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一種山野自然的清新，與寂靜的夜色融入在一起，像一雙溫暖的手，拭去了白日的喧囂與塵埃。一切都在這夜的撫慰中，安睡了。
在桃花溫泉度假村的16號院，林兮把自己浸泡在私家浴池里。添加了玫瑰花瓣兒的溫泉水，熱氣氤氳，散發(fā)著鮮花和礦物質(zhì)的自然芳香。她從浴池旁邊的移動小推車上，端起酒杯，呷了兩口干紅，又重新浸泡在舒適的溫泉水中。覺得自己的身體在這溫?zé)岬娜驼趄v的熱氣中，變得松散而無力，好像是在漸漸虛化，陷入了一種夢幻般的恍惚迷離之中。紛繁的思緒纏繞著回憶，如水氣一般在她周圍彌漫擴(kuò)散，過去的某些時刻，又清晰而明亮的浮現(xiàn)——
校園的小湖邊上，也有一棵夢幻般的大柳樹，它常常像喝醉了似的，在風(fēng)中肆意地?fù)u動著如云似霧般的綠色枝條，并把自己搖曳的身姿映到了水面上。
那年的夏天，24歲的林兮，正沉浸在美妙的熱戀當(dāng)中，她靠在粗壯的樹干上，像撥弄琴弦一樣，撥弄著自己絲一樣柔滑的披肩發(fā)，任發(fā)絲從指尖滑過。她的戀人龍大可站在她的身邊，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她，那雙滿懷憂郁的眼睛里跳動的愛戀的火苗。
在這樣愛戀的凝視中，他們之間的氣氛變得越來越粘稠，一些不曾傾訴的話語仿佛凝結(jié)其中。林兮不禁伸出手，指尖溫柔地?fù)徇^大可的眉毛和眼睛、臉頰和下巴上的胡子茬兒，想要化開隱藏在那里的憂郁。卻又覺得那里的憂郁如同在水面上飄蕩的霧氣一樣，觸不可及。于是，她真誠地對他說：“大可，我親愛的，請你離我近一點，再近一點。我要你對我說——你不愿意對別人說的話，為我做——你不愿意為別人做的事，讓我成為你的唯一，讓我走進(jìn)你的心里。”她直視著他的眼睛，把手放在了他的胸口上，柔聲地說，“那樣我就可以幫你驅(qū)散那些我不知道的憂郁，趕走你心里的陰霾?！彼粗?，對他微笑，“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想和你一起在陽光下歡笑?！?p> 龍大可抓著她的雙手，把它送到自己的唇邊，逐一吻著她的手指。然后，深情地說：“親愛的，你不用走進(jìn)我的心里，因為你就在我的心里。你沒有發(fā)現(xiàn)嗎？自從有了你，我的眉頭已經(jīng)舒展了。只是你看到的那憂郁積存得太深，要徹底清除，還需要時間。不過，我保證，我的心永遠(yuǎn)屬于你，你就是我的唯一，我的希望，我的陽光。”
她把手貼在他的胸口上，細(xì)長的丹風(fēng)眼里閃動著異樣的愛戀，帶著一種鼓勵的神情，迫切地說：“那么，現(xiàn)在，就在現(xiàn)在，就讓我這陽光照進(jìn)你的心里吧。大可，請敞開心扉對我說吧，說出那些你不愿意對別人說的話。那是，我想知道的。”
大可閉上了眼睛，仿佛受到了林兮那異樣的目光撫慰似的，起伏的胸膛漸漸地變得平靜了。
他們倆個背靠著老柳樹的樹干坐了下來，大可蜷起了他的大長腿，雙手抱著膝蓋，眼睛盯著不遠(yuǎn)處的水面上的倒影，語氣中含有一種悲涼的味道，聲音卻輕輕地飄向遠(yuǎn)方：“生活在這個世界上，我們都有許多選擇的權(quán)利，唯有對自己的父母，沒有選擇的權(quán)利?！彼淖旖?，扯出一絲無奈的苦笑，“我的父親，是個畫家，主攻中國工筆畫，他整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如癡如醉地作畫，可能因此，冷落了媽媽。
就在我8歲那年，媽媽突然離家出走了。不，準(zhǔn)確地說，和別人私奔了。她拿走了家里所有的存款，只留下一張紙條，紙條上引用了徐志摩的一段話——‘一生至少該有一次，為了某個人而忘了自己，不求有結(jié)果，不求同行，不求曾經(jīng)擁有。所以我走了，我跟杜云風(fēng)走了，我要為自己活一回，去追求我向往的生活?！?p> 那個杜云風(fēng)，我認(rèn)識，他是我爸爸的好哥們，搞攝影的，以前常來我家的，也經(jīng)常在我家吃飯。他有著一雙酷似拉布拉多獵犬一樣的眼睛，棱角分明的臉上留著絡(luò)腮胡子，很是風(fēng)趣幽默。但是，他們之間是如何產(chǎn)生感情的，我和爸卻從不知曉。
媽媽的出走，讓我被貼上了一個標(biāo)簽——一個被母親遺棄的孩子。從此，在孤獨的陰影下，我封閉了自己，變成了一個孤獨而自卑的人。遠(yuǎn)離了所有的同學(xué)和朋友。爸爸也變得更加沉默寡言，開啟了更加瘋狂的作畫模式。他經(jīng)常是日夜顛倒，廢寢忘食的。我們爺倆在家，有時，一個星期也說不了幾句話。
