以對,只能選擇沉默。
“陽禎小兒,可別怪我沒給你情面,將軍的大事要緊,可耽擱不起了!眾軍盡管向前,先登城門者賞帛百匹!進去后直闖北宮,抓住清河逆王者加賞十倍!”耗了這么久,元廿九也實在拖延不下去了,即使往日相處甚佳,可他還是咬咬牙下了命令。沒有當場當面處決其親屬,已經是他所能做的最大讓步。
“殺!”在將帥們的驅趕之下,羽林士卒們奮勇爭先,朝著大魏國雄壯巍峨的皇宮,那本應是他們守護的圣地而直沖過去。身為軍紀森嚴的軍人,他們不必有陽禎那么多的想法,遵從將令即是。
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城頭人并沒有絲毫的抵抗,乃至于象征性的都沒有。也不知是誰帶頭,弩箭和兵器都被從上頭陸續(xù)擲下,瞬間鋪滿了地面。原來經歷過數度心理沖擊之后,大部分人瞧見抵抗沒有什么意義,便選擇了臨陣投降。攻擊者見此更無顧忌,死命得朝里頭飛奔,爭奪著大功和勛賞。
“衛(wèi)六、田四,竟至于此,竟至于此!”屬下大略散盡,只剩下陽禎寥寥數人猶在。他不住苦笑著,打量著眼前陌生的衛(wèi)儀和田端,這兩位第一眼出現在自己面前的好友,感到由衷的惆悵和無助。按理來說他應該決然動手,斬下這兩顆煽動作亂的屬下人頭,然而卻實在沒辦法下手。
“二郎,我們無意害你。只是從單幢副那聽聞此事,又聽說整個洛陽軍隊和大部分朝官都選擇參與,所以不想進行沒意義的抵抗。你只要在這不動,剩下的我們替你解釋,必會無事?!碧锒祟D頓神開了口,聲音沙啞得說道。
“是啊,我們定會替你辯解說明的?!贝笫乱讯?,衛(wèi)儀松了口氣惋嘆著。
“拿去!”冷不防屈鴻唰唰唰對著手臂動了三刀,斬下些碎布擲向二人的面龐。
“這是什么?”田端冷然不動,衛(wèi)儀卻好奇得抓了一把,看清楚只是衣襟。
“軍中袍澤,理應是兄弟手足。你們背棄我等自求富貴,我便將衣襟代為手臂,以示徹底絕交之意。你們記著,總有一天,我必為此復仇!”屈鴻輕蔑得瞧了瞧對方,伸出手抓住陽禎的胳膊,帶著往臺階疾走。
“你這是去哪?”陽禎感到莫名其妙,腳步遲疑。
“去北宮!那姓徐的說得對,不能沒有任何人通知宮中,就讓逆賊直沖到御駕的跟前。我們沒必要在這以死相搏,應該為保護天子和太后而死,才算是大丈夫所為!敵軍已到城下,咱們得快些走,不然就遲了!”屈鴻猛然發(fā)力,拖拽著陽禎小跑起來。在他身后,蘭岱等幾個僅存的伙伴,緊緊追躡于后。
“也好!”陽禎想了想,也立刻加快了腳步,用沖刺的速度飛奔起來。匆忙間他朝后面望了眼,卻見神情模糊的衛(wèi)、田二人依然呆呆站著,并沒有趕上來阻攔的意思。而開始推門而入的追兵,也因為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的緣故,并沒有對自己等人展開急速追擊。隨著步伐的不斷加快,眼中的閶闔門越來越小、越來越遠。
“閶闔門開,請將軍入城!”遙遠的吶喊聲傳來,四幢余部盡數跪伏請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