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得失之間

　　1954年11月1日

　　冬天要到了。三元升了職，又分了公房。我可以隨軍了。我和媽媽也搬進(jìn)了新樓房?？晌业男睦镞€是高興不起來。

　　去年過節(jié)時(shí)，隨三元回他老家去探親。婆婆還拉著我的手，問我懷娃娃的事。雖然三元替我遮掩，說我還年紀(jì)小，他工作忙，顧不上，等兩年再說?？晌疫€是能看到他的尷尬和不自然。

　　我決定和三元攤牌。不是有了那么一句話嗎：愛他就要成全他。

　　1954年11月30日

　　咋天的天氣陰沉沉的。傍晚時(shí)分，天空飄起了雪花。天地間一片蒼茫肅穆。街上早己人跡稀少。媽媽早早地吃了飯，推說身體乏了，就回屋休息了。

　　我守著做好地飯菜，又把酒溫上，等著三元。心里充滿了愁悵。

　　看著他滿足地喝完湯。我斟上了酒，對他說：“大哥，謝謝你，對我好，嫁給你我很幸福?！?p>　　他也端起酒杯深情地看著我，寬寬的雙眼皮下，一對黝黑的眸子里映射著星星般的亮光?！袄C兒，你知道嗎？我更幸福。明明剛和你在一起，可轉(zhuǎn)過身去，我又想你了。在你身邊，我總感到說不出的輕松和愉悅?！?p>　　我再也忍不住了，眼淚像斷線地珠子掉了下來，掉進(jìn)了酒杯里。我一囗喝干了杯中的酒，看著他說：“老李，我們離婚吧。”

　　他一子站了起來，瞪大眼睛，挑起眉毛，以至于額頭上都出現(xiàn)了兩道抬頭紋?！笆裁?？你說什么？”

　　“我想和你離婚，因?yàn)槲以谀闵磉叢豢旎?。”我低著頭，不看他。

　　他一步跨到我身邊，扳著我的肩膀，急切地說：“繡，你看著我，看著我，我那里做得不好，讓你傷心了？你告訴我，我改，不要說這種話?！?p>　　“你很好，是我不好，我配不上你?！睖I珠順著我的臉頰流淌。流到嘴里是咸的、澀的。

　　“出什么事的嗎？有事，我們一起面對，你丈夫我的肩膀?qū)拰挼?，什么事都能扛?！彼麚u晃著我說。

　　“都是我不好。結(jié)婚三年了，也沒有懷孕的跡象。我不想耽誤你了。”

　　他如釋重負(fù)地松了口氣。一把把我摟在懷里。喃喃地說：“以后，不許你說這種話了，知道嗎？太傷人了。你要是離開我，就是要了我的命。你這是謀殺親夫。”

　　“我愛你，我愿意生活更美滿?！蔽以谒麘牙锍槠?。

　　“李錦繡，你給我聽好了，沒有你，我的生命都沒有意義了，那里來得美好？我們在一起的這種愉悅與美好，是百里挑一的。萬里挑一的。是我八輩子修來的福，值得我付出一切去守護(hù)。孩子固然美好。但是，如果你不在我身邊，一切都沒有意義。”他雙手重重地扣著我的肩膀，手指都扣得我生疼?！坝涀?，你像這美酒似的，讓我喝了下去，融進(jìn)了我的身體。我已經(jīng)無法和你分離了。以后再也不要說離婚之類的話，聽到嗎？”他盯著我的眼睛，神情嚴(yán)肅。

　　我在眼淚中，點(diǎn)了點(diǎn)頭。他仍然不舍地說：“你保證，發(fā)誓！”

　　我舉起了兩根并擾的手指。

　　1955年4月

　　春節(jié)剛過不久，我就驚喜地發(fā)現(xiàn)奇跡出現(xiàn)了――我懷孕了。感謝神靈，感謝上蒼，感謝大地，感謝媽媽。她一直篤定地說，我一定會(huì)有一個(gè)聰明、健康的女孩的。

　　午夜時(shí)分，我硬拉著三元，對著掛在窗外的明月，虔誠的磕了三個(gè)頭。

　　1956年2月27日

　　我漂亮的女兒，順利地出生在正月十五日。今天是她的滿月。三元擺了熱熱鬧鬧的滿月酒。媽媽更是高興得老淚縱橫，對孩子簡直是愛不釋手。

　　一切都太美好了。所有人都夸我的女兒長得美麗，像小仙女一樣。正月十五的生日，被大家稱贊，都說她是個(gè)吉祥富貴的孩子。想起那晚的午夜，我們夫妻對月亮的拜謝，我就做主，給她起名為：李月娥。寓意為：月亮里來的小仙女。的確，女兒的皮膚像月光一樣，是那種透明的瑩白色。一生下來，頭發(fā)就又黑又密，眉間天生一顆紅豆一般的朱砂痣，一雙像她父親一樣雙眼皮的大眼睛，身上還散發(fā)著淡淡的水仙花般的幽香。她特別愛笑，很少哭鬧?？偸寝D(zhuǎn)動(dòng)著眼珠、靈性地看著眼前的人。我太愛她了。我愿意把世上所有的美好都給她。