8歲，小學(xué)三年級，我就學(xué)會了自己做飯、洗衣等家務(wù)。我一個人吃飯、一個人上學(xué)、一個人睡覺。簡直是，獨行獨坐又獨眠。我經(jīng)常對著鏡子自己跟自己說話，和大樹的影子玩游戲，對著我的那些人偶、手伴或者玩具講故事。有時，甚至，在晚上睡覺前，我把被子在床上拱折成沙盤似的，自己跟自己對話，玩著跋山涉水地進(jìn)攻打仗的游戲?？删褪沁@樣，無情的命運并沒有放過我，而是，向我展示了更加殘酷的面目。”大可苦笑著，搖了搖頭，只覺得臉上的肌肉好像是被凍住了一樣，僵硬、麻木。
“7年以后，我剛上高中一年級。那時，我爸的畫作已有了些市場和名氣，還拿了幾次國內(nèi)大獎。我和爸爸的心境也終于變得輕松、明朗了一些?？墒?，意外卻又戛然而至——我媽她突然回來了。那年的深秋，她穿著一身深赫色的皮衣，短靴，脖子上圍著一條大紅的圍巾，還燙著一頭爆炸式的鋼絲卷的發(fā)型。整個人，顯得很潮、很機(jī)車范兒。這跟以前她溫婉的形象簡直是判若兩人。只是，眉梢眼角明顯地掛著風(fēng)霜的痕跡，嘴角周圍也有了細(xì)小的皺紋。她站在我的面前，對我微笑。我差點沒認(rèn)出她來。然后，她賴在家里，對著我和我爸，斷斷續(xù)續(xù)地哭了整整一個下午，又從下午，哭到了晚上。她悲哀而疲憊地對我們說，她后悔了，想回家，求我們給她一個機(jī)會，來彌補她的罪孽。爸爸冷冷地說，他早已經(jīng)申請了離婚，法院以分居兩年以上的事實，并且找不到當(dāng)事人為依據(jù)，宣判了離婚。媽媽抽噎著說，她早已經(jīng)和杜云風(fēng)分手了，現(xiàn)在娘家也已經(jīng)和她斷絕了關(guān)系，她已無家可歸，求我們讓她在家住一些日子，養(yǎng)養(yǎng)身體，然后她會出去找工作，搬出去的?！贝罂砂焉眢w往前探著，兩肘支在膝蓋上，愣愣地陷入了沉默。
林兮坐在他的身邊，伸手挽著他的胳膊，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無聲地安慰著他。這讓大可感到了一種柔情和依戀。他的鼻子吸了兩吸，聲音暗啞地說，“當(dāng)時，我爸對我說，大可，你決定吧。我和她已經(jīng)沒有法律關(guān)系了，但是，她還是你媽。哼，可是，我能怎么辦呢？的確，她是我媽，這點，我無從選擇，只能接受。于是，媽媽就在家里住了下來。時間也在平靜中，流逝著。日子仿佛又恢復(fù)了以往的節(jié)奏，但是，如冰一般冷漠仍然籠罩在我們之間。我爸也幾乎不再回家。”停頓了一下，大可又接著說，“唉，我的生活就意味著一次又一次地被失望玩弄。半年以后的一個周末，我放學(xué)回家，發(fā)現(xiàn)家里跟被打劫似的，一片狼籍，幾乎能砸到東西全砸了。我爸一個人坐在那里，拿著酒瓶子在灌酒，媽媽卻不見了人影。我爸趁著酒勁對著空中大罵不止，還不時地會發(fā)出野獸般地吼叫，是那種受傷般地吼叫。
原來，那天下午，久未回家的老爸，本想回家來拿點自己的東西，卻正撞見……”大可咽了一下，用力地咬著自己的嘴唇，好像費了很大勁似的，咬牙切齒地說，“正撞見，我媽和那個杜風(fēng)云茍合。”說著，他不由地捏緊了兩只拳頭，互相撞擊著，又是一陣難堪的沉默。林兮把靠在他肩膀上的頭，輕輕地蹭了蹭。大可的聲音又僵硬地響起，“一陣大打出手以后，媽媽又消失了。連同爸爸的幾幅畫以及幾幅藏品也不知何時消失了?！?p> 林兮拍拍手，站了起來，伸出雙手也把大可拉了起來。然后，握著他的雙手，直視著他的眼睛，深情地說：“親愛的，一切都成了過去。要知道，你自己并不是唯一不幸的人，總有些人過得快樂幸福，也有人過的悲催不幸，有人幸運，也有人倒霉，這就是苦樂人生。我們無法選擇，只能面對。但是，我想，你所經(jīng)歷的所有的一切都是有意義的，都是為了成就更好的你，也為了把我引到你的身邊，為了讓我更愛你?！?p> “這些事，我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過?！贝罂傻椭^說，“我把自己的心刨開了，全都交給你了?！?p> “哦，大可，我的大可?！绷仲廨p輕呼喚著他的名字，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好，心中卻涌動著從來沒有過的母愛般的溫情。她撫摸著他的臉頰，露出了憂郁而慈愛地笑容：“沒事，一切都過去了，你有了我，從此你就不會孤獨了。我愛你，是那種天長地久的愛，我會永遠(yuǎn)和你在一起的?！秉S昏中，綠色的光線，透過老柳樹茂密的枝條照了下來，在愛戀的對視中，他們又接吻了。纏綿而熱烈的吻，令他們一時恍然覺得世界的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他們兩個人。