　　1957年3月

　　春雨像銀針?biāo)频南铝艘惶?。我的心如刀割一般，凌亂、破碎。感覺一切的美好都化為了碎片，戳得我渾身冒血。

　　我的女兒剛滿周歲。有一天，突然莫名奇妙地發(fā)起了高燒。在醫(yī)院里搶救了三天三夜，終于無力回天地走了。媽媽對我說，不要難過，這么完美的孩子，本來就是天上的仙娥，因?yàn)楦心钅愕恼\心，才來世上走一回的。就是為了讓你感受一下，擁有的快樂。

　　媽媽還不到60歲，頭發(fā)全白了，臉上的皺紋像溝壑似的縱橫。她淚眼昏花地看著我。三元的大手放在我的肩膀上，用力地對我說：“我是醫(yī)生，似乎已經(jīng)看慣了生死。黃泉路上無老少。生與死都是必然的。我們都不應(yīng)該悲傷地面對。生要堅(jiān)強(qiáng)、快樂地活著。死也要堅(jiān)強(qiáng)、快樂地面對?！?p>　　三元還特意請了長假來陪我。

　　媽媽說得對，一切都是命，不能讓死亡來影響生活。畢竟生活還得繼續(xù)。我還有老母親和丈夫，他們還需要我，我不能讓活著的人沉浸在痛苦中。

　　1958年4月4日

　　一年多過去了。我終于在親人的幫助下，走出了失去女兒的疼苦。我和三元商量，準(zhǔn)備抱養(yǎng)一個(gè)孩子。媽媽卻要求我們再等等。

　　清明節(jié)要到了。媽媽的老房子要拆遷了。今晚，她老人家興致非常好。一大早就督促我去買菜，盯囑三元晚上早點(diǎn)回家，說有事要說。晚上，我做了一桌菜，一家人高高興興地坐在一起，媽媽還喝了一杯水酒。她無限慈愛地看著我，良久，不說話。我拉著媽媽的手說：“媽，我挺好的。都過去了?！眿寢層钟昧硪恢皇?，拉著三元的手，意味深長地看著他。

　　“媽，你放心，我會(huì)一輩子對繡兒好的。”三元看著媽媽說。

　　媽媽把我們倆人的手，緊緊地按在一起。低頭沉吟著，喃喃地說：“你們倆都是好孩子?！?p>　　然后，她扭頭看著我，用心地說：“繡兒，媽媽最大的心愿就是看到你能快樂、健康地生活。無論生與死都要快樂地面對。我知道，這需要勇氣和力量。我希望你能具有這種勇氣和力量。”

　　然后，又看著三元說：“三元，這么多年風(fēng)風(fēng)雨雨的，我也看到了。你是真心對繡兒好。但是，媽老了。繡兒在這個(gè)世上，除了我，就只有你了，我不放心啊?！?p>　　三元站起身來，走到媽媽的面前，跪了下來，舉起右手，鄭重地說：“我李三元在此發(fā)誓，今生今世對李錦繡好，一生與她相愛相伴。無論什么情況，我絕不辜負(fù)她，更不會(huì)離開她。若違此誓，立遭橫禍，永不翻身?！闭f完，又“咚咚”地給媽媽磕了三個(gè)響頭。

　　媽媽流著淚，拉起了三元，從懷里掏出一個(gè)銅殼的懷表。放到三元手里，“這是媽給你的。收下吧。它十分靈驗(yàn)，希望你今后，能隨身帶著。”

　　三元接過懷表，按下機(jī)關(guān)，打開表殼，發(fā)現(xiàn)里邊并不是表，而是鑲在表殼里的一塊翡翠。通體碧綠溫潤的冰種翡翠，中間巧奪天工地雕成了佛像。在燈光下浮動(dòng)著神秘的光彩。

　　“媽，這太貴重了。”三元說。

　　“是的，這是塊寶玉，具有神秘的能量。這么多年，它保佑著我們母女逢兇化吉、遇難呈祥。現(xiàn)在，我把它交給你，希望你也能像這寶玉一樣，保佑繡兒?！眿寢屓匀焕氖帧?p>　　“媽，放心吧。說過的話，發(fā)過的誓，我一定能做到！”

　　于是，媽媽就娓娓地把我家有寶物的事告訴了三元。最后，媽媽說：“現(xiàn)在，我把繡兒和寶物都托付給你了?！?p>　　1958年4月7日

　　今天，給媽媽下了葬?；鹪釄隼铮粗欠偈拇鬅熗怖?，冒著白煙，我的心里，一片空白，沒有眼淚，無喜無悲。兩年內(nèi)，我接連失去了我的至親至愛，我不知道我的心是如何承受的。兩天兩夜過去了，我好像已經(jīng)把眼淚流干了。紅腫的雙眼和麻木的神經(jīng)，讓我呈現(xiàn)了一種空洞的狀態(tài)。難道，生活本來就要如此地?zé)o情嗎？“繡兒，媽媽最大的心愿，就是看到你能快樂、健康地生活。無論生與死都要快樂的面對。希望你能具有這種勇氣和能量?！眿寢尩脑?，在我耳邊縈繞。

　　三元說，媽媽是無疾而終的。是福報(bào)。我們不應(yīng)太過悲傷。那樣會(huì)違背媽媽的心愿的。

　　的確，媽媽走的時(shí)候，面容安詳，像正在做著一個(gè)美好的夢。就在第二天，那個(gè)清明節(jié)的晚上，媽媽在睡夢中，安詳?shù)仉x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